矜持02
一年前的二月,也是這么寒冷。 沉芯摘下防風手套,上前敲門。應門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女子,穿著白色薄長袖和棕色寬褲,個子瘦瘦小小,眉清目秀。女子看到她的時候,面露和煦笑意:「你是沉小姐?」 沉芯的臉頰凍得有些發紅,一呵氣全是白霧:「是,您好?!?/br> 「大老遠來這里,辛苦了?!古觽壬戆阉屵M屋子里:「快點進來?!?/br> 這是一間日式風格的屋子。層層疊疊的灰白條紋窗簾、大弧形靠背的絲絨沙發、燙金扶手的長椅,還有墻上的昏黃燈光,顯得簡約而靜謐。波浪一樣的旋轉樓梯通往二樓,樓上安安靜靜,似乎沒有人。 唯一有些突兀的地方,是所有窗戶都用窗簾遮蔽得嚴嚴實實,沒有一絲陽光透進來。 女子挽起袖子,給沉芯泡了杯熱茶,在她對面坐下。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氣味,挺熟悉的,但沉芯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聞過。 女子的笑容很親和:「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關霞,是南先生的助理。他現在和客戶在開會,這些是他要給你的資料,你過目一下?!?/br> 沉芯點點頭。她在關霞說話的期間觀察著對方。 南先生是南宮耀的爸爸,也是utopia的理事。 utopia,中文名為「烏托邦」,是遠離市中心的一間家扶機構。每一位指導老師都是接受過專業訓練的「心理治療師」。這里最大的特點就是,老師的入選標準相當嚴格,除了有心理諮商證照,還要具備獨特的人格魅力,才有機會應徵上。 關霞從背包里抽出一疊文件遞給她。 沉芯翻了翻資料,看了資料上的名字,抬頭問:「這個孩子發生了什么事?」 「ptsd?!?/br> 沉芯點點頭,繼續看下去。 這名個案叫莫冬,今年剛升上國中一年級。是在七年前一件緝毒案中的受害者。 「送醫診斷后,發現個案經意外過后開始有強烈害怕,不敢親近住家以外的環境、和陌生人接觸等心理癥狀,多處撕裂性傷口……」沉芯看了個人資料下的附註,有點意外,抬頭望去,關霞一臉愁容。 沉芯在美國工作時,也碰過幾個這樣的案例。于是她開口:「當下有親自目擊過什么意外嗎?」 「親自發生的同時也目擊了意外?!?/br> 沉芯點點頭,沒再提問。 終于看完整份資料,她又再瀏覽一遍,時間剛過去二十五分鐘。 除了剛才的一個問題后,沉芯就沒說話了,關霞有些意外她的沉默,居然對于這個孩子沒有任何疑問,靜默半晌她說:「對于資料還有其他問題嗎?」 「沒有?!?/br> 「這樣?!龟P霞笑了笑:「那么介意我將你的資料拿給南先生看嗎?」 原來南叔就在樓上。 沉芯望了一眼樓梯口,搖了搖頭:「不介意?!?/br> 不到五分鐘,關霞便下了樓,她重新泡了一壺茶,這次她不但幫沉芯倒滿茶,自己也酌了一杯。這才在沉芯對面坐下:「他剛才和美國的客戶線上會議,可能還一會?!?/br> 「好的?!?/br> 兩人閑聊起來。關霞微笑問:「你是a大畢業的?」 「您怎么知道?」 看到對方的訝異,關霞眼中的笑意陡然更深:「小南很常跟我提起你?!?/br> 小南。 會知道這個小名的人不多,代表這個人應該和南宮耀關係匪淺。 莫非...... 「您是小南......呃不,南宮耀常提到的──」沉芯思考該用什么說詞:「霞姊?」 「現在不是面試,你可以放輕松沒關係?!龟P霞輕笑出聲,隨后問:「你怎么猜到的?」 沉芯淡淡一笑,目光落在她修長白皙的手指上的戒指,和半年前見到南叔時指上戴著的同款:「您會叫南宮耀小南,代表是友人以上的關係。外加以南先生的個性,是不會隨便讓其他人代理面試的。而且您身上的香水味.....如果我沒說錯,應該是iron的新品?!?/br> iron是南宮耀在三年前創立的香水品牌,一上市便受年輕族群喜愛,一躍打進香水市場前五名的寶座。關霞身上的味道,就是近期剛研發,但還未上市的最新系列,iron二代第五號──粉紅佳人。 能在上市前拿到新品,手上又帶著戒指,沉芯想不到第二種可能。 南禕揚,就是南先生。五年前在英國出差時,認識一名來自臺灣的心理諮商師──關霞。兩人在朝夕相處下產生情愫,從交往到現在也有三年了。 沉芯還從南宮耀那里聽說,南禕揚去年十二月和女方求婚,這陣子為了趕在婚禮前將工作完成,連續幾個月天天和國外客戶開會。機構又在年初遇到女老師退休。在南宮耀的引薦之下,沉芯一結束美國那邊的合約,便回來應試這個職缺,可以度過剛回國的適應期。 只是她沒想到,這名面試官會是久仰許久的霞姊。 沉芯比南宮耀小兩歲,又很有禮貌,關霞對她第一印象很好,笑問:「你是幾年次的?」 「八十五?!?/br> 聞言,關霞不禁一愣,下意識喃喃道:「居然……」 沉芯發現對方的表情明顯怔住,她還來不及讀懂對方的情緒,關霞忽然笑呵呵,說:「不好意思?!?/br> 沉芯只是淺淺一笑,不尷尬,也不追問。 關霞看她一眼,轉而將話題帶到她身上:「你是什么時候回來的?」 「上個禮拜四?!?/br> 聞言,關霞忍不住皺眉:「那孩子居然沒告訴我,我也是剛才看你資料的名字才知道,原來你就是小南常說的阿芯?!?/br> 話題轉變之快,雖說對方的臉色一下子又變回原來笑容可掬的面貌??赡嵌潭處酌腌姷臅r間,仍舊令沉芯心頭飛快閃過一絲怪異的感覺。但她也無暇深想。 兩人聊了半個多小時,關霞低頭看了看手錶,微微一笑:「這樣吧,時間不早了。你今天先回去吧,我再跟南先生商量一下,過幾天會寄資料給你?!?/br> 「好的,謝謝您?!?/br> 「很感謝你今天能過來,如果他決定用你,工作協議內容會一起發到你的郵件里,有什么問題你再打電話跟我說。沒意外的話,從這個月到明年一月份,一個禮拜一堂故事課。屆時,關于個案的資訊內容,除了utopia的員工,對外必須保密。至于其他細節,簽約的時候再說?!?/br> 今日是二十四節氣的雨水,晚上七點整,氣溫驟降五度。 公車還要一會才到站,候車亭坐著一對睡著的小情侶,還有幾個高中生跟上班族站在一邊。沉芯在角落的位子坐下,點開手機里的音樂,將耳機戴起來。 溫婉的朗讀聲一響起,沉芯繃緊了一日的神經總算放松下來,整個人與周遭的車水馬龍隔絕成兩個世界。 比起滑手機,沉芯更喜歡下載一些音檔來聽,尤其是一些放在網路上的說書,小王子是她的最愛。沉芯的家里、包包,到處放著跟小王子相關的周邊商品。 一直到故事接近尾聲的時候,外頭的雨勢也忽然大了起來。 穿著雨衣的老奶奶推一車的鮮花,來到候車亭。這場大雨來的很突然,花都被雨淋濕了,各種復雜的顏色混在一起,像畫盤上的顏料。 老奶奶看向沉芯,衝她笑笑:「小姑娘,需要買花嗎?」 沉芯搖搖頭。 老奶奶沒多說什么,又推著車走了,沉芯發現地上掉了一枝花,又看著逐漸遠去的身影,忍不住輕喚。 老奶奶回頭,停下腳步。 沉芯小跑著過去,走到花車前:「您的東西掉了?!?/br> 「啊,謝謝你呀,小姑娘?!?/br> 或許是惻隱之心使然,她心想掉在溼透的地板的東西也賣不出去,沉芯握著手上的袋子,輕聲道:「不如我把這個買下來吧?!?/br> 「可是這個已經濕了?!?/br> 沉芯搖搖頭:「沒關係?!?/br> 「謝謝你呀,小姑娘?!估夏棠踢B連點頭,仍是一張溫暖的笑臉:「原本一包五十元,已經濕了就賣二十吧?!?/br> 沉芯連忙打開皮包:「稍等一下?!?/br> 老奶奶趁沉芯在低頭找錢的同時,隨口問了一句:「姑娘是外地人?」 「是呀?!?/br> 「來玩的還是來工作?」 「最近搬回來,下午剛面試結束?!钩列窘K于挖到兩個十元,邊遞給老人邊說。 老奶奶笑道:「會順利的?!?/br> 沉芯回以一笑。 沉芯將種子放進皮包的同時,對方忽然幽幽道:「入冬了,這樣的雨夜不要在外頭逗留太久,最好待在臥室里?!?/br> 沉芯抬眸的瞬間,老人從雨衣帽簷下仰起臉龐,淡淡露出笑容。 跟熱情的老人寒暄完,回到候車亭時,剛剛坐著的位置上來一個人,看起來大學生模樣的一個女孩子。 沉芯一語不發,站在旁邊。在紛亂的雨聲中,重新將耳機插上并戴好,遠望街景。 十分鐘后公車到站,車內的座位幾乎滿座,沉芯走到后門旁的空位倚靠著窗而立,將行李靠在不會擋道的角落。 最近的夜晚來的早,沒一會時間路邊的招牌都亮起來了,遠處的夕陽只剩一道細細的馀暉。 行駛五十分鐘,公車逐漸放緩速度,廣播傳來即將到達終點站的聲音,車上的乘客開始熙熙攘攘拿著行李準備下車。 沉芯提起行李,隨著人潮緩緩走向車門。 下了車,她站在路邊的樟樹下。下班時段的轎車一輛又一輛車從面前馳過,她望著眼前的風景,尋找唐娜的車。 直到一輛眼熟的白色轎車慢慢打著方向靠路邊停,按一聲喇叭。駕駛座的窗戶搖下,唐娜探出頭來朝著沉芯揮手。 沉芯把行李放在后車廂,才上車,唐娜就忍不住給她一個擁抱︰「好久不見,一個人過來累不累?」 沉芯展露笑意,搖搖頭:「還好,其他人都回來了?」 「嗯,就差小南了,我還以為他會跟你一起?!?/br> 唐娜是沉芯的高中同學,性格開朗活潑,天真浪漫。兩人雖個性相反,卻意外地契合。 南宮耀是唐娜大學時期美術系的直屬學長,也因如此,他才和沉芯認識的。 沉芯在從讀書時期朋友就不多,一直有在保持聯系的,就是唐娜跟南宮耀。 等紅燈的時候,唐娜側目看她:「他最近公司好像挺忙的?!?/br> 「前天在超商碰到,好像新系列的其中一款包裝出了問題,最近都住公司宿舍?!?/br> 「難怪打了電話都沒通?!固颇热滩蛔≌f:「你們兩個真像,忙起來近半個月會人間蒸發,前幾個月你忙著交接工作,聯系不上,我媽還擔心寄給你的醬瓜到底收到沒有?!?/br> 「抱歉?!钩列据p輕一笑,打開車窗,露在擋風衣外的襯衫領口被風吹得鼓起。黑發在風中飛揚,她半瞇著眼,抬手梳了幾下。 風隨著引擎聲在窗外低聲嗚咽著,空氣中揚起的塵土擦著車身發出沙沙聲響。 晚間飯桌上是難得一見的熱鬧,沉芯也到了該結婚的年紀,不免被阿姨們問上幾個問題,兩人稀哩呼嚕的扒完飯,匆匆逃上樓。 頂樓上有兩張長椅,兩人各自躺在一張椅子上,一個滑手機、一個看書。 唐娜打游戲機的手忽然停住,轉頭看了下沉芯。 沉芯從書中抬起頭:「怎么了?」 「有件事要跟你說?!?/br> 突如其來的認真氛圍,讓沉芯頓了一會,一個念頭閃過,她隨即明白為什么剛才的客廳來了這么多人。 沉芯看著她,手機光映照在唐娜的臉上,她沒有笑,卻像是在笑。 沉芯放下手里的書坐直了身子,問:「你最近去相親了?」 「嗯?!?/br> 「約會幾次?」 「五次?!?/br> 「他跟你求婚了?」 唐娜點點頭,翻過身往后一仰躺在沉芯的腿上??粗强?,雙手摀住臉,整個聲音都悶住了:「上次約會,不知道怎么的就說到這件事情了,到現在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br> 沉芯知道唐娜一直以來談感情都跌跌撞撞、幾任分分合合,始終沒有找到真正的歸屬。 沉芯問:「想清楚了嗎?」 「結婚就是一個衝動?!固颇嚷柭柤纾骸笡r且我還沒答應呢?!?/br> 這話說得有些含糊,但也有一定的道理,沉芯笑了笑。 「好啦好啦。不說我了?!固颇冗厯]手邊坐起身,轉而問她︰「你上次做的健檢報告怎么樣?」 沉芯點頭:「嗯,還是那個樣子,有維持住?!?/br> 唐娜松口氣:「那就好?!?/br> 沉芯小時候經歷一場車禍,雙親當場身亡,她雖然活了下來,卻患了心臟病。大四畢業的暑假做了換心手術,雖不能像一般人一樣,但因為定期和老主任做健康狀況追蹤,身體維持的不錯,甚至可以說和這顆心臟意外的契合。 大學畢業后,沉芯起初在一間高中當美術老師,之后便赴美攻讀心理學相關研究所,畢業后在一家私人診所當兒童美術教師。 唐娜說︰「我一直告訴你給自己放個長假休息一下,免得身體負荷不了??赡氵@個人就是很固執,大學的時候也是,考近了我們還能互相照應,可你非要和司徒宇去臺北念大學?!?/br> 原本聊得好好的,提到那個人,氣氛一瞬間冷掉了。 唐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順口提了,但話已既出,如覆水難收。 沉芯望著手上的書,沉默了一會,自然地接了下去,「原來過了這么多年了......」 對于司徒宇,沉芯一直是說不清楚的。 司徒宇大沉芯一屆。在沉芯畢業典禮前一晚不告而別,瞞著所有人離開了臺北,自此沓無音信。 這本小王子就是他留下來唯一的東西。 起初,沉芯看見這本書,心里會有種說不出的壓抑。過了好一陣子,她再看見,會忍不住想哭??勺詈?,等到七年過去,她偶然間看見柜子里的那本書,心里已毫無波瀾。 或許,再深的感情終究會結束的。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沉芯就再也沒有想過司徒宇。如今再說起他的名字時,她竟也能心如止水。 夜空只看得到一輪明月,靜謐中,兩人陷入回憶的漩渦一時無法抽離。 過了一會,唐娜偏過臉看沉芯,對她說:「時間很晚了,我先回房間啦,你也早點睡吧?!?/br> 沉芯點了頭:「嗯?!?/br> 唐娜離開頂樓,霎時間,手機螢幕的光消失了,整個頂樓陷入更濃重的黑色里。 她站在墻邊,俯瞰地上的景色。深沉的夜色下,萬家燈火通明,再遠就是七星山了。明月懸在空中,被熱鬧的城市街景襯得龐大而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