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褚終仁 01
此刻的李字游像是忘了上發條的玩偶,失去運作的動力,頹靡地癱躺在病床的柔軟,陷入的陰影像要把他吞沒。 我靜靜地盯著他的側臉輪廓,大哭過的眼睛還微腫,泛了點淺淺的紅,微長的發閃著淡淡的光,我不自禁輕觸,柔軟度應該比病床還要軟吧。 衣襬和棉被都沒蓋好,坦露出一點點被紗布裹著的腹部,感覺快被裹成金字塔中住著的木乃伊。我淺淺地偷笑,將棉被蓋了回去,但也很快就噘起嘴,那份笑意也不小心轉化成酸楚,「還睡阿?犧牲我的假日,我都來找你了?!?/br> 「起來陪我說說話?!刮覍χ钏傻陌l揉了揉,觸感像是棉花一樣。 和我第一次親他時候的唇不同,從羞怯的櫻花色,轉變成了暗粉色,多了些死寂,少了點李字游的氣息,「不要這么想不開,好不好?」我說。 想落在他臉龐的手掌,頓時間收了回來。 或許他就是不喜歡我的放肆,而打算放學時不再來我們家。 「對不起?!?/br> 都怪我氾濫的在意,還有踰矩的情愫。 他可能一點也不喜歡。 對我動作的解讀,可能是深愛,可能是變態。 關于我們倆之間的情感,我永遠讀不懂。 / 我只清楚一開始對字游的情緒是虧欠。 因為我偷了剪刀,看見了他被素娟阿姨毒打,響亮的巴掌聲感覺都能震碎裝潢的玻璃,更別說是我脆弱的心。 血紅色的蜘蛛網傷口烙印在他粉嫩的臉上,我只有惶恐和無能為力。 「救我!」不敢說出聲的求救,只好用隱晦嘴型表達,眼巴巴地盯著素娟阿姨,轉過身來,臉上的猙獰也被這轉身給抹滅,變成虛假的和藹可親。 我救不了字游。 每每看到他的臉龐,我內心就會有股瘋長的虧欠,盤根錯節,往最內心深處扎去。 看見我順從他意見時,他臉上浮現的笑意,我心里對他虧欠的那一塊就會覺得滿足,感覺悄悄地被填補,甚至被療癒。 / 國三那年校慶,為用于佈置校園,美勞課讓學生捏出小鴨來,黃色小鴨剛好在那時風靡臺灣,校方就決定用黃色小鴨作為校慶主題。 在各個造型怪異的黃色小鴨中,有鴨戴上眼鏡、有鴨戴上奇形怪狀的帽子,唯有一隻鴨頭上長了雞冠,且全身藍色。 「我幫你注意過了,你身邊沒有人在你考試的時候偷看你?!?/br> 「真、真的嗎?」字游著急地搓揉制服衣擺,不安地望著我,「我總覺得他們在看我,他們都像長頸鹿一樣?!?/br> 「真的。你不相信我嗎?」 他立馬回答,「我當然、當然相信你!」 「因為除了你,我也沒有其他人可以相信了?!顾敌?。 他常常輕描淡寫自己最深的痛,他說的越淡,我鼻尖的酸就愈重。 / 碰的一聲,椅子撞倒的聲音劃破了模擬考試的寧靜,引爆區在字游的座位,全班漸漸鼓譟起來。 「你為什么要偷看我的考卷!」他扯著嗓子,對著隔壁同學吼。 本坐在他隔壁的同學大聲回應過去,「我沒有??!」 「你看了!你看到了!」他立馬到隔壁同學面前,「你為什么要看我的考卷?」 「我沒有!我不會做這種事情!」隔壁同學身形粗壯,馬上站了起來,性子并不好,推了字游一把。 「你憑什么打我?」字游推了回去。 一發不可收拾,隔壁同學拾起拳就要往字游身上落下。 所幸監考老師馬上走了過來,他怒嚇道,「同學!你們在搞什么!」 老師制止住身材高壯的同學,他身后的字游揉著耳朵,皺起眉頭,不斷往后方退去,磕碰到了自己的桌子,他顫了好大一下,像是觸電一般的反射動作。 他用力地閉上自己眼睛,接著再睜大,表情只是更猙獰,狀況并不樂觀,他左顧右盼,眼神惶恐,像是四面八方都充滿著他厭惡至極的東西。 周圍同學奮筆疾書,看完鬧劇后就開始繼續考試,書寫沙沙聲響像是用指甲往黑板摳的聲音,令人想逃離現場。一分一秒無聲的流逝,我將頭緩緩轉往考卷上印著的問題,一個個都扭曲成我看不懂的符文,像是控訴我現實到過度殘忍。 他下一秒竟就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將老師的叫喊聲遺留在教室。 「最近一直發瘋是怎樣?壓力太大喔?」有人悶吭,聲音像是一團往外擴的霧一樣,在教室中逸散開來。沒人知道是誰說的,也沒人感興趣,仍舊低著頭,繼續書寫桌案上的考卷。 模擬考算什么? 我俐落地站起身,抽動唇角,笑里摻了點莫名的高尚,「老師我出去找他?!箶R下這句話,我輕松地離開倒人胃口的教室。 他沒跑遠,面對著我,像是在等我。 我每踏近他一步,外頭的天色就灰暗了一點。 第一步,日陽高掛像流星一般高速墜入地平線。 第二步,或許是太陽裂開了,噴濺了整地的橙黃色,就連天空也是。 第三步,刺眼的夜晚突如其來的降臨了,字游他水亮的雙眼悄悄閉上,似是畏光反應那般。 第四步,他找不到光線,害怕地蹲了下來。 第五步,他顫抖地說,聲音尖銳沒有厚度,「他們來找我了?!?/br> 「他們是誰?」 「有六個人要來找我?!辜幢汩]上眼睛,淚水還是從眼眶奪出,即便我不懂他在說什么,那副模樣仍然讓我那么心痛。 正當我天真的以為自己還能再度治癒他,蹲下身來準備擁住他。他倏地睜開雙眼,只見兩個空洞,「你的擁抱已經不溫暖了,你的溫柔已經被其他人擁抱了……」 眼前場景快速地切換,不再是夜晚的校園,而是跳躍到高中時期的某次周末。 蔡翊安約我出來練球,葉片篩過暖洋洋的陽光,幾塊細碎的橘黃映在她側臉上,馬尾靜靜地隨風輕擺。 時間已近黃昏,我們癱在長椅上休息,聊著聊著,卻聊起沉重的事情,她的臉上像字游一樣,不帶任何表情,用著最平靜的語氣,說著最扎入人心的話。 「我以前有過一段時間很開朗,那段時間對現在的我來說,就像一場幻夢,夢里的世界很溫暖。但現在夢醒了,我不斷變得奇怪,封閉自己的狀況比之前更嚴重,甚至連家人都不說話了,深切地希望至少家人對我投注一絲絲在意。沒想到他們只愛自己,從來沒想要關心我過?!顾卣f,淚光卻早已佈滿雙眼,那天太陽再大,也蒸不乾她眼底的淚。 感覺她的字句都像是根纖細的針,細膩且精準地勾動著我。我聽得一愣一愣,找到癥結點,回問:「你自己決定要變得很奇怪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