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7──沉默之間、清冷之街與失溫之夜
我熄下了桌燈,接著切掉位于房間角落的電燈開關。原本獨立于黑夜之外的明房,瞬間歸屬于黑暗的一片拼圖。 我習慣將筆電鎖定螢幕,儘管不再有人和我同用一臺電腦,但養成的習慣一年之間尚且難改。當我面對人生時,也是。 隨著年紀一一筑起的心防,出外時我總不厭其煩地鎖上,在回到獨屬于我的房間后,我才敢安心輸入密碼、解鎖。只要將感性與情緒的根源層層上鎖,并將寫有密碼的紙條吞入腹中藏起,就不會有人能夠入侵。 極盡可能地消除個人情緒,在面對一切不順、不幸,或難以承受的失去,便能交由「理性」自我,冷靜地、不帶情感地應對。而那些深根于精神上的刺痛傷口,最終也會在時間的治療中癒合成一道疤,儘管丑陋、儘管隱隱作痛。 我又下意識地摸了滑鼠一把,手指甫一碰上,卻不甚點到了一顆按鍵。彈指之間,滑鼠迸發出耀眼的七彩光輝,彩光如夢似幻、炫目迷離。稍不注意,我盯著虹彩般的微光淪陷于斑斕的回憶。 陰灰的白墻,映著薄淡卻引人入勝七彩,然而我的影子卻仍是深黑。 我回過神來,迅速輕擊按鍵熄滅。在光彩收斂后,街燈才得以慢慢滲透入來。凄涼的秋夜,讓燈光盡滅的房間逐漸失溫,寂靜的星河才提醒了我,原來從前的我們,如今只剩孓然一人。然而我無從訴苦,只能沉默以對。 睡前準備就緒,我緩緩爬入冰涼滲骨的被窩,期待睡魔可以早些報到。 還好,今日房間還算整潔,畢竟昨日我才用罄剩馀心力,將散落一地的雜物、衣物歸位。 之前有幾次在熄燈后,當下因藥效而迷糊的我,恰好一腳踢倒在地板中央的洗衣籃,我僅差一步就要給世界一枚悠長的吻,以我乾癟慘澹的唇。還好我極其有幸,總能被柔軟的床接起。 至于瀕臨陷落的心靈,也只得借助藥物。 我輕輕閉上眼,時間的流速似乎隨之緩慢下來。我能確切地感知到四周空氣遭受擾動,街燈光芒正在灑落,漫天星月悄悄遞移。 等待睡意的途中,我翻來覆去好幾回。輾轉之際,腦袋亦遲遲不肯安頓。 又輾轉了幾次,我忽然驚坐起,原來我忘了吃睡前的藥。 我取來其中一枚半透白小藥盒,里面已分好當日個別時段的藥物。 我從「睡前」那格倒出幾粒藥丸。藥丸外貌如糖衣繽紛,很討喜。接著我隨意配著一口開水,囫圇下肚。 雖然每日睡前,必須固定先做完繁瑣的準備動作,我早已感到枯燥乏味。但為了這副破敗的身軀著想,作息穩定、按時服藥才是最佳策略。 儘管從前快樂的形象早已模糊,所謂回歸正常似乎也遙不可及,甚至我仍暗自確信我註定淪落,但既然有那么一丁點希望擺在眼前,我還是得妥善把握吧,不然阿彥前陣子的陪伴可都要前功盡棄了。 「晚安了,阿五?!沟劳晖戆埠?,我再度躺臥床上。 滲入房里的乳白燈光,及鍵盤散發出的淺藍微光,此刻互相交雜、糅合,映照在幽暗的天花板上,于我眼底緩緩暈染開來。那樣深沉、微妙且稀罕的色彩,將黑夜渲染得如此致幻。 我喜歡各式各樣的藍,我也曾見過讓我一見傾心的藍,但眼前這般色調,似乎蘊藏了不同的輕語呢喃,更貼近我心境的方言。 我又直盯了天花板好久,以文青的敘述法應該是:「在專屬夜的藍調里,與自我對話」。 有幾個夜晚是如此了呢?具體我已數不清。不過以時間點來估算,肯定不超過365天。不過今年二月有29號,所以該是366天以內。 睡意沒有如我預期地順利拜訪,今日藥效發揮差強人意。 我沉住性子,緩慢調整呼吸節奏,以紓解壓力。 但我失敗了。 二十分鐘過去了,雙眼仍然不自主地睜開,不愿放我踏入夢之國度。 在我與失眠搏斗途中,一則line訊息在整點時分擾亂了我的步法。手機螢幕瞬間發出刺目而慘白的光亮,將厄夜魔影照得無所遁形。音效在死寂的夜里特別清亮,像一枚金幣被擲入已然乾涸的許愿池里,直擊心靈最底層的空洞,敲響一段不協調音律。 同樣的訊息,固定會在每日此時間點發送過來,從不延宕、從不間斷,連年以來皆是如此。但我不愿面對那則訊息,旋即轉身面向那床邊那堵墻。 墻面的冰涼漸漸滲入他腳趾最前端,如鬼魅在輕撫。 而后是另一道鈴響。 「喂?!?/br> 「你果然還醒著,我就有預感你還沒睡,這樣不行哦?!故前┑穆曇?,他的語氣充滿無奈。 他打來的時機恰如其分,就這么對上了我失眠的時間點。 「抱歉,我不小心失眠了?!闺m說是不小心的,但失眠怎么可能控制得了呢?否則那些在深夜里失眠的人們,所發出的悲鳴哀號,就不會瀰漫在這片無星的夜空了吧? 「沒事。對了,我問你哦?!?/br> 「怎么了?」這個時間打來,不知道有何重要大事?不過對阿彥而言,這時間應是美好夜生活的起始點,說不定他才剛踏入一間酒吧。 「我揪了幾個人去淺水灣,你要去嗎?」 「淺水灣?」我小震驚。 「對啊。一起烤個rou、喝個酒、聚一聚,聊聊天?!?/br> 「我要考慮一下?!共⒎俏也幌胍娝麄?,而是……。 在我猶豫是否赴約時,阿彥緩緩提道。 「那次意外,快要一年了,對吧……?」 確實,翻翻日歷,阿彥揪團的當天,正是去年彼時的同一天。 即使只依客觀事實簡述,他的語氣仍然小心,深怕會觸動我不怎么穩定的敏感神經。 電話兩端各自停頓了幾秒鐘。 「是啊?!刮耶惓@潇o地回覆,好似我的靈魂已然抽離現場,只徒留一具理性、無情緒的空殼在替我應答。 「你認真考慮看看啦,我們跟你很久沒見了。你決定好了再跟我說?!?/br> 「我可以去?!刮荫R上答應下來了。 「好耶,我把你拉進小群,等訂好民宿我再通知你們?!?/br> 此時我突然額外想到一件事。 「對了,我可以帶一個人去嗎?你認識。她一直吵說我都不揪她出門?!?/br> 當初說好要找她一起去拍網美照,不知不覺這約定就過了兩個月。確實有時候,某些人說「下次再約」,后來就都不再有下次了。而我是個重視約定的人,雖然農禪寺一行是失約了,但這次總該算是信守承諾了。 「可以啊?!?/br> 「那一切就交給你們處理了。謝謝?!?/br> 「好哦,沒問題!你趕快睡吧,不吵你了,晚安?!拱┎煌夏鄮貟鞌?。 阿彥時常打來給我,關心我的狀況,大概也已持續了一年之久。 阿彥當然是出于好意,不希望我長久隔絕于人群外,獨自將所有想法、情緒默默吞下、消化。 誠如阿彥所說,這十多個月以來,我幾乎足不出戶,也鮮少參與群組的話題,已然是他們口中的「幽靈人口」。 幸好他們都愿意體諒我,不會強逼我出席聚會或參與群聊,只是偶爾會標註我,讓我被動獲得一點參與感,好讓其他人相信我還活著。只是也許無法說是「活得好好的」。 而即將迎來慘劇的一周年,阿彥大概是不放心讓我獨處,只怕我會胡思亂想,做出傻事。他對我的關懷總是特別周到,我們心里都明白原因,但我們雙方并不主動說破。這當然是出于好友間的尊重。 也好。雖然我尚未恢復足夠的社交能量,但這次出游或許可以讓我稍稍排遣,無聲無息、層層堆積在這小小套房的天花板上,如陰云般密布的憂愁與寂寞。 我思來想去,出個遠門走走總會有好處的。 和阿彥完過電話之后,我的心情平靜了不少。此時,身體的疲倦總算醞釀出了睡意,我帶著深沉的呼吸緩緩成眠。 睡夢中,我似乎做了許多零散、紊亂的夢境,紛雜的情境與對話短暫而快速地轉場、替換。有日常、有過往、有幻想,共同點是沒有實感,比如我正騎車疾行于公路上,身旁的景色皆是一掃而過,我不曾停留。 但那就現實而言,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畢竟我并沒有此等高超的騎車技術,不像某人。我只能認命當個走路人,以免被臭罵是個三寶。 一會后,我感覺自己的意識,從夢的那端慢慢淡出。 下一刻,當我發覺時,我已然睜開雙眼,眼前重新浮現一片漆黑。 我看向手機顯示的時間:凌晨兩點八分??磥斫裉熳⒍ǖ檬莻€無眠之夜。 我的睡意退去了大半,我心里明白,再繼續躺下去也于事無補,有很大機率只會持續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我睜著雙眼,忽然想起摔落地面的那杯,它慘烈的死狀讓我馀悸猶存。 我當機立斷下了床,我深知自己無法再待在這陰鬱的小空間里。我帶上出門必備的三樣隨身物品,頭也不回地離家。 房門闔上的聲響,在四下無人的夜里很深遠、很寂寥,帶了點個人主義的喧囂。然而我腦中的雜音,卻伴隨著這道關門聲戛然而止,像是對影片的喇叭圖示輕點左鍵,靜音(m)。 當我每踏下一步階梯,心情就是更上一層的輕快。 好像我身上某些雜亂無章的事物,隨著輕盈的步伐掉了出來,重重落在水泥地面上。我如釋負重。 推開銹蝕慘烈的紅色鐵門,鐵門發出長輩唸叨的聒噪,它正勸戒我當個好孩子,別獨自夜游。但我早已是逃家的不肖子,怎可能三言兩語就投誠返家? 下一刻,一陣夜風迎面撲來,我想它是在歡迎我的加入。每每入秋后,夜晚的街道上經常不甚平靜。這是屬于風兒們的慶典季節。 我一陣哆嗦。我想是該多帶一件外套的,但我實在不愿重回房里。 再說,我也曾與他一同當過「追風少年」,乘坐機車所經歷過的風,還比這猖狂數倍,沒道理我耐不住這點寒涼。 閉上大門后,我再度面臨抉擇。 而這一次,我選擇了向右。 我往右漫步,開始一人的晚間游行。 當我越遠離大門,我的腳步就越加輕盈,有幾次步伐比風還輕。 儘管夜空中只見得到彼此交錯堆疊的黑云,沒法見到農禪寺那天,日落后最先出沒也最亮的那顆星。但僅僅讓風推著我行進,我想這一趟出門應該也會足夠盡興。 凌晨的羅斯福路,寬廣的道路上,晚風暢行無阻地奔馳,時強時弱。 偶爾有幾部來車,大多是計程車,載著昏昏欲睡的晚歸者。 向右不出幾分鐘的路途,前方幾步之遙的距離有塊綠地,是走向捷運站口的必經之路??啃腥说赖倪@一側,成了一座小植物園,那里種植了幾株不同顏色的薔薇,以及數棵我不熟悉的樹木。 天氣炎熱的時節,薔薇花也開得曼妙。沿途走經此處,時常能聞到蔓延在空氣中的花香,尋不得庇蔭的路人,也因而能獲得一絲撫慰。而那幾棵樹木,聽說曾有人目擊鳳頭蒼鷹在此停歇,引來許多賞鳥客。 我幾乎每天都得經過此處,但我從未聽說、也沒見過,究竟是誰在看管這塊綠地。也許,只是由某人一時興起,種下不必細心維護的植栽,想說就讓它們在此地隨春去冬來、自生自滅。但我更相信,是有小精靈在悉心照料著。 臺灣四季氣候的分野,近年來已逐漸模糊。即使季節遞嬗,此處的綠意仍能常在。只是在這寒冷的日子里,令我懷念的色彩依然褪色不少。 在我賞花的同時,一輛腳踏車從對向呼悠而過。腳踏車經過我時,我聽見一道清脆的金屬聲響,我轉身一看,地面上竟憑空多出一串鑰匙圈。我猜想應該是腳踏車主鑰匙掉了。 我拾起鑰匙圈,趕緊叫住漸行漸遠的人。但由于逆風搗蛋,我的聲音在半途即逸散,他因而忽略了我的叫喚。所幸,綠燈即時轉紅,他在另一側班馬線前急壓兩道煞車。 「不好意思!」我揚聲大喊,快步追趕到他腳踏車旁。 由于此時夜已深,我擔心他耐不住等候,會偷偷一鼓作氣闖過這道形如虛設的「霓紅燈」。 他轉頭,以一個驚訝的眼神看向我。我想他可能正疑惑著,三更半夜竟還有人在直銷?又或他自比寧采臣,而我是倩「男」幽魂。 「怎么了?」他怯生生地問。 「你鑰匙掉了。我是說,你的鑰匙圈?!刮覔乃`認我想詛咒他,或是要找他索命、抓交替,所以我迅速補充說明。畢竟正值百鬼夜行的好時段。 「??!是我的沒錯,謝謝你?!顾娢遗e起一環嵌著三把鑰匙的鐵圈,先是確認褲子口袋的內容物之后,才趕緊轉換語氣向我道謝。 其中一把鑰匙形狀很簡樸,也讓我十分眼熟,很像大學新生初入住學校宿舍時,舍監會交付的那把。 我記得那時有個傳聞:用同一把鑰匙,可以打開不只一扇房門。換言之,即是同一棟宿舍里,有多扇門共用同一款鎖頭。 我沒有親身實驗過,況且在我搬離那棟宿舍后,住宿組就立即發布公告,極力澄清這則「宿舍傳說」。 今日深夜萬籟俱寂,僅有兩道細微的呼息。我懷念起總圖草坪前的合奏。 綠地兩側的車道,沒有任何一臺車駛過。被兩段班馬線包夾的此處,像被隔離出來的孤島,杳無人煙。 他取回鑰匙圈,我們的對話即在一句道謝后止歇,過程中不曾相視。 我們同在這一方小區塊等待著,靜默無語的時刻讓倒數計時的節奏延長、延緩。在眼前紅色led光芒渲染之下,我們莫名產生了某種神妙的連結,某種共同點。 等待的時刻太漫長,我開始東張西望。我注意到他修長的腿型,以及褲管藏不住的肌rou線條。我驚覺自己的眼神過于侵略,不慎流瀉出蓬勃的情意。 他像是與我有心電感應般,他下一秒也轉頭看了我一眼。眼神相交的那一瞬間,我們隱約讀出了彼此共通的秘密。 而后,我的視線落到了他手把上吊掛著的飲料杯。 「你今天也有去買那一間哦?」我好奇地向他搭話。 他像是被抓到做壞事的小孩子,緊急將視線抽離「非禮勿視」的部位。 「哦,嗯。你今天也有去買嗎?」他一回神,便倉皇地舉起飲料杯,故作泰然地答覆。 「對啊。因為他正在買一送一,所以我有買來喝喝看??墒俏矣X得不太好喝?!刮颐翡J地察覺到不自然,但我不急于戳破,畢竟我們就只是過客。 「我男……同學也這樣覺得。他說可能是茶放太久了?!顾唤浺馔嘎┝诵┵Y訊。但他反應迅速地改口。 「真的,茶澀味太重了,喝不下去?!刮铱桃獍言掝}主軸固著至茶飲,藉以紓緩他的心防。 不過他說完之后,我倒想起了,稍早有一對男孩,他們也手持同款的塑膠杯子。當時我只約略掃過他們一眼,現在仔細一瞧,這人與身高較高的那位,外型和穿著完全一致,我想應該就是同一人,不會有錯。 這應該是所謂的緣分,只是我在深夜遇上的并不是蘇格拉底。 話題一段剛了結,代表止步的紅色結束,轉為象徵行進的綠色。他沒有立刻收腳,反而跳下腳踏車右側,與我同立足于地面,但我們并不能平起平坐。 「你這么晚了還在外面呀?」 我了解他可能正趕著回宿舍,于是我以指尖示意我們先通過斑馬線。 「我有點失眠,睡不著?!拐劦酱?,我不自覺在他這個外人面前松懈,裸露出不得體的疲態??墒俏液芸斓赜謱⒊瘹?、有活力、相貌堂堂的形象穿回,一如白天專門讓他人見到的模樣。 「我期中、期末考的那幾週,也很容易失眠?!顾麚蠐虾竽X勺,露出青澀的尬笑。我明白他是想表達他很能同理我。 「那你呢,這時候在外面吃宵夜嗎?」 「我剛從我朋友家回來,現在要回宿舍了?!?/br> 「桌游嗎?還是switch?」我以前也常去朋友家一起玩。尤其是可以互相陷害的游戲,更玩得樂不可支,常常一夜通宵。 「算是……吧?」他面露為難,回話模稜兩可。 我猜想他有難言之隱,所以我停止追問。 我們持續往他原本的路途走前行,由于話題正進入冷卻,我們有了一絲喘息的空間。 寧靜的深夜,偶有幾臺疾駛而過的汽、機車,發出響亮的引擎和排氣聲。其馀時間里,只有節拍相仿的腳步聲,和腳踏車輪軸發出的機械音。 走了一會,他似乎是耐不住沉默,率先開口問了我。 「你是同校的學生嗎?」他遙指前方陰森的校園。 我答道我是校友,正租在附近。 他聽聞我是同校學長之后,對我的心防似乎又更松散了些。接著,在馀下的路途里,我們變得暢所欲言。 我們的話題,從校園近期發生的趣聞和校內建筑的變化,跨足到課程和通識的選修心得,甚至涵蓋與同學間的人際關係。 雖然兩人只是在夜晚的街道上巧遇,卻聊得像是同班同學一樣熱絡。 走回四下無人的校門口,我們在此駐足一會。 「學長,我問你哦……」他忽以學長尊稱,我頓時沒反應過來。 「你問吧?!?/br> 只見他扭扭捏捏,一副害臊的模樣。 「你有……交往過嗎?」 「有啊,怎么了?」我直截了當地回答。 他聽聞后,卻又再度羞怯起來,遲遲不敢提出下一道問答。 「那如果,跟另一半吵架的話,學長你都怎么辦?」 他思忖了一小下子,才吞吞吐吐地問。 畢竟換作是我,向相識不足半小的外人討教,尤其是感情問題,那場面可謂荒唐又荒謬。而他也怕逾越分際而冒犯我,所以他問得很迂回。但我想他大概是真的陷入困境,卻也無同類人得以詢問、求助,才會出此下策。我既身為學長,學弟求取建言,那我也應當傾囊相授。 雖然我對感情諮詢沒有把握,但總好過發文尋求網友意見,不然通常只會收到「感情問題,一律建議……」之類的留言,而且最好搭配梗圖服用。 「你們吵架的原因是?」我直切問題核心。 「他覺得,我分出太多時間給朋友了,導致我陪他的時間不夠長?!顾荒樋鄲?。 「那他有說過,為何他會有這種感受嗎?」 他稍微回憶不久前吵架的內容。 原來學弟的另一半認為,他幾乎每分每秒都跟朋友群在line上聊天。就算是兩人見面或約會時,他也忍不住時不時拿出手機回幾句話;在路上也常因打字或和朋友玩手游而不看路。 在他們今晚爭吵的最后,學弟另一半還很氣憤地說:「一週七天,你留四天給朋友,只留三天給我,你要不要乾脆跟朋友交往就好了?」。 學弟當下無以辯駁。他為了讓雙方先冷靜下來,于是先行逃回宿舍了。 聽他語重心長地講完,言詞中滿是無奈。 我審慎思考該給予什么建議,畢竟我可以說是過來人了。 「唔,我是覺得你也有不好的地方?!?/br> 我看向他,他眼神專注地回望。他是真心需要我的分析和意見。 「就你們約會時來說吧。既然你們都在約會了,那你就應該要撥出那段時間的空檔,其他事先全擺在一邊,過程中必須全心全意以對方為主。情侶之間相處,有時就得完全奉獻出自己一部分的時間,才能妥站經營專屬你們的『兩人世界』。否則少了情侶關係的獨特地位,那就跟親密的朋友相差無幾了,你說是吧?如果你們雙方約法三章過了,那另當別論。但是你們現在已經為此爭吵過了,表示對方真心很在意了,所以你必須要尊重他的感受?!?/br> 他悉聽指教,默默細想自己的不是。 我方才受「雷達」干擾,加上每次闡述大道理時,我總會不小心進入「無我境界」,因此差點就要講錯話了。幸好我腦筋轉很快,硬是馬上圓了回來。但我果然不是說教的料。 「這樣哦……?!?/br> 「走路邊回訊息、邊打游戲也很危險呢,他也是在擔心你的安危呀?!?/br> 他認真吸收我的建議,但仍有些不明白。 「可是,我的朋友圈不是室友,就是系上同學呀,所以我有很多時間都和他們相處,這很正常,不能怪我吧?而且,我也都會跟他分享,我們都聊些什么好笑的內容啊,尤其是梗圖……?!顾麄涓形?。 從他所述和語氣,我相信他是很在意另一半的,只不過他仍是遲鈍、憨慢了點。我想他是將朋友和情人都看很重的類型,不會是見色忘友的人。 這對周遭朋友而言當然是優點,但若另一半不能接受,或者佔有慾較高的話,便是一大缺點。 「這確實也不能怪你啦?!刮以囍硭碾y處。 「我太難了?!顾诡^喪氣。 「雖然你都會和他分享話題,但畢竟他是從第三人稱角度來參與,我想他也很難馬上融入,因而會感到被排擠在外,所以心里多少會不好受吧?」 「真的?會是這樣嗎?」他訝異。他沒想過自認貼心的舉動,原來也會招致反效果。 「這是可能性之一?!?/br> 光是我以前在群組比較活躍的時期,有時群友會討論我不懂的話題,而且聊到旁若無人,這時我想插一腳卻無人理會的話,我也會感到難受,彷彿一道深不可測的鴻溝阻絕我和他們之間。 不過,現今的我早習慣了群組聊天模式。當我想插入不理解的話題,我會自己邊查相關資訊,先有基礎理解再加入話題。若是我不感興趣的話題,我就乾脆找點別的事做,等換成其他話題再參與。 就經驗來說,我想,讓學弟和情侶有個共同團體,是個好的著手點。 「那我要怎么做才好?」他更為苦惱了。 我以提問的方式,代替直接給予建議?!改阌邢脒^,帶他認識你的朋友圈嗎?」 「當然有呀,可是他們完全沒有交集耶,突然介紹他們彼此認識,不會很怪嗎?」我懂他的顧慮。這是我們圈子共有的顧慮。 對「一般人」而言,帶另一半參與自己的朋友圈,只要簡單說明是情侶關係便無須多言。但有些關係是不可輕易言明的,必須想方設法藏于隱晦,否則一旦公開或被探掘出來,就可能深陷危機,甚至導致人際關係的革命。 我深深理解他的擔憂,因此我為他想了一些說詞。 「那就說是通識或選修認識的組員?」我想大家都懂好組員得來不易,革命情感豈能受質疑? 「不會被識破嗎……?」 「你朋友們應該不會無聊到,打破砂鍋問到底吧?我不相信有人會特地去追查?!?/br> 「應該是不會啦……?!顾袅靠s得很小。他右腳勾上了左腳,不停磨蹭左腳鞋跟,顯見他對此仍感焦慮。 「我覺得你們可以討論一下,說不定有更好的說詞。但我想,帶他進入你的朋友圈內是可行的,肯定有機會改善你們目前的難處?!?/br> 「好吧,我再想想怎么跟他提?!顾麌@了一口氣。但眼下也想不到其他好法子。夜深了,腦袋不好使。 「在這之前,你還是先跟對方道個歉吧?!?/br> 「呃,你是指?」他又驚愕。他呆愣的表情有點可愛。 「你不是說吵完之后,你就直接先離開了嗎?」 「因為時間晚了,我怕會整晚吵不?!??!?/br> 「當下雙方情緒沒有緩和的話,其中一方只拋下一句話就離開現場,長期下來,對你們的關係也是一種慢性損耗。我知道你是想讓彼此拉開空間,等稍微冷靜、怒氣消退過后再好好談。但你都這么愁眉苦臉、心煩意亂的了,你另一半不也會跟你一樣嗎?甚至他搞不好更難受。而且你們心里有疙瘩,也會不知道該如何主動開口,對吧?」 「嗯……?!顾麖碾x開直到現在,滿腦思緒都還結成一團。 「想拉開距離是對的,脾氣一上來,多看對方一眼都會多一分怒氣。不過我會選擇離開當下的空間,但不離開對方。一旦離開彼此,就意味著放棄了這次的溝通機會,久而久之,未來又遇到吵架的狀況,互相逃避可能會成了習慣的模式,這會導致很多該磨合的未能磨合,心結也解不開。如此,你們的相處會變得更糟糕。那些悶在心里的負面情緒,就像一顆未爆彈,而且會因一次次的爭吵而越來越大。所以,雖然你們當下可能沒辦法解決問題本身,但至少也得先處理情緒,你們也會比較愿意心平氣和地好好談談?!?/br> 我一不注意又說了一長串大道理,嘮叨的個性實在不討喜??墒菍Ψ蕉甲鸱Q我為學長了,我勢必也得拿出學長的態度,盡量為后輩提供經驗,協助解決疑難雜癥。 「好?!顾麛啻鸬?。 「因為你們爭執的不是對錯分明的事,而你們既是情侶,不管誰先拉下臉道歉應該都不為過。人家都說先道歉的最珍惜嘛!只要有心解決,主動說不定會有好結果。我差不多就提點到這了,接下來就交給你們了?!刮蚁蛩拷徊?,拍拍他肩膀,給他一點勇氣和鼓勵。 「我知道了,謝謝學長!」 他雙手扶著腳踏車,邊向我鞠躬道謝,姿勢有點不太協調。不過這大概就是他的天真可愛之處吧,我已然遺失的那種。 相談過程比想像中長久,這片天空竟已悄然無聲地,聚來了厚重的云層,團團籠罩于天頂之上。我猜是毫無停歇的夜風,偷偷將云朵一片片捎來,這是它們今晚的被窩。我抬頭遠望,出門時尚可見得的半面月亮,此時已然無蹤,天色也顯然暗下了幾個色階。 緊接著,一道閃雷穿越層層烏云,劃破夜空的安寧,強烈閃光再次墜落于校園的后山上。 我低下頭、遮住雙耳、半彎下腰,在心里默默數下五秒鐘,接著一股作氣大喊一聲。 「??!」 「學長,你怎么了?」他被我沒來由的舉動嚇了好大一跳。 這種三更半夜、月黑風高、四下無人的場合,任何怪異的行為和尖叫,都會讓整體的氣氛添上詭譎、驚悚的成分。 我沒有馬上回應,而是靜待預計的時間結束。 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五秒過去了,沒有任何雷聲傳來。我卸下防備心,回復稍早的學長威嚴。 他又再好奇地詢問,語氣慌張。我趕緊說沒事,接著向他解釋。 曾經,有另一個同樣懼怕雷聲的人說過,只要趁雷響之前持續大吼大叫,讓自己聽不到雷聲也就不會害怕了。 我看過那人做過幾次,但我想在公開場合實際演練,是有點太過醒目、丟臉,而后我才改良了步驟。但路上人多的時候,我還是放不下包袱,只能任由雷聲轟炸。 教我這招的人已經離開了,這種異想天開的做法,想必只剩下我會使用了吧? 學弟聽完說明后一臉疑惑。我猜他可能只覺莫名其妙,甚至不以為意。但他也不敢出言反駁,只是姑且信之。 看來「學長」這個身分還是很好用的。 我們談完之后,他佇立著思索了好一番。 他腦袋不停轉動,思考該如何架構劇本,來實踐獲取的建議。 偶爾陷入瓶頸時,他會前后推拉腳踏車,齒輪與鍊條互相絞咬的金屬摩擦聲,將頭腦運作時的音效形象化,且與他煩躁的程度成正比,時而尖銳、時而沉悶,時而吶喊、時而低語。 幾分鐘的沉思后,他停止了躁動,臉上表情慢慢延展開來,他笑了。 像是原本蜷曲、皺縮的茶葉,沐浴在清透的水中,汲取足夠的水分后逐漸綻放葉身。他的微笑在為數不多的路燈下,帶有淺培烏龍的色澤與氣息,有些青澀,卻也富饒風味。 愉悅的氛圍輕柔地渲染開來,為心緒乾涸的我解了渴。我總算擺脫了殘留口腔和舌尖的苦澀茶味,源自于我囫圇飲畢的那杯;也稍稍彌補了,我失去另一杯的哀傷。 印象中,我曾在某處見過他的笑容,或許是位在男人照片堆里的某張大頭照上,似乎是被輕薄的馬賽克稍微遮掩著,有點距離感。而此刻,他的笑容近在咫尺,不失真、帶了點靦腆,所有表情細節,完完整整地呈現眼前。 在稍早前,他略粗形的雙眉常蹙成一個直角,嘴型上翹噘起的角度也有點銳利,要不是因為我位處側面,說不定會被他劃傷。 幾番對話下來,我了解對方平時是個溫和、好親近的人,卻也是個不懂得抒發情緒的人。說不定他其實私底下埋藏了許多情緒,不敢和自己身邊的好朋友們訴說,深怕自己樂觀、活潑的人設破滅,更怕因而眾叛親離。 但他同時也不懂得,如何完美偽裝情緒。從他緊繃的表情,和動作僵硬的程度來推敲,多少都能猜到,他正處于緊繃、不悅。 適當地與親密友人表達自我情緒,我們才更有機會彼此體諒、理解。 我們都想維持所有人喜愛的樣貌,試著以美好的形象討好他人,藉以拉緊人際關係中細如蠶絲的線。但若要在至親之人們面前,也隨時保持高度虛偽的面容,那實在太辛苦了。 我們都有表達情緒的權利。雖然不代表我們能像小孩子一樣,隨心所欲地釋放情緒能量,波及所有人。但只要以恰當的方式溝通,那么真正喜愛自己的那些人,勢必也會愿意認真看待,陪我們消化那些難以獨自苦撐的復雜心緒。 當我們互相坦誠彼此的情緒時,溫暖體恤的擁抱與眼神,也是一種信任的樣子。我信任你之后依然會在,你信任我之后一直都在。 當然啦,如果人人都有專屬于自己的樹洞,即使是孤身一人,至少有個角落讓我們盡情訴說秘密,再深深埋藏起。就算不為人道也無妨,因為那是專屬自己的小天地。 時機已晚,早過了該就寢的好時機了,何況他明天還得趕早八的必修。 他再度踩上踏板,我發現他扶著車頭握把的雙手,抓得更緊密了。我想他此時此刻已學會、也理解,應該如何緊緊把握那得來不易的平凡幸福。我深深期望他能夠、也相信他一定會比我更懂得珍惜。 我們常祈求上天眷顧,為我們施加幸福的加護,卻經常忘記要時時刻刻關注,并以真心作為最佳的保存容器,以愛之名。 啟程之前,他身子頓了下,回過頭來羞赧地對我說。 「我覺得你本人比軟體上好看。哈哈?!拐Z末,他刻意以笑聲帶過,避免這句突兀的話,在獨處的我倆之間產生尷尬,或發酵成另一齣腥羶式的情節。 他指稱的交友軟體,是我在自主蟄居時下載回來的。那時我除了工作外,已足不出戶好幾星期。由于太多話無人得以訴說,持續累積的情緒,在那段時間呈現大霹靂式的膨脹,一發不可收拾。 而我并不愿一味地,將情緒垃圾傾倒予親朋好友們,他們的生活也已有許多壓力,不該讓他們多承擔我這一份。我知道阿彥肯定義不容辭,但我當時總心懷芥蒂,不敢和他多提。 我害怕過久的沉默,會讓語言在我身體里積累成疾,于是我選擇將無處釋放的話語,分成好幾份訊息,一一拋給素未謀面的眾多男孩們。我不在意他們的來歷,畢竟我不著重于深度的來往。 雖然,偶爾能幸運地找到意氣相投的談話對象,但話不投機的機率佔據了八成。但又很神奇的,面對完全陌生的人類,卻往往更能掏心掏肺,將心底最深處的秘辛,一五一十地娓娓道來。 我想是因為,我們并不期待陌生人會牢記所述的故事。而傾訴的重點便在于,盡情釋放自己心底無人知曉、無人理解的繁雜思緒。 我們透過闡述心靈,理出思緒根源,重新掌控情緒;也透過敘述故事,感嘆人生遺憾,抒發內在抑鬱。幸運的人,能因此獲得共鳴,求得認同。 阿五肯定也是抱持同樣的心情,才會主動提出參加直播節目的請求。 「謝謝。你也不差呀?!刮业亟邮账淖撁?,再禮貌性地應對。印象中我們不曾聊到過,只「知道」彼此的存在。 我們相視,發出默契的會心一笑。 我想,他笑容的弧度近似于彩虹,在大雨落盡之后、艷陽露頭之時而生,不過在他臉上是倒掛著的。我或許能藉機笑出一道霓虹,即便較淺,仍滿具多元色彩,必定也會引人憐愛。 他在臉頰發紅脹熱前一刻奮力一踩,前后車輪各自轉動了完滿的一圈,他乘著不停吹拂的秋風,輕飄飄地揚長遠去。 我停留在原地,目送他漸行漸遠的身影,一晃一晃地隱沒入黑暗中。 當他完整地從我視線消失之后,我仍多駐足了幾秒,慎重地側耳細聽著,以免漏聽了又一次的、金屬製品落地時的清脆聲響。 一方面我當然擔心他的冒失,會讓我做成的好事功虧一簣。另一方面我也抱有某種矛盾的期待。 我并非期待一段,rou體上蠢蠢欲動的、短暫的、激烈的愛意。我只想貪婪地盡情享受渾然天成的巧緣,藉以忘卻漫漫長夜的不安與不堪。 至少我會再度相信,命運機緣是禍福相當。深苦暗夜,也必將迎來曙光。 我持續駐足、呆望著天,任由神識游蕩在記憶深處。 凜冽的秋風狂妄地吹亂我軟弱的發梢,也帶走了回憶里僅存的馀溫,而我只能無助地感受其發生。 于此同時,烏云愈發團結,奪去了夜空的主導權。 一道道在云層間穿梭的閃光,與從遠方強勢壓境的悶哼雷聲,警示著它們將挾帶冷冽的雨勢到來。我抓緊尚且無事的空檔,踩著獨角戲的單一步伐,節律紊亂地奔于返途。 最終,我順利在雨勢澆灌前,闖入滿佈深茶色銹斑的紅色鐵門。好不容易取回一絲溫熱的心,也因而倖免于難。 年久失修的斑駁鐵門,開闔時發出尖銳的嘎滋作響,緊密閉合時,鏘啷的雜響亦順勢而起。即便幸運地避開刺骨的冰雨,刺耳的金屬碰撞聲,卻永遠比我早一步登上階梯,充斥這棟陰森的老舊牢籠。彷如鬼魅在耳邊碎語低吟,如此滲人而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