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EST 03】-1 捕捉溪流中的「黃金之刀」
「這對孩子們太殘忍了!難道沒有其他辦法嗎?」 「我們沒那么多時間在這里耗著。不是只有你們村莊,我們還要趕往其他地方?!?/br> 「可是,軍爺,」 「再多嘴就全部當成無名尸處理?!?/br> 粗暴地扔下這句話后,他眼前的木門被推了開來。即使只是燭火的燈光,但對于已經待在黑暗中不曉得多久的他而言,仍是異常刺眼。 「出來?!?/br> 罩著橘白條紋軍袍的男子朝室內喊了一聲。跟他一同暫時被收容在這間倉庫的孩童們一個個膽怯地爬起身。 他搖了搖躺在自己身邊的女孩:「醒一醒、醒一醒,谷德蓮?!?/br> 一手還握在男孩掌心的女孩茫然地睜開哭腫的雙眼:「……珀斯提昂?」 「大人們要我們出去。跟著他們走吧?!?/br> 幾乎是被男孩拖著,女孩踉踉蹌蹌地跟在他及一幫大人的身后,走出了倉庫,朝著「家」的方向前進──至少曾經是「家」的地方。 即使是在破曉之前的黑夜,仍隱約能看到灰煙冉冉地飄盪在空氣之中。 火勢在幾個時刻前撲滅了,焦黑的木頭從斷垣殘壁中像是伸出掙扎的手掌一般矗立著。 「能找到的都放在那里了,」 大人們彼此交談著不詳的話題: 「也許還有一些壓在房子底下??傊?,先叫他們辨別出自己的家人,我們才能知道有哪些人還沒被找到?!?/br> 男孩聽不懂這些交談的內容。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即將就寢之際,突然出現一道咆哮劃破寂靜的夜空。 隨后是震耳欲聾的吼叫聲。分隔村莊與山林的竹籬笆被潑了可能是油的液體、幾根火把接著拋了進來,在夜風的助長下迅速竄燒成一片火海。 他的父母焦急地把他從床上拉起后推出家門,要他趕緊到隔壁的村子去──然而他們的村莊地處偏遠,即使離最近的村子,憑他的腳程,沒有一、兩個時辰根本到不了。他在被推出家門的同時,看到從小到大的兒時玩伴似乎也遭到同樣的情況,衣衫不整地被趕出家門。 他不曉得為何自己當時就衝過去一把抓住對方的手,也不曉得自己怎么能夠在比平常還要短的時間內穿越了農田與原野,跑到隔壁的村落。與他們有著相同遭遇的孩子也幾乎在同一段時間陸陸續續到了隔壁村。鄰村的村民把這些孩子趕進一間農倉的同時,他也瞥見了鄰村的男人們都帶著釘耙、屠刀、斧頭等武器,慌亂地朝孩子們來時的方向聚集。 然后,他便在漆黑的倉庫內緊抱著不??奁呐?,試圖安撫對方的情緒。等到女孩不哭的時候,他才發現對方是哭昏過去了。 不曉得過了多久,就出現了剛才的情境。 在幾個穿著軍袍的男子及隔壁村的大人帶領下,他與女孩,以及所有方才都逃進倉庫的孩子們,走到了疑似是村子正中央的廣場──說是「疑似」,是因為絕大部分的房舍都被燒燬了,原本應該再熟悉不過的家鄉,瞬間成為陌生的異域。 最異樣的景象,莫過于有兩名士兵模樣的男子舉著火炬,照亮他們之間的空地──眾多的人體被整齊地排列在地上。 如果那還能被稱為是「人體」的話。 所有的人體,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均等地被整理成三列。所有的人體,都存在著同一個特徵: 沒有頭。 不管是衣著整齊還是凌亂、身上毫發無傷還是傷痕累累甚至殘缺不全,所有的尸體都缺失了頭部。 然而,即使沒有了頭,孩子怎么可能不認得自己的父母呢? 一瞬間,孩子們震耳欲聾的哭聲響破天際。他原本緊握的女孩也無意識地掙脫他的手,「mama!爸爸!」撲向了兩具無頭尸體。 那是他聽過她最撕心裂肺的哭聲。即使是在往后的人生當中,他都這么認為。 詭譎的是,他不像其他孩子一樣放聲大哭。他當然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父母:母親的遺體上沾有飛濺的鮮血,而父親的遺體,除了缺少了右手前臂,胸膛還留下了無數的刀痕,肚子也被劃裂開來,流出了暗紅的內臟。應該是直到最后一刻,那總是愛逞強的頑固老爸還擋在mama的面前吧。他沒有落淚,「不該為英勇犧牲的人哭泣,而是應當欽佩且以為榜樣」,圣廟里的祭酒是這么解說教義的。 并且,身處王國邊境、緊鄰歐露穆柴的偏僻村莊,所有人打從出生就知道:沒有一個人不是用自己的命在賭能否見到明天的陽光。 被魔族襲擊從來不是「會不會」,而是「遲早」跟「多寡」的事。 然而像這樣遭到屠村規模的襲擊,只能說是絕無僅有──不如說,遭遇過的村落都理所當然地滅村,也就不會出現第二次了。 魔族向來不只是屠殺人族,還會把人族的頭砍下帶走。 沒有人知道魔族這么做的理由,或者說,理由可能僅僅就是「因為他們是魔族」──如圣教所言:野蠻、殘酷、沒有理智及生而為人的思想與情感,僅僅是外表長得像人的魔物。 「喂,你,」大概是覺得沒有大哭的他比較能夠溝通,領他們從倉庫里出來的那名士兵向他叫喚:「你的家人是哪幾個?」 ……雖然「哪幾個」的用法讓他心底微微不悅,但他還是冷靜地指了指自己雙親的遺體:「那是我爸,還有我媽?!?/br>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嗎?」 「我們家就我們三人?!?/br> 「你姓什么?」 「劉。我叫珀斯提昂?劉?!顾芮嗟匕褜Ψ娇赡茉僭儐柕脑掝}先回答了。 對方用石墨筆在粗麻布上簡略地寫了一個「lau」的字詞,蓋在珀斯提昂父母遺體的頸部??雌饋砭拖袷撬麄儾辉儆凶约旱拿婺?、身世、與曾經存在的喜努哀樂,僅僅用一個單詞總結了他們的一生。 那位士兵對于這位男孩超齡的沉著冷靜不以為意,甚至沒說什么安慰的話,就往其他孩子走去,不再理睬他。他也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兩片寫著「lau」的粗麻布。 等到太陽完全升起、孩子們的哭聲終于停歇之后,「大人們」也總算可以進行下一步的流程。 「斯托克家……我們村的狄亞弗是斯托克家族的姻親,先送來我們村吧?!灌彺逡晃荒昙o較長的男人一邊比對著手中寫在羊皮紙上的名單,一邊指示身旁的人將一個個已經失魂落魄的小孩帶走。 「林登家……嗯……是不是帕高里村有他們的遠親?捎封信去問問?!?/br> 然后男人走到了他的面前──或說「他們」的面前。珀斯提昂盤腿坐在地上,而他最要好的玩伴?谷德蓮,則是大概是一輩子的淚水都已流盡般,雙眼無神地倒在他的懷中。 「tiunn──張家……」男子看了女孩一眼:「只有你活下來嗎?」 這個問題不僅是在傷口撒鹽的程度。原本雙眼無神的女孩頓時睜大了瞳孔,宛如要把對方生吞般地瞪了過去。察覺到女孩激昂的情緒,珀斯提昂趕緊先摟住對方的肩膀,壓制對方的衝動。 「……對?!圭晁固岚捍媾⒒卮???胺Q是這個村落最大戶,祖孫三代共十七人的大家族,張家在昨夜的慘案后,只有谷德蓮倖存。 似乎是因為谷德蓮在第一時刻就被珀斯提昂拖著跑,所以不像其他成員那般彼此顧慮、拖家帶口導致無人倖存。 ──直到十幾年后,珀斯提昂依然不曉得自己帶著谷德蓮逃出來,對她而言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幸運的是她保住了一命;不幸的是,她的一生從此都為復仇而活。 「記得張家在密斯庇科村應該還有族人吧。先跟密斯庇科村聯絡看看?!?/br> 男子摸了摸蓄在下巴的短鬚: 「劉家……咦?」他看了珀斯提昂一眼,抬起一邊的眉毛:「你們家是從哪里分出來的?」 「我不知道?!鼓泻⒀a充道:「我沒見過其他親戚?!?/br> 「是『鱸鰻』啊?!鼓凶余洁炝艘痪?。 這個詞匯原本沒有貶義,畢竟作為海洋國家,捨棄一切過往到這片島嶼開拓新人生的大有人在,就像是不曉得從哪里孵化出來的鱸鰻一樣,自由地出現又悄然地隱身于世。 然而隨著大鉳綵圣教王國的人口流動趨于穩定,對于這類沒有過去的成長史、突然冒出來的人群多少有些疑慮跟顧忌。 「港口那邊很缺人手,把他送過去吧?!?/br> 以貿易立國的大鉳綵圣教王國,每個港口城鎮無時無刻都缺人。有句俗諺說:「在鉳綵沒有乞丐;還有能力要飯的都會被帶上船?!乖馐苣ё逡u擊而失去親人的孤兒,港口與商船也幾乎是他們唯一的去處。 男子話音剛落,周遭的幾名大人就伸出手要扶起珀斯提昂、將他帶走。此時,谷德蓮用盡全身的力量抓住珀斯提昂的腰際,并向周遭的人們大喊: 「住手!住手!珀斯提昂才不是『鱸鰻』,他是我的家人!」 儘管自己的力量遠遠比不過兩名大人,但她寧可因為抱著珀斯提昂的腰際而被在泥地上拖行了好幾步也不愿放手,使得兩名大人也不得不暫時停下腳步。 「家人?」蓄著短鬚的男子皺起眉頭:「小meimei啊,連你自己的遠房親戚都還不一定會收留你,你覺得他們會把身世不明的小孩當成家人嗎?」 「『十二眾神讓我們誕生于此世,我們均是眾神的子民;凡是眾神的子民,皆為兄弟姊妹?!皇ソ痰慕塘x難道不是這么說的嗎?珀斯提昂就是我的兄弟,我的家人,無論其他人怎么看、無論有沒有人愿意收留我,我都不允許任何人把他從我身邊帶走!」 女孩用著無比堅毅的目光看向眾人。 男子搔了搔后腦杓;對于一夜之間喪失十多位家族成員的小女孩,他不可能毫無惻隱之心:以這位小女孩的主觀感情來說,這個男孩可能真的是她僅有的「家人」,但回歸到現實面,即使是貴族或上層階級的市民,都不樂意家里多一張吃飯的嘴,更何況是他們這種土里刨食的農民呢? 「──我來收留他們吧?!?/br> 一道沉著穩重的聲音打破眾人的沉默。只見一名身形微駝、留著八字鬍并將斑白長發在腦后綁成一束辮子的初老男子把雙手揹在身后,緩步從人群自動讓出的空地走了過來。 「『老師』……」人群中有人喃喃說道。 「其他沒人收留的孩子都送到我這里來?!钩趵夏凶迎h視周遭,雖然他的面容和藹,但充滿魚尾紋的雙眼眼神似乎蘊含銳氣。 沒有人知道這名初老男子的來歷──這很正常,特別是位于邊境的村落,「鱸鰻」的過往通常不會有人過問。眾人甚至連這名男子的本名都不太清楚,也不知道是從誰開始管他叫「老師」,這個稱呼就如此固定下來了。 「你們兩個也同意吧?不過話先說在前頭,在我那兒生活可不輕松喔?!钩趵夏凶游⑽澫卵?,瞇起雙眼問向珀斯提昂與谷德蓮。 「只要能跟珀斯提昂在一起,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做?!古砸愕鼗卮?。 「只要不讓谷德蓮陷入危險,我可以做任何事?!贡慌屜然卮鸬哪泻?,也像是替女孩的回答上保險般答覆。 看著眼神中透露出警戒心的男孩,男子笑了笑: 「呵呵呵,沒那么可怕,我又不會吃了你們。不過是讓你們協助一些家務事罷了。并且……」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珀斯提昂與谷德蓮的身形體態: 「到我這里來,還能讓你們成為『傳奇』也說不定?!?/br> ※ 久違的長夢。男子摀著有些昏沉的頭,套上了床邊的草鞋,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房門,只見外頭早已日上三竿。 多年來他幾乎不曾睡那么久、那么沉。也許是夢中的記憶讓他不愿清醒吧;儘管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卻也是他新人生起點的肇始──也是,現在的他能見到「她」的唯一機會。 當他走下樓梯時,喀喀喀的腳步聲就已經從農莊的果園傳了過來;小女孩捧著一簍竹籃,「卡布嗚揚(早安),阿納伊?!?/br> 有那么一剎那,女孩的臉龐跟剛才睡夢中見到的兒時玩伴的面容重疊了起來。他眨了眨眼,拍了拍還沒清醒的臉頰。 在聽到蘇瑪依的魔族話之時,他也將方才夢境中的鉳綵話自腦袋一掃而空,切換成魔族話。 「早安。餓了嗎?我現在去弄早餐?!?/br> 「已經過了吃早餐的時刻?!古⒄f道:「現在吃的話,午餐會吃不下?!?/br> 阿納伊獨居時,對于三餐的時間不怎么在意;早餐連著午餐,或是午餐連著晚餐,乃至于一天只吃一餐都是常有的事;然而蘇瑪依似乎對于進餐的時間點非常講究,過了某一時刻后,她便直到下一個用餐時間前都不再進食。雖然阿納伊不曾細問,不過這大概是魔族的習慣……或她個人的堅持吧。 「這樣啊……那你中午想要吃什么?」 儘管農莊內的食物選項不多,阿納伊還是姑且一問。 蘇瑪依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竹簍,里面是她剛剛從果樹及蔬菜的葉面上清理下來、一條條爬行蠕動的青蟲。 「……現在是『呀玉』的季節。我們中午應該可以抓到一些『呀玉』?!?/br> 「『呀玉』?」 印象中阿納伊有聽過這個單詞,但一時半刻想不起來是在哪個情境下提到。 女孩點點頭,伸手指向農莊東北角的暗黑山林:「那條溪里應該有?!?/br> 提到溪水,阿納伊總算把那個單詞跟遙遠的記憶連結了起來。 「是指『黃金刀』嗎……」 「黃金、刀?」此刻反而是女孩一臉疑惑地歪著頭。 「是指那種山溪里的魚吧,有著黃金般的光澤,外形像刀一樣?!?/br> 因為他也未曾看過實物,所以只能把聽說來的傳聞原原本本地轉述給女孩。 蘇瑪依點了點頭:「對,『呀玉』?!顾焓謴谋澈蟮难鼛铣槌霭⒓{伊每天晚上都會交給她的葉狀物:「這個也是『呀玉』?!?/br> 看來「呀玉」似乎也有「刀」的意思。平常他都是用「蒲提寧」這個字,今天讓他又多記起來一個魔族話的單詞。 正如人族在這個世界上也有著眾多不同的國家、文化及語言,魔族之間似乎也有用詞上的差異──說到底,魔族到底是不是屬于同一個「魔王國」,即使在大鉳綵圣教王國單方面宣布結束對魔族作戰勝利后的現在,也沒有人試圖去搞清楚:理由依然是「圣教」教義的那一套──魔族是有著人形的魔物,牠們屬不屬于同一個國家、甚至有沒有國家的概念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國必須承擔著宣揚「圣教」的重責大任消滅對方。 不過那些陳腔濫調,早就被他連同那些沾滿血污的裝備,全部扔進農莊倉庫的角落;他現在只需要關注每天的三餐就夠了。 「好,那我們今天就拿著這些蟲子去釣『呀玉』吧!」 對于阿納伊的發言,蘇瑪依又再度歪起頭: 「『釣』?」 「嗯?是『釣』(帕尼卡),沒錯吧?」雖然懂得詞有限,但阿納伊對于語言的記憶還是頗有自信。 然而蘇瑪依搖搖頭: 「是『抓』(卡拉普)?!貉接瘛灰米サ??!?/br> 「抓?」這下換阿納伊一頭霧水了。 最后,站在樓梯口相互乾瞪眼的他們兩人達成默契:比起繼續雞同鴨講,似乎直接到溪邊實際cao作會比較節省時間。 【任務等級☆☆☆:捕捉「黃金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