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終)
七十一 趙小姐打電話來問我看不看電影。 我想了想,真是也沒什么事,應約了。 好像今天這樣的約會,都已經是兩年來都不曾有過的事。到半路,電話又來,還是趙小姐。她講:「外面好像要下雨了,不然不看電影,去喝茶好吧?!?/br> 我從前面車窗玻璃望出去。天色灰濛濛,的確不很好,好像隨時要下雨。冬天的天氣時常是這樣,不見得真的要下起來。不過我向來很好商量。 兩下說定到晶華去,這時候是下午四點多鐘,路上車子開始多起來,因而耽擱了一下才到達。我進去中庭,看到咖啡廳入口擺著一株高大的佈滿彩燈的圣誕樹,頂上也掛下一朵朵雪花的裝飾,十足氣氛。在前臺的服務生甚至穿起圣誕老人裝。這也不過才十一月。 我上去詢問,服務生領我去到一張桌子。 趙小姐已在座。她裝扮素凈,坐在那里喝咖啡。聞聲,她望過來。在褐黃色的燈影下,那神氣彷彿柔軟。她向我微笑。 我過去道:「久等了,路上有點堵車?!?/br> 趙小姐放下咖啡,一面笑道:「不要緊,我正好可以安靜坐一會兒?!?/br> 我笑了笑,脫掉大衣坐了下來。服務生將餐本遞上,便走開了。我兀自翻看,忽聽見趙小姐講:「沒想到臺北也這么冷?!?/br> 我向她看去,開口:「這幾天好像有寒流。不過比起波士頓,臺北簡直可以說溫暖了?!?/br> 趙小姐一笑,「也對。我聽danny講,近兩天那里也下雪了?,F在才十一月,這天氣真是越來越奇怪?!?/br> danny是趙小姐新近的未婚夫。卻是一位舊人,是她的第二任丈夫談先生。兩人在一年前重遇復合了。 我只稍敷衍。這時服務生來問點餐,我要了咖啡,趙小姐則又叫上一客點心。之后我和她談天,談的都是無關緊要;無非講她這次回來所看到的情形。她嘆臺北彷彿又變了很多。 我聽著望她,心中也有感慨。她也變得很多。當然樣子還是很漂亮,更容光煥發。但是好像對什么都感到知足。她性情之中那些尖銳和不羈,彷彿已經消失殆盡。 簡直想不到。然而這世上要想不到的事情實在太多。 半年前,我為會議到香港去,有一天晚上,當地認識的銀行董事在四季酒店的龍景軒請吃飯,一群人都去了,我也去。散席離開,在門口跟人說話,突然聽見搭訕。我沒有立刻認出那是趙小姐。 我感到實在陌生很多。 那天她非是單獨一人,身邊有位男士。兩人看來親密。后來才知道那就是談先生。當時是他們的朋友也在同個地方請客。 這可以說是他鄉遇故知,可我不特別高興,也不尷尬。實在說不清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猶記最后一次碰面,結束得不愉快。也是那次以后,從此都沒有過聯系。 當初趙小姐的那件事經過和解,就此了了??伤]有好像以前重新活躍,很長時間都不見她身影。很久以后,我才聽見說她離開了臺灣。當下反應不過一瞬間的事,回過味,也不知情緒。只是當她去了瑞士,原來到美國。 在當時,稍寒暄之后都趕著走了。 我還待在香港??偣泊擞幸恍瞧?,那是第三天。準備離開的前一天白天,來了一通電話。是沒見過的號碼。接起來,那頭是趙小姐的聲音,問我隔天便飯。 以后她對我說:「沒想到你的號碼還是一樣,竟然沒有換掉?!?/br> 當時我并不說什么。那次本來不要應約,因太趕,中午前就要到機場。雖然早回去晚回去,也不影響公司什么事。這樣想后,我讓秘書去改了機票。 后來一起吃飯的還有談先生。方知道,趙小姐跟他在波士頓重逢。兩人身邊正好沒有伴,各有經歷,很快走回一起。 他們很快決定復婚。談先生本身是香港人,小時候舉家遷移美國。那次是回來探親,拜訪朋友,之后他們也還要一起到臺灣去。 我向他們祝福,其他倒是沒什么可談。和談先生不熟悉,跟趙小姐的交情是微妙,話題難交集。因故也隔著了一層,處處生疏。大概她也感覺到,并不用以前時常親暱的口吻。 那回吃完飯,我未多耽擱就走了。 是絕對想不到還有下一回見面。那是在機場,只見到趙小姐。她為探親回臺,已經待了一個多月,那次是要飛回波士頓了。她在紐約轉機。 那時我也是要到紐約去。近兩年來,經常要這樣子來回兩地。每次去,差不多要待上一個月。是跟陳立人合作,主要針對海外的市場。因項目大,每個環節都求仔細。也是因為在利益條件皆錙銖必較,底下做事要掣肘,乾脆親上火線。況且還要視察其馀地方分公司的情形?,F在要做的事比從前多太多。 那次因為搭乘同一架班機,不免多談。趙小姐提及去美之后的情形,可是很輕描淡寫。當然也談近況。但是都好像怕停下來,口氣倉促,有一搭沒一搭的,突然就要跳了一個話題。真正沒有談什么?!?,又遇見幾次,都在機場,有時候還能見到談先生。慢慢的,趙小姐之間好像又熟悉起來了??墒强偛辉偈且酝菢幼拥南嗵?。她回臺灣,有時要打電話來,假如問碰面,我向來都是推託掉。 只有今天。 咖啡和點心很快送來,服務生把東西一一擺上桌。不知道何故,我跟趙小姐一時就沉默了。其實剛才也是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 服務生走開后,趙小姐伸手,去揀白瓷盤里切得方塊似的三明治。她拿著也不吃,端看著,向我笑道:「我現在時常做這個來吃,不這么花俏,用火腿片跟起士,夾在抹過奶油的白麵包,放烤箱哄一哄就好了?!?/br> 我微抬起眉。以前趙小姐進廚房不動手,只動嘴巴。她很可以說上一口好菜。簡直不料到,因說:「真的?你能做?」 趙小姐笑道:「你好像不相信?!?/br> 我微一笑,講:「不是不相信,只是好像很難想像你下廚?!?/br> 趙小姐不語,嘴角還有笑。她放下三明治,并不吃,輕聲:「當時出去了,一個人要生活,沒有阿姨保姆,什么都要自己動手的?!?/br> 我道:「為什么不請人幫忙?當地請幫傭也不難?!?/br> 趙小姐微笑,低下眼,才說:「我那時想,我不見得不能靠自己——真是有點負氣的。我去美國,還有什么原因?不就是因為在臺灣待不下去。你不知道,雖然和解了,有的sao擾還不?!易约核懔?,爸爸mama那邊也不清凈。再不走真的不是辦法了?!?/br> 我并不說話。 趙小姐續道:「當時家里給了我一筆錢,那簡直——我真是不想用。和解后,我手上存款就剩下一點,去美國又好像逃難,要緊的都沒有帶到,好在那邊房子還有,真正是一個人重新開始?!挂煌?,抬眼向我看,「現在想想,倒要感謝那些記者,不然也不會和danny重逢?!?/br> 又聽她說下去:「雖然,好多人覺得我們又在一起太快了,我有時候想到以前跟他吵翻天的那些事,也覺得現在怎么可能不吵,就是以后也要吵。但是無論如何,可以有個人陪著還是很好,又是曾經了解過彼此的人?!?/br> 我向她看。她微微地笑。 「你一定以為我從來沒下過廚,是不是?」她突然話鋒一轉:「猜錯了,我很久以前下過廚,和第三位剛結婚那時候,還去學做中菜,但是學來學去,只有炒蛋做得好一點,可是其實也不怎么樣,是因為天天做——」一頓,笑了笑說:「記起來了,寬宜那時候每天去上學之前都要吃?!?/br> 我無聲,只端起咖啡飲。 她之后也沉默下來,半晌才開了口:「你跟他——」一頓,問:「你知道最近那篇報導嗎?」 我放下咖啡,未答腔。但是怎么會不知道?總可以聽到趙寬宜的消息,況且週刊向來不會錯放名人的八卦娛樂。關于他的事,從前不少,這兩年來當然也時常要看見。每次上雜志的女伴都不同,直到上個月。 那新女伴并非陌生人物,是何寶玲,兩人多次被記者拍到。以后好像固定下來了。 社交圈內到處在傳著他們的婚期。我當然能聽見。有一次王子洋喝醉,還問我是不是真的。我沒有回答,因他又吐得一塌糊涂。 這時趙小姐講:「大概是真的吧。爸爸mama都在說這件事。不過我沒有聽見寬宜親口說——可是他向來也只和他外公外婆說事情?!箍次也徽f話,又講:「坦白說,我不很喜歡那個女孩子,是很乖,可是太不懂說話了?!?/br> 我不由要調侃她:「咦,我記得你以前可是很喜歡她,不要告訴我,你那時候沒有意思要撮合他們?!?/br> 趙小姐一默,才講:「那現在不喜歡了?!?/br> 我無聲一笑。 趙小姐睇來,便也笑了。她一時不作聲,過一下子忽道:「其實那時候我也不是真的怪你?!?/br> 我向她看去,平淡講:「我明白?!?/br> 趙小姐先不說什么,突然好像忍不住,又道:「我再不好,都是寬宜的mama,突然知道你們是那種關係,簡直不能想像。你跟他總是親近,我從不懷疑,根本也不覺得有那種可能,想不到你騙我這么久?!瓜蛭铱?,「我也不明白,寬宜一向懂事,他可不是可以被牽著鼻子走的人,怎么不知道你們那樣子行不通?!?/br> 我唯有默默。 趙小姐也靜下了,半晌低聲道:「可是想,有的事都是明知道不可以,也要去闖,這樣好像就可以明白了?!?/br> 那口吻彷彿悵惘,我不由很仔細去望她。她臉上神氣還平淡。她在問著:「過了這么久了,你——你對他還是——那樣子的嗎?」 我仍不作聲。非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而是因為過于明白。每次想著那樣的一份情感,情緒都要澎湃。心里總是非常的受刺激。 好久我道:「一直也沒有變過?!?/br> 趙小姐不語,倒是彷彿怔住。她垂下眼,好像在看著桌子,突然拿起湯匙往咖啡里攪拌起來。動作倉促,急不可耐似的。湯匙一下又一下碰在杯緣發出喀喀聲。不知道為何,我突然覺得刺耳。 這一時,好像再無話可說了。 趙小姐先說要走。她還要在臺灣幾天,在門口分別,她道:「假如過兩天還有時間,看看一起吃飯?!?/br> 我道:「到時再說了?!?/br> 趙小姐便搭上車子走了。我也去取車。 車子開上新生高架橋時,突然嘩嘩下起雨,本來一路通暢,速度逐漸慢下,甚至要停下來,排成了一串長長的車龍。我索性點起菸抽,順手打開車上廣播。正好是路況報導,說這里的橋上發生車禍,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 我把手伏到方向盤上,從車窗玻璃望出去,雨勢很大,所有的景物在水下都是模模糊糊。好像有時候記憶也是。真的寧可是。過去種種始終在心間,忘不掉??墒怯卸鄳涯?,就有多么不敢去想。 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下雨的緣故,或者趙小姐那些話,我回憶起很多;已經這么久了——從前那些,真的是從前。 現在想,真想不到當初能把話說的那么決然。那之后,我打過電話給趙寬宜,他一次也未接。后來我也不打擾。因怕說后悔??蛇@是不能對他說的話。我很明白,就算重來,也還是出同樣的選擇。我不認為我做得對,可是也不能說錯。 兩年的時間如此長,我跟趙寬宜是不可能不碰到面。他不是一直逃避的人。我先想過見到該怎么說話,但見到時,想好的一句都沒有說出來。因周圍都有著很多人,真正可以講的話很少。又絕對不會有單獨的情形。 后來連應酬相見的機會也不很多,主要我時常到國外去,他也非清間,有的場合他也不去。上次看到他,都已經是九月份的事。 我有時候覺得好像要忘記他的樣子,但是每次都能想起來。時間真是太快,又太慢??斓貌辉溉ネ?,慢得還是只能愛著他。 這一天星期六,我在上午的時候到父親那里去。 父親還住在淡水。他跟許女士倒是沒有結婚,只提許程誠認祖歸宗?,F在他的身體已經恢復得很好,不用手杖,即使單獨出門也不成問題。 在他剛好起來時,還說去公司看看,后來都不去了,連董事開會也很少到場。自那以后,他幾乎不過問公司的事?;蛟S真是認了老。 去到時,我剛從車上下來,突然有車子在后面按了按喇叭。我轉頭,一輛白色福斯已開近,慢下車速。 靠近我這面的車窗搖低下來。在駕座的是鐘文琪,她喊:「等我一起進去?!咕桶衍囎油懊嫱O?。 我等了一下子,鐘文琪才抱著一個大袋子下車來。一看,都是嬰兒用品,我不禁講:「這些東西請阿姨去買來就好了,你何必自己跑一趟?!?/br> 鐘文琪道:「我習慣自己挑,況且可以喘口氣,你曉得,媽又搬回來了?!?/br> 末了那句隱約帶著一絲受不了的意味。我未接腔。她口中的媽是許女士。她跟許程誠在半年前登記結婚了。因為有了小孩??墒莾扇撕翢o不得不結婚的無奈,反而許女士非常不情愿。她一直不要他們在一起。 至于父親,并不反對,但是對他們先有后婚感到不高興。因鐘文琪肚子很大了,婚禮必須延后,這在他眼中很不成體統,可也只能要他們快辦好登記。 也是因為這件事,許女士跟父親起爭執。許女士更負氣離開不回去。父親當然發了脾氣,過幾天說不舒服又去了醫院。之后不久,許程誠就帶著鐘文琪搬來跟父親同住。 而鐘文琪是在兩個月前生下孩子。是女孩子。他們家里本來已經有一位阿姨,是專門照顧父親的,可是多了小孩子,又請了一位保姆。在小孩子將要滿月之前,許女士搬了回來?,F在是時刻非常熱鬧。 從外走到房子的一路,鐘文琪一面道:「從媽回來之后,每天都要插手小孩子的事,都已經請了保姆嘛,許程誠也跟她說過不要管了,但是要多說她一遍,她就要掉眼淚給許程誠看,簡直受不了!」 我毫無表示。進去后,鐘文琪終于不說了。父親在客廳里,坐在單人沙發座上,看著一邊的保姆抱著小孩子輕搖著哄。那小孩子剛滿兩個月,還很小,安安靜靜的不發一聲,可是睜著眼,骨碌地看人。 父親臉上平平淡淡,可是眉目間彷彿對此刻感到非常滿足??次腋娢溺鬟M來,好像才戀戀不捨地移開目光。 我一時談不上什么感覺。 鐘文琪先喊著他:「爸,我回來了?!?/br> 父親低應了聲,向我看來。 我開口:「爸?!?/br> 父親點點頭,指了指另一張沙發,一面道:「坐吧?!?/br> 我便去坐下。鐘文琪倒不坐,抱著那隻大袋子,一面喊保姆,一面去逗孩子。兩人一起往樓道過去,正好迎上下樓來的許女士。 鐘文琪喊了一聲媽。也沒有聽見許女士怎么答應,她是隨即朝客廳這里看來??匆娢?,似一頓,略一點頭。她放過鐘文琪,快步下來,也不看父親,喊著阿姨去廚房。 到看不見他們,父親開口:「什么時候回來臺灣的?」 我答:「星期一?!?/br> 父親又道:「事情還順利嗎?」 我道:「都好?!?/br> 父親彷彿才想起來道:「我聽說你打算增加在西雅圖的發展項目,全球市場還受到歐洲的影響,或者採保險作法?!?/br> 我道:「我是有打算,目前才開始做評估,到時再論定?!?/br> 父親點點頭,不說話。這時候許女士捧著一隻茶盤走過來。上面的兩杯茶,大概剛沖好,都是直冒熱氣。她把一杯放到我面前,請我喝,一面將另一杯遞給父親。 許女士道:「趁熱喝才有效?!?/br> 父親略皺了一下眉,臉上彷彿有些侷促。他還是接了過去。 許女士向我看,客氣似的笑道:「你爸爸喝的這杯是藥茶。是特別找中醫配過的,對養身體很好?!?/br> 我默默無言,只端茶喝了一口。 父親佯咳一聲,放下杯子,說:「文琪帶著孩子到樓上很久了,你看看去幫忙?!?/br> 許女士便說:「有保姆在啊?!箍蛇€是應了父親,又對我笑一笑,問:「那等一下在這里吃飯吧?!?/br> 我放下茶,道:「我還有事,不用了?!?/br> 父親朝我看一眼,可是沒說話。許女士不再多問,走開上樓去。父親才開口:「你什么時候過去看你媽?」 我不料到他問,可是答:「下個月?!?/br> 父親似有猶豫,才說:「前兩天我跟你媽通過電話,不知道你清不清楚,你媽在英國那里交了朋友?!?/br> 我道:「哦,我早知道了,我覺得那樣很好?!?/br> 父親稍一沉默,又道:「我也沒有什么意思,你要知道了就好?!瓜蛭铱?,一頓后講:「我另外想說,你也差不多該有結婚的打算了,看看有沒有合適的,趕快定下來?!?/br> 我默了一下,開口:「我大概是不會結婚?!?/br> 父親似反應不來,未作聲。 關于結婚組建家庭這樣的事,兩年來我想過很多。以前真的不太要想,或者下意識地去避免。因所在的家庭本身就不是一個良好的遙想模范。在趙寬宜之前的對象,有男有女,男人是不用說的,絲毫也不會往那一方面去想??墒桥?,我好像一個也不曾考慮過。 跟趙寬宜在一起時,因為太多緣故,我不敢往深的方面去思考。也是不夠篤定,又快樂的時間那樣地短暫。而因始終深刻,現在我是更不能想像我和一個女人結婚的情形。 這時父親大概回過神了,他出了聲:「你怎么不結婚?」 我并不準備和他多解釋,道:「反正目前沒有打算?!?/br> 父親皺起眉,看樣子要大發作,樓道那邊有動靜。是鐘文琪下樓來,手上抱著小孩子,后面還跟著保姆。孩子是在哇哇地哭。 父親注意過去,皺眉問:「怎么哭成這樣子?」 鐘文琪笑說:「哄半天都不停,大概想找爺爺。爸,你抱抱她好了?!咕妥呓鼇?,將手上的孩子遞出去。 父親還沉著臉,可是伸出手去接過孩子。他抱著,眉頭略一舒,手慢慢拍在孩子的背上。望這一幕,我并不感到怎樣的心情,有些木然。 我看一下錶,說:「我必須走了?!?/br> 父親聽見,那臉上有些不快似的。大概是抱著孩子,不好發作,他道:「好吧,你先走,之后看看再過來?!?/br> 我站起來,一面道:「下週我要過去上海?!?/br> 父親略一點頭,不說什么。我于是就走了。鐘文琪在后面趕上來,幫我開門,又跟我一起走出去。 我看她一眼,說:「你還要出門嗎?」 鐘文琪道:「哦,客人要走,我該送送的?!?/br> 我拿出菸,一面點火,一面道:「我的確是一個客人?!?/br> 鐘文琪才說:「我沒有什么意思?!?/br> 我道:「你只是很中肯?!?/br> 鐘文琪看來,默了一下后說:「剛才我聽見你跟爸說話,你真的不結婚?」 我在最外面的鐵門前站定,向她看,「怎么樣?這很好不是嗎?少個人跟你的孩子分財產了?!?/br> 鐘文琪彷彿不以為然,「就算不結婚,你也可以有小孩?!?/br> 我好笑道:「我去哪里生一個小孩?」一頓,突然想說出口,「我根本不想有孩子?!?/br> 鐘文琪微抬眉,忽道:「假如我不是意外有了,可能也不會生?!?/br> 對此,我可不作評論。 鐘文琪望一望我,忽說:「你不結婚,但是有人大概真的要結婚了?!?/br> 我看她一眼,不語。 鐘文琪仍說下去:「我跟何寶玲有些往來,聽說不少——」 我截斷她的話:「那恭喜你多了知心好友——不講了,我走了,你進去吧?!?/br> 鐘文琪似一頓,才道:「下次來,多留些時間吃飯,對了,你今天都沒有看過小孩子,下次可就要比現在大了?!?/br> 我笑一笑,不說話,略一揮手,推開鐵門就走了出去。 鐵門在身后沉沉地關上,我走了兩步,突然想回頭去。鐘文琪的身影已經走遠。我過一下子才轉回頭,離開了。 離開淡水,我去到邱亦森那里。 他現在又開了第三家發廊,非常忙,有時候連十分鐘吃飯的時間也抽不出來。今天見面是好不容易才敲定的,也不去遠的地方,在同一條路上,他那位男友開的店。 他和我敘舊,又一面跟男友打情罵俏,毫不浪費時間。 我看不過去,埋怨他,他反而來怪我不應單身。他道:「說真的,你也該去找一個人交往了。反正都到這地步了」 我佯笑,問:「哦?什么地步?」 邱亦森倒是不說了,后面也不提這方面的話題??墒俏抑浪囊馑?,大概他也看見過週刊上對于趙寬宜婚期的猜測。況且這兩年,他一次也不勸我主動。他始終是認為我跟趙寬宜不合適。 大概也真的是不合適。所以是這樣的結局。是我不合適趙寬宜。他更應該找到一個更好的。從前他又講過,他并不是不會結婚的人。假如不是我,可能他很早就能選擇好婚姻伴侶。 可能他真的是找到了。 今年冬天比以往都要冷,剛進入十二月,已經冷得不行。又下雨,一天到晚都好像浸在冰的水里面,渾身都是溼透的氣味。當然不管冷不冷,日子都要過。忙起來的時候,根本顧不上天氣好不好。 我早早排定時間去英國。這次去,除了看望母親,也為了參加一場婚宴。新娘子是表姨的女兒。 這之前,我還去一趟上海。秘書也一起去了。飛機降落在蒲東機場,是下午三點多鐘。 通過關后,秘書打著電話聯系上海方面的人,我走在前面,突然看見了趙寬宜。他在前面不很遠的地方。他并不察覺。他身邊有兩個人,都很體面,一個正和他說話。三人走一路,向著一個方向去。 我怔住久久,簡直以為看錯??纱_實是趙寬宜。 他當然還是那樣子,始終好看,總是冷冷的。不知道他到上海做什么,我忍不住猜或許剛才搭乘了同一架班機,心中驀地震動。 但是我沒有喊住他。 喊了又怎么樣呢?這兩來也不是沒有努力說上話,情形如何,我怎么不清楚?,F在他大概要裝不聽見。況且他走得很快。我想當作也不在這里看見他??墒呛竺娴膸滋?,總要分神,想他或許也正好在附近。 然而直到回去,一次也沒有再看到過。 十二月中的時候,我照預定去英國。 接機的人除了母親,還有她的一位男朋友。是叫logan的英裔中年白人。我們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面。他是一位律師,住在倫敦,是表姨女兒的一位長輩朋友。因一場活動和母親認識。對于他們的交往,我最開始只有意外。因以為母親至少短時間內不要談感情??煽偸菢芬娖涑?。 母親仍舊和表姨一起住在坎特伯雷,她跟logan只在假日才見到面。這次婚禮,logan當然也受到邀請。前一天他先開車去母親那里了,今天又來接我。 車子開出機場時,突然下起雨。雨不大,可是起霧了,放眼望去都是濛濛灰灰,有幾分蕭索。logan一面開車,一面講:「咦,這兩天天氣都不錯的。不過,我想差不多下十幾分鐘就停了吧,都是這樣的?!?/br> 母親笑著附和。我沒有作聲,只是望著窗外一幕幕遠去的光景。因時差,我感到疲倦,一路上很少說話,大部分是母親跟logan在談天。過不久,這雨真的是停了。而車子也慢慢駛離了倫敦。 婚宴就在今晚,在表姨家里??墒潜容^好像一場雞尾酒會。表姨的女兒跟她的太太早在十月份已經辦好登記手續。因朋友太多,他們已經辦過兩次大的婚宴,這一次是為了表姨在這當地的朋友而辦。 晚上差不多五點鐘開始,陸續到了很多客人。有的看過,有的是初次相見。大家聚在佈置過的客廳,端酒取食,聽著音響里輪流播放的曲子,輕松談笑。 住在表姨家還有兩個女大學生,跟母親一起幫忙表姨招呼客人。我陪logan說話??偪梢砸姷降谋硪锑従觬onnie在之后也來了,他端來兩杯酒,加入我們的話題。 過不久,兩位新娘子出場了。都不穿婚紗,只穿白色的短洋裝,臉上都是洋溢著新嫁的歡喜。她們挽手走向前方,大家便安靜。 表姨的女兒領太太向眾人致詞,語多感謝,尤其對表姨。表姨這一輩子不容易,遠嫁英國,婚姻卻不幸,花費很多力氣才終于離婚。她獨自扶養女兒長大,可是沒有舊觀念,採取包容,支持女兒一切選擇,包括接受女兒是同性戀的事實。聽者皆動容。表姨上前擁抱了她們。 她向女兒的另一半講:「我很開心,我又多了一個女兒?!?/br> 大家紛紛拍起手。 三個人端起酒致意。大家也舉起酒杯祝賀。音樂再次響起來,輕快的節奏,男人唱出一句ifeelitinmytoes,loveisallaroundme……。 兩位新娘子帶著表姨一起跳舞。眾人也紛紛拉伴相擁,隨著曲子輕擺。有的倒不跳,可是都興奮快樂著,十足熱絡。 logan拖著母親也去跳。兩人面對面,搭手攬腰。母親樣子彷彿有些侷促,但是慢慢地放松,讓logan領著踩步子。 我在一邊靜望,一會兒去走到門口。房子前的草皮上停了好幾輛車子,周圍彷彿只有這一處亮著燈,都是暗沉沉,非常安靜。顯得這里分外的蓬勃氣氛。 我掏出一根菸點上,往下坐在房子前的臺階。 身后傳出笑鬧,音樂換了一支更輕快的。過一下子,身后隱約有腳步,我回頭去看,是住在這里的那個來自荷蘭的女孩子。 她逕自坐到我旁邊,看來,「嗨?!?/br> 我只笑一笑。 她問:「能給我一根菸嗎?」 我把煙盒遞給她。她拿了一根,又借火。她彷彿很饞似的狠抽了一口,可是一嗆,用力地咳起來。 我不由笑,說:「小心抽?!?/br> 她問:「這是什么菸?」 我道:「自己捲的?!?/br> 她把那支菸拿在手上看了看,「你技術很好啊,簡直看不出來?!?/br> 我微一笑,不說話。她還是把那根菸抽完了。她起身走開。我仍然坐著,聽見屋里的歌曲又換回了原來的一首。 正在唱,youknowiloveyou,ialwayswill,mymind'smadeupbythewaythatifeel,there'snobeginning,there'llbenoend……。 我靜靜地聽,慢慢抽菸。腦中要想起很久以前參加過的一場婚禮。我想著那時候的快樂,不由感到了甜??墒腔剡^味,又酸又苦。世事難料,當時怎么能想到現在。又怎么想的到有那些變故。我亦未料到必須做出一個抉擇。 時間還是太快,轉眼兩年?;蛘呲w寬宜真的已經變了。但是我知道我自己,我依舊愛著。不管如何都是。 我在英國待了一星期。這是兩年來最長的一次假期。還是由logan開車,跟母親一起送我去機場。 取了行李,logan回去車上,母親卻還站著,她突然道:「我知道你事情多,不過你也要多注意身體,不要太累?!?/br> 我道:「我會注意的?!?/br> 母親看我一眼,又講:「菸也要少抽一些?!?/br> 我含糊地應了聲。母親稍稍沉默一會兒,再開口:「我聽你爸說你不結婚。我沒什么看法,他怎么說,都是他的事。也是你的事,你結不結婚,或者找什么樣的人,都是你的決定?!?/br> 我向母親看去,良久不語。她后面不再說了,上了車。我看著車子開遠,才拖了行李走進機場大廳。 登機之前,我接到一通來電。是葉文禮。他結婚后,跟著太太一家人來了英國。我跟他始終保持聯系。不過他結婚時,我倒是沒有去。 他問我歸期。我笑道:「你也太晚了吧,我等一下就要上飛機了?!?/br> 他便道:「我以為你還要待幾天的,我太太說要請你吃飯?!?/br> 我笑笑,道:「下次吧,不然你回來,我請你們夫妻吃飯?!?/br> 他笑了一下,頓一頓,又問:「真的這么快回去?」 我笑道:「當然,不過我要先到紐約,預計在那里待上三天才回臺灣?!?/br> 他笑道:「老闆果然不好當啊?!?/br> 我笑了笑。和他又說幾句,就掛電話了。也是差不多到時間,我上了飛機,便將手機關掉了。 倫敦到紐約大概八小時的工夫,到的時候,已經晚上八點多鐘。我打電話叫車子,去市區的房子。一路還聯系幾個人。隔天進公司,立刻開會。這次來,是因為臨時出了一些問題,不算嚴重,但也要花費時間處理。 我本要改回去的機票,想一想又算了?;蛘卟槐?。好在進展順利,事情在預定的時間內得到解決。我還是在星期六早上去到機場。因為早到,辦好手續,我乾脆進貴賓室休息。 這時候是早上七點鐘,貴賓室內只有零星幾個人。各自四散,看報或休息。我望一望,往吧臺那里去 吧臺后的墻上架設了一排螢幕,在播新聞,男主播叨叨地講,畫面下橫有一排字。我并不注意看,也彷彿聽不見那正在說什么。是看到吧臺前有個男人坐著,一時思緒好像凝住了,腳也停下。 想不到在這里遇見趙寬宜。我先不能反應,回過神,不禁要懷疑所看見的或許是假的?;蛘卟煊X,他突然看過來。 他倒是神色淡淡,似乎不詫異。他又別開了臉。我依舊不動。吧臺的侍應彷彿感到奇怪望了來。我這才走過去,可是恍惚,不知道坐在哪張位子好。太近,可是的確生疏,太遠又顯出故意。 我還是去坐下了,和趙寬宜隔著兩張椅子。 侍應馬上來問喝什么。我要一杯ciroc。對方便笑,「真巧,您和那位先生要了一樣的?!?/br> 我一頓,向趙寬宜看去。他正好放下酒杯。他當有聽見,但是也不看我。我感到無所適從,或者七上八下。 斟酌了一下,我開口:「有一陣子不見了?!?/br> 那侍應正把酒送上來,彷彿向我們望了望,但是很快走開。而以為趙寬宜不要回答,他出了聲。 他淡道:「是有一陣子?!?/br> 我怔了一下,又道:「沒想到在這里看見你?!?/br> 趙寬宜不說話。 我停了一下,問:「你也準備回臺灣嗎?」 趙寬宜道:「我準備到上海?!?/br> 我慢慢點頭,不說下去了。因突然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說話。感到有些使不上力,萬般無奈,可是想說想問的分明有很多。因又想,說了能怎么樣?跟他之間都已經是這樣疏離的局面。 我喝一口酒。真是滿腔苦澀,但依然不想就這么沉默下去,正要開口,突然看見面前的電視換了節目,是一段訪談。一位白人女性在侃侃地聊。在她的臉旁邊掛了一行字,寫著她的名字juliettebinoche。女星笑談她的成名作,之后接演哪些電影,尤其談到新橋戀人。她更講在巴黎的生活。那些地方,那些景物,我并非不熟悉。直到如今都是歷歷在目。那感情也是。 我不禁向趙寬宜望去。他也在看著節目。大概察覺我的注視,他看來。都不說話,可是不覺得這沉默太痛苦。突然心里又找回很親近的感覺。 我問了他:「你向來都過得好不好?」 話出口,看趙寬宜臉色,我想他可能不理睬,不料聽他說:「問這樣子的話,好像我們幾十年沒見過似的?!?/br> 我一時欲言又止。跟他之間雖然并不真的久別重逢,但也是咫尺天涯。單獨對著面,簡直好像做夢。我感到心情很復雜。這兩年間,有一段時期,想過很多要好好告訴他的話,終于現在可以盡情說了??墒菚r機總是好,又最壞。因為想到現實就是他要結婚了。 我只有一句:「聽說你要結婚了?!?/br> 趙寬宜不答。他垂下眼,彷彿在那想些什么。他把手握在酒杯上,可是一直也沒有端起來喝。我以為他這樣是一種默認了。這一時,心頭彷彿有張網在那緊緊地收束。逕自先做的很多心理準備,現在一點用處都沒有。 我言不由衷:「何小姐她看起來各方面條件都很好。她是很好的一個對象吧?!?/br> 趙寬宜抬眼,默默看來。 我亦朝他看,一時不能忍,衝口而出:「我真的想不到你要打算結婚?!?/br> 趙寬宜還望我。那眼底彷彿有情緒在流動。過了良久,他講:「在這個年紀,假如沒有什么苦衷,都是應該要結婚的?!?/br> 我怔怔不語。突然之間很想阻止他,要托出心里話??墒强珊薜睦碇翘顺鰜?。 當然知道,說出來要徒增他煩惱?;蛘呃_。我體會到這樣的比分開那時候還痛苦的痛苦。是心亂如麻,好像天地都變色。表面上當然總是鎮定的。至少不要那么狼狽。 我苦笑道:「你說得對,我,還實在要說一聲恭喜?!?/br> 趙寬宜不發一言,彷彿不聽見。他終于把那杯酒端起來喝,向我看,忽道:「你只有這些話能說了嗎?」 我愣住,和他相看??墒撬芸燹D開眼,也并不問了。他看起錶。他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差不多要到時間登機了?!?/br> 我是只看見他手腕上那支白金色的錶。因怔住,沒想到他還戴著那支錶。也是因為一直不去特別注意。后來見面,總是非常疏遠,又匆匆,根本不可能進一步的接觸。 當初的分開,雖然不算撕破臉,可終究是我先辜負,他不要看見我,應也不會要我給的東西。 我一時感到迷惘,可是更慌張。 趙寬宜已經站起來要走了。我不禁心慌,立刻叫住他。他向我看。我這時是有很多的話,但是一句又說不出來。 趙寬宜并不催促我。 千絲萬縷,我脫口:「你,你還沒有告訴我,你一直……都好不好?」 趙寬宜臉上一直都是平靜。過一下子,他開口:「我總是知道什么時候該要什么樣子?!?/br> 我怔住,他并不戀棧,轉身便走了。 我還坐在位子上??匆娒媲暗木?,我一口喝光,熱辣的勁頭直衝上腦門,暈晃晃,耳朵臉頰立刻熱烘烘的,可是心思分外的冷。 大概好像這樣的單獨碰見,以后也不會有了。下次就算相見,只會是在眾多耳目之下。今天真是巧合??墒遣荒軌虬盐諜C會,一絲情意都不能訴說。他現在或者也不要聽了。他真是要結婚的。 以后跟他之間的關係比現在又兩樣。是真真正正的分別。 可是——我想到他剛才那句話。我立刻站起來,急忙出去。 趙寬宜當然已經走遠。我情急地去拉住一個人問現在飛往上海班機的登機口,對方連連搖手,一面走開。又問上兩三個人后,終于知道,我向著那方向跑,一路上引來注意也不管。 好容易去到登機口,已經有一些人正要進去。我顧不上喘口氣,急步過去,一個個去看。那之中沒有趙寬宜。 空服員過來問,我解釋找人。對方并不愿意幫我查詢,執意要我離開。我眼睜睜看在場所有的人通過進去了,心中無比絕望。 最后連這里的空服員也走開了。 我站在原地很久,終于只能離開。一轉身,還走不遠,看見向著這個方向走來的一個人,是趙寬宜。 我愣住,步伐就停了,只怔怔地望他,滿心激動,好像整個人都要顫抖起來。趙寬宜當然也看見我,那神氣彷彿怔住。他朝我走近,也站住。 他開口:「你在這里做——」 我上前就去抱住他了。他停下聲音。以為馬上要被推開。是這樣也不會松手,但是他卻也摟住了我。他的氣息和溫度,那樣的久違??墒俏以僖膊灰檻]什么了,只覺得全部的一切都沒有他重要。 我哽著聲音道:「我知道我很自私!……但讓我再自私一次吧,你不要結婚。我有很多話要告訴你,都不是剛才那些,我要說我愛你,你不要放棄我?!?/br> 趙寬宜未語,但是手上將我摟得更緊,彷彿受到刺激。好久,他沉一口氣,說:「程景誠,這是最后一次,你要是再放手,我絕對不會要你了?!?/br> 我怔怔著,可是胸中情緒萬分激盪。我緊抱住他,又向后讓,要仔細看他。我伸手去摸他的臉,非常依戀。 趙寬宜把我的手拉開又握住。他欺上來吻我的臉。在我的耳邊說:「我也要告訴你,我愛你?!?/br> 我再擁住他。不禁想起某一天,在那個下雨的異國傍晚。還有更多從前的點點滴滴,終于想到時又能感到了甜蜜。是純粹的快樂。 我輕聲向他道:「我也是?!?/br> 到頭來,這并不會是一場夢。我們知道我們相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