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六十八
六十七 可真的不料到趙寬宜要向趙老承認他和我。聽見時,我只怔著。過后也不知情緒,趙老的一席話猶如春風似的吹進耳朵,可在心底慢慢刮著風暴,要渾渾噩噩,好像跟周圍的一切都隔絕開來,聽不見,不明白。當然是明白,無非要我先放棄。我該絕對的不肯,不然,到現在為止所有的堅持就成枉然。但是,趙老所說的不是不成道理?,F實的確是這樣子。在這么下去,不只我,趙寬宜也要痛苦。 簡直不能停止要這樣想著,抗拒不了始終和意志拉鋸著的無能為力。 今天晚上,趙寬宜便要從北京回來。 現在卻還是早上。開著例行會議,我努力專注,實在恨不得時間快到晚上。 不過這次并不到機場去接了。我當然萬分地想快點看見他,可是機場一向最是人多嘴雜,事情尚未平息,難保沒有記者埋伏。不能不小心。況且到家里,才能好好地說上一番話。這幾天通話都是短暫,說不多。因看不到人,更加寂寥。 我并不曾有機會提起和趙老碰面的事。也是不欲說。我不想使他們之間滋生嫌隙??刹恢浪遣皇遣煊X到什么,電話里,偶爾幾句彷彿有一點安撫的意味。 這時候會議上,隱約有些爭論起來。 陳立人準備在紐約那邊發展新項目,他有意交給我的部門負責。還待商榷,有人提意見。表面上當然因為是要各方慎重的評估的緣故,實際上怎么回事,大家心照不宣。因意見相左,始終兜不到同樣的結論,只有下回再議。 陳立人面色不算好,不過也是沒有辦法?;蛘咭灰夤滦?,但是他向來不這種作風。散了會,眾人三三兩兩地離開。他喊住我,「你還是先為這個項目做一點準備吧?!?/br> 我點頭,可道:「假如那個誰有心,或許是不是——」 陳立人打斷:「不行,經驗太不足?!?/br> 我便道:「我其實經驗也不很多?!?/br> 陳立人睨來,倒是笑,一掌拍到我的肩膀,一面講:「好了,推三阻四不像你?!褂侄谝淮?,就走了。 我也回到部門去。 進了辦公室,我查看手機,發現有未接來電。同一個號碼打了十幾通,是張秘書。還在疑惑,又打來了一通。 我猶豫后才接了。 那頭張秘書的聲音帶著焦慮響起來:「總算接了啊——程先生!你趕快過來臺大醫院,董事長現在在這里的急診?!?/br> 我不料到,先一愣,心中倒是鈍鈍的似冷漠。我道:「哦——是嗎?!?/br> 張秘書還道:「程先生,你一定要快點過來!」 我默然,說:「也不見得一定要我去一趟。我要掛斷了,我還有——」 「程先生!」張秘書口氣急切地喊住我,又低聲:「程先生,董事長情形真的不好,剛才是緊急叫救護車送來的,可能會——假如有點什么了,你不能不在場?!?/br> 我感到木然,彷彿不知所謂而恍恍惚惚的。我想著父親怎么樣都不關我的事??墒钦f不出口,心情陡然焦躁起來。 我聽見自己問著:「你也打電話給我媽了嗎?」 張秘書答:「沒有?!?/br> 我匆促地講:「不要打,我立刻過去?!咕蛼炝穗娫?。 我很快趕到醫院。半路上,張秘書又打了電話,他到急診的門口等我。去到急診,那里還擠滿了一堆的病人,醫院的人員都忙著。到處吵吵鬧鬧,絲毫不像在醫院。病床從里面排到過道又排到了門口??諝饫锍涑庵娈惖谋?,沉而衰敗,又似生機勃勃。 這才看見張秘書從一撥人的中間擠出來,一隻手高高揚起,不停揮舞,那臉上的情緒明顯,沒有平常的鎮定。 我向他走去,發現他額頭和臉都是汗,大概一直跑來跑去的。我跟他一起穿過剛才的那一撥人,他一面向我說明經過。 「董事長這幾天總是說頭痛,今天早上好像又痛得很厲害。到開會,要站起來,那手腳好像沒有力氣,就摔倒了,還說不出話,嚇了大家好大一跳,趕緊叫救護車,送上車時還很清醒,但是后來好像迷迷糊糊了?!?/br> 我一言不發。因為實在不知道說什么??傆X得這好像是假的。 說話的中間,張秘書已帶我走到一間急救室前。門是開著的,不過遮簾拉了起來,只聽見里面的監測儀器不停嗶嗶作響。 外面站了幾個人。 上次看過的姓曹的男人這次也在,他身邊站有一個面生的女人。除此,還有許女士及許程誠。當然是少不了。張秘書朝他們出了聲:「程先生到了?!?/br> 全部的人立刻往看我來。我一時望不清他們都是什么神情,只注意從急救室里走出來的男醫師。 「哪位是親屬?」 這一問,許女士和許程誠似要動作,可是終究沒有上前去。大家也彷彿僵住,面面相覷。 我只有開口:「我是,我是他兒子?!?/br> 男醫師點點頭,向我道:「你父親頭痛劇烈,右手右腳沒有力氣,又說不了話,我們懷疑是中風,剛才進行過電腦斷層檢查,發現他的左大腦前面這一塊……」指了一指他自己的,「有不算小的范圍出血,是出血性的中風。我們給他測過昏迷指數,正常要達到十五分,你父親現在分數不到十二。雖然他現在還叫得醒,但是情形只會越來越不好,必須快點手術,清除血塊?!?/br> 我懵住,一時不語。一邊的幾個人都是面色凝重。那姓曹的男人和那個面生的女人交頭接耳,女人就到一邊去打起電話。我茫茫然地看,還來不及想明白,突然聽見許女士帶著緊張的聲音。 她問:「這是要做什么樣的手術?」 男醫師隱約看了我一眼,才答:「開顱手術,從頭部這里開刀,將里面的血塊清除?!?/br> 許女士實在地深吸一口氣。 換到許程誠問:「那有沒有危險?」 男醫師道:「手術難免風險,不過現在不做要更危險?!?/br> 姓曹的男人也說:「董事長身體一向很好,怎么突然……就中風了?」 男醫師這時又看了我一眼,一面講:「造成中風的因素很多,不一定身體好就不會發生。年紀是一個原因,或者血壓高,天氣忽冷忽熱,還有情緒起伏太大——」 許女士忽道:「啊,他前幾天是發過一頓脾氣,頭痛也是從那天開始——」看我一眼,那臉色似徨徨,「是因為你跟你爸爸吵架,所以——」。 許程誠打斷他母親:「媽,那種事根本沒有一點相關?!?/br> 許女士一時沒了聲音。我仍不說話??粗渌硕际悄樕鳟?,我有些恍惚。依稀想起來那天父親震怒的樣子。那時他氣得整個人都好像在發抖。從來也沒有看過他情緒起伏這樣大。 男醫師這時道:「我看過病歷,之前因為血壓方面的問題住過院吧,可能就是后續沒有控制好?!?/br> 許女士還道:「但是——」 許程誠忽地一喝:「好了,媽!不要再說了好不好?!?/br> 我不禁望向他,他別開臉,一面扯著他母親向后站去。許女士的臉色并不很好,隱隱有些悻悻然似的。 張秘書喊了我:「程先生,你必須作決定?!?/br> 我一頓,要費了勁才能夠開口。我問:「什么時候能動手術?」 「辦好手續,立刻就送上去手術室?!?/br> 我略點了點頭,嘴里道:「好,快點辦吧?!?/br> 男醫師便喊來一位女護理師。她拿來幾張單子,向我說明手術的危險。我一一在上頭簽了字。這之間好像糊里糊涂,不管聽什么或做什么都不很清楚。所有的手續還是交給張秘書去辦好了。 上手術室之前,男醫師讓我先到急救室里看父親。許女士和許程誠也跟了進來。我并不管他們,只是望著小床上那個身上佈置了一些管路的男人。是父親,又好像不是——非常憔悴,頭發亂蓬蓬。沒有了威勢,此時此刻,他只是很平凡的一個老男人。父親有這樣老了嗎? 女護理師在喊著他。他過了好一下子才睜開眼。許女士挨在床邊,去握住他的手。許程誠在旁邊喊他。 我只是站著,走不近??此輳废蛭铱磥?,又彷彿不是。 過不久,父親被送上四樓的手術室。 手術要長達四個小時,我未離開,等在手術室外頭。許女士和許程誠亦在。倒不尷尬。在這里不只有我們三人,周圍是那樣多的等著親屬手術結束的人。 姓曹的男人后來先離開了。只剩下張秘書,以及那之后才知道是姓吳的女人。不過他們也不總是一起等在這里,時常不知道走到哪里去打電話。 吳小姐是父親公司的公關,她遞給我名片,告訴我,父親病倒的消息在新聞報導出來了。不知道怎么傳出去的。我沒有說話。她也沒有多講了,又去打電話,后頭也沒有回來。 張秘書則來來回回幾次,最后才坐下來。 在這里,時間流動似乎格外慢。 可是看了錶,時間又是快的,已經下午三點多鐘。我突然才記起趙寬宜回來的班機就是這個時間。我拿出手機,又想他大概已經登機了。我只有傳訊息,這樣他一下飛機就可以看見。 六十八 父親生病的消息經過曝光,逐漸出現影響。首當其衝是股價表現。等候室內的電視機一整天都開著,而一整天的新聞都在報導這件事。 一群自以為是的名嘴,妄議父親公司日后的情勢,大論人事,講父親私下那剪不斷理還亂的家事關係。當然不免要談到我跟趙寬宜這一陣的緋聞,是方興未艾。我在椅子上默默地看,感覺好像正在說的是別人的事。也在意不了這周圍的人看見新聞要有什么樣的目光,有什么樣的聯想。 許女士一直也不說話,彷彿那些和她是沒有利害關係。許程誠倒好像看不下去了,他并不管別人,就將電視機關了。 張秘書途中再接起電話。那手機不曾一刻是不響起的。 而公關吳小姐又出現,她告訴我有記者過來,正被攔在醫院門口。這些都不在許家母子面前說的。我感到茫然。因彷彿是需要我給下一步指示,可是我不知道能給怎樣的回應。我也不以為有立場。 我依然一句話也沒有說。 手術是在晚上六點多鐘時結束。很成功。醫師表示父親醒來就不會大的問題,接下來兩天還是關鍵,因而父親一出恢復室,便被送往加護中心觀察。我隨著父親的病床移動,許女士和許程誠也跟著。他們一路挨著病床走,都激動,情深切切。尤其許女士,好似恨不得馬上低下身去伏著哭一場。 我一人在后,感覺極為麻木,好像一切都和我不相關。父親的嘴巴插著呼吸管,整個頭顱罩住了一層白紗網布,左側接著一條流著紅血的管子,身上還有一些別的管路……太怪異。假如不是確確實實知道是父親,簡直不認識。 到加護中心,我們一行人都被攔在外面。等做過整理,能進去探望,許女士比我要著急似的,先一步靠近病床邊。 她瞅著父親,突然就掉下眼淚。 我站在另一邊,不說話??捎幸环N冷眼旁觀的情緒。 許程誠倒是開了口:「媽,不要這樣子?!?/br> 許女士一面低泣,一面講:「我就是受不了——好好的一個人,怎么突然就變成這個樣子?!?/br> 許程誠默然,但彷彿是向我看了一眼。他的母親仍自啜泣。他拿出手帕,遞過去道:「好了,媽,先擦一擦眼淚吧?!?/br> 許女士接過手帕,微按眼角,又哽咽,但這次眼淚未落下。她伸手去摸父親的臉,還握住父親的手。許程誠伸出手,按一按他母親的肩膀。 我別開眼,正好手機響了,便乾脆出去了。 一直在外面接著電話講的張秘書看我出來,大概疑惑,好像就要走過來,我便晃一晃拿著的手機,一面去向另一頭無人的過道。 打來的是趙寬宜。他在那一頭問:「現在如何了?」 這一時聽見他的聲音,我忽有恍惚??傆X得是隔著了很久才又聽見了。也才發現到心一直是提著?,F在是立刻放下了。 我一時說不出話,向后靠在墻上,半晌才道:「手術結束了,送進加護中心觀察。你……在機場嗎?」 趙寬宜說:「我在回去的路上?!轨o了一下,忽道:「或者我去你那里?!?/br> 我一怔。心情突然有點激動,想說好,卻一下子冷靜回來。我拒絕:「不——」怕口氣過冷,他要不快,又解釋:「等一下我也要走了,加護中心不能留人。我……」 「我知道?!冠w寬宜講:「我只是——」一頓,只道:「等你回來再說好了?!?/br> 我只有答好,那頭也不說了??墒钦l也沒有要掛掉電話的意思。我是捨不得把電話切斷,雖然等一下回去就能立刻看見他。 最后我講了:「我還要等醫師過來?!?/br> 趙寬宜道:「嗯,你去吧?!?/br> 回到加護中心前,張秘書已結束通話。這時他身邊站了兩位穿西裝的男士,都有年紀。其中一個,我并不陌生。是父親多年舊友,亦為從前事業的伙伴。我喊他陳伯伯。他雖然在兩年多前就退休了,仍為父親公司的董事。 看到我,他們三人停下交談。另一個人向我點點頭,而陳伯伯則上前一步。他拍一拍我的肩膀。 「辛苦你了?!?/br> 我只道:「讓您特地來一趟,不過還不能進去探望?!?/br> 陳伯伯道:「不要緊,知道手術成功,我就放心一半了?!褂峙牧伺奈业募?。他為我介紹另一位,「這位也是公司里的董事,姓林?!?/br> 這位林姓的董事便對我點點頭,道:「其實我們在一些場合看見過的?!?/br> 我仔細地看他,倒也有點印象了。我跟他握手致意,「抱歉,一時沒有記起來。您好?!?/br> 林姓的董事微一笑,向陳伯伯看了一眼。 陳伯伯便講:「今天過來,主要想和你說一下公司目前的情況?!?/br> 我不禁一愣。 陳伯伯又說:「你看過今天的新聞了嗎?你爸爸病倒的事已經傳了出去?!?/br> 我默然點頭。 陳伯伯道:「這是事實,也沒什么不可說。是本來為了你爸爸休養好,所以不對外公佈,沒想到就傳了出去。今天終盤收跌,公司股價比昨天掉下近三成?!?/br> 我不知該作何反應。因或者不應訴我知情,我始終不在父親的公司里??墒枪蓛r竟然掉下這樣多,實在又不能不感到詫異。父親無預警倒下,新聞播一天,股東必然心徨徨,但一天之內也不至于壞到這地步。 我問:「怎么會呢?」 陳伯伯道:「收盤之前,有人將海外公司帳戶不清的問題報給媒體。這件事,其實不能說嚴重,主要也有人事方面的難處,你爸爸一直在想著怎么處理能比較好,不是不管,新聞上卻指你爸爸放任問題擴大……直到剛才,我們幾個董事都在開會,有的董事不再傾向支持你爸爸?!?/br> 我不說話。 陳伯伯忽道:「你見過曹總經理吧,你爸爸不知道有沒有和你提過?他是你姑姑的兒子?!?/br> 我愣住,不由望向始終沉默的張秘書。他點了點頭。 看我反應,陳伯伯又說:「我也是猜到你不知道。你爸爸也少跟你提吧?但是可能你知道,早年你爸爸創業,跟你伯父姑姑有點不愉快。后來關係不那么僵了,你爸爸又有心,讓他們的子女進到公司,不論提拔擢升,都不曾虧待,不過表現比較爭氣的只有曹總經理?!?/br> 可難怪了,父親信得過的屬下那樣多,兩次他住院,那曹姓的男人都在一邊。他倒不和我介紹他自己。我一時無從想法。 姓林的董事這時開口:「有的董事現在就是站到曹總經理那里了。不過很大部份,像是老陳跟我以及一些人,還是支持你爸爸,但是——總之,現在的情況不能沒有人出來主持?!?/br> 我不語,但是心里忽有一種預感。 果然,陳伯伯接下來講:「這是你爸爸的公司,再怎么樣,也不應該給外人,大家心里還是有這個共識,你這時候進公司,大家絕對不會說話?!?/br> 我維持沉默。否則還能怎么辦? 陳伯伯也不講話了。他彷彿跟旁邊的兩人都看了一眼,便示意我跟著他往過道的另一頭去。 「伯伯跟你說幾句?!乖跓o人的過道上,陳伯伯說,彷彿語重心長:「這時候,我也只能攤開來說,你爸爸在家庭上的確做得不好,也不對,你怪他無可厚非,但是,他總是你爸爸?!?/br> 他續道:「有的話,其實不應該我來說,但是你一定要知道,再怎么樣,他心里不可能不關心著你。你是長子,他當然期望多,難免要嚴厲。但是你爸爸這個人有時候真的不會說話,你有埋怨,我能夠理解。不過,在我來看,你跟你爸爸是很相像,話都藏著。當初你畢業回來,他其實希望你主動來爭取進公司,因為他一直都不曾看到你的意愿,他希望你積極一點,結果,你就去了新亞做事,他有些失望,不過后來是覺得你到外面累積一點經驗也好,所以也不說什么。你不要不信,我跟你爸爸這么深的交情了,他好的壞的我都知道?!?/br> 他看著我,拍拍我的肩膀,又勸:「再說吧,你年紀不小了,該知道分寸。你那新聞鬧得夸張了,你爸爸生氣也情有可原,因為對你期望深,你又不澄清,他心里急,就說的不好聽。但是你想想,這種事……唉,為人父母當然不能接受,又是你爸爸這種固執的人?!?/br> 我不說話??墒遣荒茏柚剐念^為他的這些話而受刺激。是進退維谷,但感覺更多的是難過。也不知道為了什么。 陳伯伯再說下去:「況且現在,你的經驗資歷人脈都比許家那個多得多,他雖然有心,但是實在太年輕,資歷又淺,況且沒有你名正言順。只是你那件新聞影響比較大,不過也不算問題,澄清一下就好了是不是?不用伯伯告訴你怎么做吧?!?/br> 我才看他,勉強出聲:「我……」 陳伯伯截斷我的話:「我就說到這里,你好好想。只是你要記得,這公司是你爸爸的心血,而你終究是他的兒子?!?/br> 我沉默下來。 后面陳伯伯真是不講了。 再次回到加護中心前。張秘書和姓林的董事猶在那里。陳伯伯又慰問我幾句,向我保證會先幫忙穩住公司情勢,就跟姓林的董事走了。 張秘書送他們離開。我則進到加護中心。許家母子仍在病床前。醫師已經在那里解釋著,看見我,又從頭說了一次。和之前在手術室外聽的沒有兩樣。 解釋完畢,許女士問起一些事情。我并不能注意聽。望著還醒不過來的父親,滿腦子都是剛才那些規諫。 我當然是怪恨父親,因為母親,因為父親始終的冷淡。不是我不能體會他的心情,是他也不曾讓我體會。我當然有理由。我當然可以冷漠??墒沁@一時又是無比的不能忽視的難受。 那些話,我當然都聽得懂。我有些心亂如麻。 不知道何時,許女士也靜默了。幾個人圍在病床邊,神色都彷彿消沉。 可能看氣氛消沉,醫師又道:「病人現在的生命徵象很穩定的,腦壓雖然高一點,但是剛才手術完,最快兩天三后應該就能醒來?!?/br> 許女士聽見,又擦起眼淚。大概是高興。 之后因為時間晚了,不能再待在這里,便一齊出去。到外頭,面面相覷,這時氣氛隱約尷尬起來。 張秘書已經回來了。他并不提剛才有誰來過,只講:「現在外面有記者,等等下樓,請你們一起跟我走?!?/br> 許程誠皺起眉道:「這也是早晚要被問了,避開也不是辦法?!?/br> 張秘書說:「當然,不過該怎么說明,董事會那里還要經過討論??傊?,今天晚上先避開,明天或者也一起過來?!?/br> 許程誠不答腔。張秘書向我看,我并不開口。他于是去叫了電梯,一行人一起到了一樓,都跟了他往別的入口去。 通常側門到晚上便關閉了,今天大概醫院特別通融。而記者也似乎都在大門以及急診那里,所以順利地到達停車場。 許家母子先上車離開了。張秘書還跟著我。他說:「程先生,或者我沒有立場向你說什么,但是——無論如何,兩位董事今天說的那些,我認為很對?!?/br> 我不語,只是拉開車門坐上去。 車子開出去時,張秘書依然站原地。 回去時,已經晚上九點多鐘。本來不會這樣晚,不過我發現似乎有車子跟著,又多繞了兩圈。 趙寬宜當然回來了。他正在客廳,難得地打開電視看。只聽到那些批判的言詞,針對父親,針對我,針對他的。不知道他有什么樣的感受。我向來作無所謂,但這時好像有支針尖在心頭一下一下地扎。痛也沒有力氣去抗拒??咕芪业臒o能為力。 我關上門,站著。突然不知道如何是好,明明是非常想見到趙寬宜??衫碇菂s分分秒秒逼著我正視現實。 趙寬宜已經把電視機關了。他站起身,向我看來。不等他說話,我先微笑,開口:「吃過飯了沒有?」 趙寬宜似一頓,說:「先在飛機上吃了?!雇A艘幌?,「倒是忘記你應該還沒有吃吧,看看叫什么外賣?!?/br> 我還笑著,走過去,「這時候叫太晚了,我也不餓?!咕屯嘲l一坐,「現在倒是想抽根菸?!?/br> 趙寬宜也坐了回去,不言語,可看著我。 我自顧自地掏出菸,才向他看去,佯嘆:「一整天在醫院里,忍得受不了?!?/br> 趙寬宜道:「少抽一點也好,最近你要比之前抽得多?!?/br> 我一頓,輕扯嘴角,還是打火點菸。 趙寬宜問了:「醫師怎么說?」 我低道:「手術是成功了,目前沒有大的問題,就等他醒來,最快兩三天,最慢一個月兩個月……半年?沒有一定?!?/br> 趙寬宜靜默,之后講:「我看了新聞?!?/br> 我不發一言。 趙寬宜彷彿斟酌過地道:「其實,你父親公司的情形不難解套?!?/br> 我這才又向他看。趙寬宜亦看來。 他道:「我可以幫忙?!?/br> 我毫無猶豫地說:「不用——」望他神色,又講:「你這時候幫忙不合適?!?/br> 趙寬宜不作聲。他也拿了根菸點上。他開口:「生意場上相互幫忙也很尋常?!?/br> 我不語。聽出他語氣有點淡,我有些不過意,差點馬上要贊同了??墒侵啦荒軌?,也最好是不要談下去。但偏偏都是在這種時候最忍不住話。 我脫口:「那是一般情形下。因為我們兩個人的事情,記者又要大作文章,現在新聞夠多了?!?/br> 趙寬宜靜了一下,道:「多也不多這一次?!?/br> 我道:「反正你不要插手?!?/br> 趙寬宜不吭聲。 我向他看,猶豫著解釋:「我有我的難處?!?/br> 趙寬宜很快答:「我明白?!?/br> 我倒認為他實在不明白。我想到陳伯伯那些話。我道:「我在這之間真的很兩難?!?/br> 趙寬宜默然,忽道:「在這世上誰都沒有過兩難?可是不能不去面對?!?/br> 我一默,突然就感到忿忿起來。我問:「我怎么不去面對了?」 趙寬宜抽著菸,說:「我不是要和你爭論這個。要緊的是你父親公司的事,海外的部份假如不處理好,可能也要拖累國內這里。況且,你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br> 我把手里的菸用力按熄在煙灰缸,站起來,講:「我當然知道!總是能想到辦法,你就不要管了?!?/br> 趙寬宜向我看來,道:「你想好再說?!?/br> 我本要走開,便一停,道:「我當然想好了,剛才我都說過了——你當初也不要我管阿姨的事,現在不能在我的立場想想?」 趙寬宜呵了聲,道:「難道那時候你在我的立場想了嗎?說起來,我真的不懂,你還要護著我mama,還以為你其實早就知情?!?/br> 我感到芒刺在背,不禁高了音量:「你一直還記恨以前是不是?」 趙寬宜看來,「我并不這么說!況且是你要提起來?!?/br> 我道:「我看還是不要再談下去了?!?/br> 趙寬宜先不作聲,忽道:「每次說的不好你就不要談了!總是這樣,照這樣下去,我們之間可以說的還有什么?」 我忍不住脫口:「無話可說,那乾脆不要在一起??!」 說出來,我跟趙寬宜都是錯愕,一時相顧無言。 我真不料到要談得這樣僵。說這樣的氣話,實在可笑??墒乔榫w沉淀下來,慢慢回過味,竟然覺得松一口氣。我感到一陣恍惚。 我不是缺乏勇氣。從來也沒有愛一個人愛得這樣長久,到現在,仍舊愛著。但是現實太洶涌,我再不能只考慮自己的意愿。如今這是一切波折最好的解套。我突然不再焦躁??墒切睦锏淖涛秴s比任何時候都要苦。 趙寬宜這時出了聲:「你可以不用說這種話?!?/br> 我在心里下了決定,開口:「我不知道還有什么話最合適?!贡阆蛩?,「其實,你心里也清楚,繼續下去只會更痛苦,在你周圍,在我周圍……每個人都是希望這樣的結果?!?/br> 趙寬宜不答腔,過一下子,才講:「這陣子事情多,都是壓力大,你說得對,不要再談下去——」 我道:「我們不能不顧慮到別人?!?/br> 趙寬宜還沉默。他抽了一口菸,就把菸往茶幾上的煙灰缸里一按。他突然站起來,彷彿想走開,可還是站著。 他說:「別人怎么想,那是他們的自由,每個都在意,根本沒完沒了?!?/br> 我不禁道:「可是這就是現實?!?/br> 趙寬宜看著我,說:「現實不外面對而已?!?/br> 我一默,還是忍著痛苦說出來:「我們,真的,不要繼續下去了。況且,我們很多方面的想法都是不同,你想想,每次爭吵都是為了什么?也沒有一個結果?!?/br> 趙寬宜不說話。 我背過身,不敢望他目光。我狠了心講:「我不是第一次這么想。我跟你,本來就是我一廂情愿,我不應該勉強你,這是我的錯,開始……就錯了?!?/br> 趙寬宜在后道:「錯了?你以為——我并不是——」停住,「你以為,我為什么要跟一個不喜歡的人耗時間?」 我怔住,胸中情緒一時翻涌??捎植坏貌灰种浦?。我道:「你當然喜歡我,不然,我們怎么能當朋友?可是再好就是這樣了,你不愛我?!?/br> 話才完,手臂突然被一扯。我只有回過身。和趙寬宜對視,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他還拉著我的手,那力道有些重。 他道:「你無論如何都要聽見才算數——我現在就說我愛你,你信不信?」 我愣住,一時恍惚。心中因這句話而震盪,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我想笑,可是辦不到,因為立刻又悲從中來。我怎么不相信。但是太晚了。 我甩開他的手。 他彷彿錯愕,望著我,半晌都不說話。 我不禁別開眼,道:「知道嗎?我不太相信?!?/br> 他道:「你看著我說?!?/br> 我只背過身去,避免他來拉我的手,只說:「我不想再待下去了。我去朋友那里?!?/br> 他此刻是什么樣的神情,我不清楚,只聽到他問:「你真的是認真的?」 我一頓,可答:「是?!?/br> 之后再不遲疑,我開了門出去。 我漫無目的地開車,最后真的是累得不行了,隨便找到飯店住下??商稍谇瑑羰孢m的床上,又睡不著。我想著剛才,簡直恍如隔世。心頭又似有針尖在扎著,可一下子直往rou里刺進去。 非常地痛。再痛還是要忍耐。 這之間,趙寬宜打過幾次電話。我一次也不接,也不按掉。聽著那手機鈴聲,好像可以更刺激著我自己。 后來,終于睡著了。 隔天,我先進公司。公司的人看見我,彷彿都是欲言又止,那眼色神氣又好像具有一些意思。我只麻木地交辦事情,又去醫院。父親情況比昨日好多了,一些測驗的分數表現都好??梢哉f是清醒了。只不過時常仍昏昏沉沉,不能主動表達意思。 今天許女士不曾來,許程誠倒還是來了。他自顧自地說了句話,彷彿解釋:「我媽身體不舒服?!?/br> 我當時不說什么。到走出加護中心,我喊住他,說:「我跟你談一下吧?!?/br> 許程誠似一頓,僵著臉,「我不覺得有什么好談的?!?/br> 我把兩手放進褲袋,下巴向他一揚向另一頭略偏了偏,「到那里說?!咕筒还芩?,逕自走過去。 一會兒身后傳來腳步,是許程誠跟過來了。我轉身看他。他皺著眉,彷彿有些什么不滿。 「你有話快說。我沒什么時間,公司還很多事要處理?!?/br> 我道:「公司里現在的情況,我也知道?!?/br> 許程誠不語。 我道:「坦白告訴你,我并不喜歡你,原因就不用說了?!?/br> 許程誠輕嗤了聲。 我逕自說下去:「你是一定不能理解的,我跟……爸的關係有多么糟。我不知道他跟你怎么相處,總不是像我這樣子,從小到大,他對我表示的關心有限,唯一過問的只有成績?!?/br> 許程誠不語,好似侷促地抱起兩手臂。他問:「你究竟要說什么?」 我看向他,道:「我一直對繼承家業沒有興趣。也不是嘔氣,我很早就想清楚了,我并不要?!?/br> 許程誠揚起眉,講:「在我來看,你只是怕,所以不敢來爭?!?/br> 我一默,不由笑了一下。我道:「也許你說得對?!?/br> 許程誠不語,可似乎感到奇怪的一直盯著我。 我低道:「是因為我不認為我合適坐在父親那樣的位子上,做什么都不免拘束,我不很喜歡。到現在,我也這么想,可是現實情況已經不能由我決定?!?/br> 許程誠好像一愣,問:「什么意思?」 我并不答他,只說:「但是我需要你的協助?,F在公司情形不好,假如我們不合作,公司最后就要落在別人的手中?!?/br> 話至此,許程誠當然要聽得懂了。他沉下臉來。也不知道因為哪句話的緣故。他瞪著我看。 他開口:「憑什么我要幫你?何以見得不是你幫我?」 我道:「因為現在躺在里面的人也是你的父親。況且形勢很明顯,你也清楚。你的資歷人脈依然太淺,董事會絕對不會支持你,假如我不表態,他們只有支持別人?!?/br> 許程誠皺起眉,那神氣好似不服輸,但又彷彿沒有辦法。他呵一聲,忽道:「那別人就是曹總經理吧?」 我不答腔。 許程誠也沉默了,半晌開口,可臉色仍不好,「我也坦白說,我也不喜歡你。我不覺得自己比不上你,你不過是早幾年出來做事而已?!?/br> 我仍舊不說話。 他又道:「但是,我可以答應你?!?/br> 我怔怔地看著他,過一下子才略點了點頭。 許程誠別開臉,低嗤一聲,「我也是為了爸!你也不要忘了,我隨時能把你拉下位子?!?/br> 我不語,可不由扯了一下嘴角。 后面無話再說了,便要走,忽又聽他在后道:「有句話,我一直想講,不管你信不信,以前爸告訴我,我還有哥哥,我其實……還是高興過的?!?/br> 我停住。轉過頭去,他是背對著。 我道:「不論如何,謝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