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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如煙如火在線閱讀 - 六十五、六十六

六十五、六十六

    六十五

    最開始先來了一通電話。對方撥到我的辦公室。我不多疑心,接了,那邊傳來一個低沉的男音,稱我頭銜,問我是不是認識趙寬宜。

    我一頓,問:「請問你是哪一位?」

    對方笑笑,竟然就掛掉了電話。我感到不對勁,立刻按了分機。秘書elin接起來,經過詢問,這通電話不是她轉進來的。

    當時我想不透對方有什么目的。到晚上,跟趙寬宜走出餐廳,準備開車離去,有兩個人湊上來,很快表明雜志記者身份。

    我一怔,而趙寬宜彷彿仍鎮定。他面對記者一向沉默,尤其近日。這時也是,不等對方多說,便上車。

    我也隨即上車。車子方動一步,這兩個人的一個突然衝上來,差點煞車不及。我按了喇叭,而對方似乎渾然不知危險,只舉相機,對著車里的我們拍照。疾閃而過地似過曝的茫茫的白,好像是對往后一切發展的預兆。這一刻,我無緣無故明白過來,白天那莫名奇妙的電話是對方打來的。

    可是即使曉得,也已經來不及做什么。

    新出刊的雜志被包裝好,快遞寄到公司。夾在別的文件里,elin拿進來。我不多想拆開看,即呆住,等到讀了,感覺更恍惚;好像正在做一場惡夢。

    報導里描述曖昧,指趙寬宜跟我同住是因為不一般的交情。又附加照片,除了那天在車內的,還有之前一起進出其他的包括住的地方,亦有之前在趙小姐畫室前的分別……許許多多。

    放下雜志,我什么都沒有辦法想。也是絕對想不到要出這樣的事。突然被推到風口浪尖,先要慌,隨即只剩下鋪天蓋地的空白,彷彿失去了所有能反應的反應。我不能說服自己這并不嚴重。

    桌上的話機突然響起來,我倉皇接了。是elin,她問:「總經理,有一位稱是週刊記者的張先生打進來,他堅持找到您說話。請問您要接聽嗎?」

    我道:「告訴他,我正在忙?!?/br>
    「好的?!?/br>
    那一端掛掉了。我還握住話筒,到聽見話筒發出嘟嘟的聲音才回神過來。我放回去,向后倒在寬大的椅背,一時沒有辦法。

    又來了電話,這次是手機。我直起身,無緣無故地小心翼翼,看到來電者是趙寬宜才接起來??刹婚_口。因可能開口就要洩漏了慌張的情緒。

    他也不作聲。沉默維持了有一陣子,他先出了聲。他說:「我這里收到一本雜志?!?/br>
    我道:「我也是?!?/br>
    又都靜默了。我望著自己的一隻手,看著手腕白金色的錶。心里隨著指針走動數著格子。我找不到聲音。真的找不到可以說的什么,好像所有的字句都不能表述出此時這樣無以名狀的洶涌。

    世上沒有絕對的秘密,我想??墒俏覀兌歼€沒能準備好。

    還是趙寬宜先開口:「不要去理會?!挂活D,低了聲:「會過去的?!?/br>
    我點點頭,又想到他是看不見的,講:「好?!?/br>
    他說:「不要去理會,晚上回去再說?!?/br>
    我一樣道:「好?!?/br>
    當天在公司里,一切還平靜,可回家時,已經有記者盤據在大樓下??匆娢业能?,幾臺相機對著一陣拍,閃光亮得刺眼。車子速度一慢下,就有人要衝上來。

    保全已趕來攔阻,我趁機開進地下停車場。

    不過趙寬宜沒有那么好運。當晚他有應酬,電視臺的記者守在吃飯的地方,在他出來時,一窩蜂涌上去。面對追問,他當如以往不回應。那群人似不放過,新聞畫面上,他被糾糾纏纏,好容易才能上車子離去。

    晚上十一點多鐘,趙寬宜才到家。

    那時我在書房,聽到動靜出來,他已經坐到沙發上,在打火點菸。他朝我這里望一眼,一面抽起菸。

    我坐到另一張沙發,拿起茶幾上的雜志。我開口:「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拍的,竟然都沒有察覺?!?/br>
    趙寬宜低道:「可能差不多在那時候被跟拍了吧?!?/br>
    那時候——哪時候其實已經不重要。我輕扯嘴角。本來這些人抓到一個錯就要往四面八方挖掘出另一個,不弄到禍連九族不罷手。

    我問:「現在呢?」

    趙寬宜默然,才說:「這是我們之間的事,也不用向誰交待?!?/br>
    我點點頭,道:「我也這么想,一直維持沉默吧,等到勁頭過去……大概就好了?!?/br>
    趙寬宜不語,似若有所思,過一下子向我看,忽道:「或者出來說明吧?!?/br>
    我不禁怔住。又聽他說:「反正不是假的,在這個時候說出來也不是不可以?!?/br>
    我霎時心中澎湃??衫碇且鰜砝?,我嘴里講:「現在不是時候——我這里怎么樣都好,但是你外公外婆那里不能不顧?!?/br>
    趙寬宜默然,道:「老人家總會看開的?!?/br>
    我道:「假如看不開呢?他們年紀也很大了?!?/br>
    趙寬宜不說話。我捲住手中的雜志,低聲:「先這樣子吧,說越多,要越麻煩——就這樣子決定好了?!?/br>
    趙寬宜未答腔,只吞云吐霧。我知道,他一時是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來否決。

    可是新聞帶來的效應,始終不是能預期的。也許因為趙小姐的關係,或者趙寬宜,或者很多來自四面八方的各種非善意的原故。

    記者們糾纏不休。早上出門,要拖延到不能再拖延,趕在最后一刻進公司。公司里誰不聽過這個新聞,隱有些議論。那些異樣眼光藏不住,我全裝不見。平常走得近的人,一時都彷彿疏遠。

    去既定的應酬,不論誰面上仍是親切,可是背過身或者嘲笑這是極度的羞恥。我極力不去猜臆,可身在其中,只覺得一切恍恍惚惚。彷彿踩進波濤不平的海里,浪潮滔滔也躲不得。

    而談話節目再得新題材,見獵心喜,大肆分析我這個人,我的出身。還論趙家,包括聯天接班人的臆測,涉及廣闊,相關和不相關的事情全攪混在一塊兒。

    趙小姐的事情在這之間,已像不足為道。

    簡直是應了邱亦森當初的話。

    這天,陳立人把我找去。

    他坐在辦公桌前,抱住兩手臂,看著我,「那報導太夸張了,曲解成這個地步——你還沉默?你也不是第一次應付記者,怎么不知道這種假的事,只要出來澄清很快就過去了。你是怎么回事?不要告訴我沒有辦法澄清?!?/br>
    我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想著瞞到底,向他否認,可是怎么也開不了口。

    陳立人一樣看著我,眉頭皺起來,「不是真的吧?」

    我不覺苦笑。這一下他也沉默了。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彷彿才認真地打量我。他道:「你們真是——這上面說的——真的?」

    我維持沉默。

    陳立人臉上好似閃過一絲錯愕。他一樣皺眉,半天才沉口氣道:「之前我還以為——原來是這樣子?!雇A送?,「我真不知道怎么說?!?/br>
    我才開口:「抱歉?!?/br>
    陳立人似一頓,看向我,說:「倒不用為這個對我抱歉?!?/br>
    我道:「假如造成公司困擾,我可以——」

    陳立人皺著眉打斷:「你可以怎么樣?我又不逼你什么。這種事,能怎么說,你……唉,你反正好好處理吧?!?/br>
    我點頭。臨出去前,想一想,又抱歉一次。陳立人默然,過后沉出一口氣,可不講什么了。

    重新回到部門,大家在里頭不知道說什么,看見我,一時都靜下來。我作無事狀,一逕走進辦公室。

    剛坐回辦公桌前,手機響起來。差不多每天都有好事者打來,這次也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我直接按掉通話。

    又換話機響了。

    我沉一口氣,接起來。其實早告訴過秘書elin,任何不相關的人的電話都不接,可有時她彷彿忘記,不請示,一逕轉進來。

    果然,那頭是一位女記者。

    「請你說一說——」

    我截斷她:「抱歉,我很忙?!?/br>
    女記者笑笑道:「程先生,都這么多天了,你還是面對吧,不然我們交不了差,你也不好過生活是不是?」

    我未應,只把通話直接切斷了。又想了想,撥出分機。那一端秘書elin很快接了。我道:「麻煩你送一杯咖啡進來?!?/br>
    elin道:「哦,好的?!?/br>
    不一會兒,門被敲了一下,elin端了一杯咖啡,踩著高跟鞋走進來。她一面把咖啡放在桌邊,一面道:「總經理,您的咖啡?!?/br>
    我對著文件點頭,聽她腳步似要調轉,抬頭道:「等一下?!?/br>
    「是?」

    我淡道:「我應該說過,不相干的電話不要轉進來?!?/br>
    elin似漫不經心地答:「哦,好的?!?/br>
    我看著她道:「假如你連這樣簡單的事都不能應付,或者你自請調換位置,我也好換一個夠稱職的秘書?!?/br>
    elin彷彿一僵,臉色不很好,可低下頭來,她說:「我知道了,總經理?!?/br>
    我道:「出去吧?!?/br>
    她離開了。我心煩氣躁地拿菸點,看著手機,想了想還是不撥趙寬宜號碼了。他的處境,一向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一到時間,我即收拾離開。叫了電梯上來,門打開,里面有人,對方好像要走出來,看到我又一頓,倒不出來了。

    我望著葉文禮,一時一怔。

    葉文禮按住開門鍵,眉微一抬起。我連忙走進去。電梯門關了,他問我:「你準備走了嗎?」

    我點頭,「嗯?!?/br>
    葉文禮彷彿隨口講:「樓下門口好像有記者。大概停車場入口也有把守,你這時出去,一定要被攔住?!?/br>
    我愣了一下,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葉文禮講:「反正我有消息?!挂活D,向我看,「你搭我的車一起走好了,他們絕對想不到?!?/br>
    我還愣著,電梯已到達地下室。葉文禮先走出去,又一停,回身過來催促我。我忙出去,跟著他到車停的位子。

    葉文禮道:「你到后座,稍微躺下來?!咕蛠G來一件大衣,「蓋住這個?!?/br>
    我怔了一下,雖然感覺不可行,仍舊聽他的到后座佈置。好了他才開車。車子開出去,速度平穩,大概真是沒人料到,竟然順順利利地離開了。

    我才坐起來。望外面的景況,已經離公司有一大段距離。是往葉文禮住處的方向行駛著。

    葉文禮在前頭說:「先到我那里去吧?!挂活D,「記者問不到你話,交不了差,大概問到你從前一些朋友——新聞報導了一下午。他們等在公司門口,也一定會守住你住處那邊?!?/br>
    我默然。誰沒有幾段從前,那時你情我愿,并不認真。也是想不到今天。假如問我,也不能否認。

    我看他,只問:「我到你那里,你不怕要上新聞?」

    葉文禮不說話,從后照鏡看來,笑了笑。

    很快到他租住的公寓??蛷d中堆了好幾個紙箱,沙發茶幾上還疊有書報。我很久不來這里,但是一向不在客廳多待,倒不覺得有什么變化。

    葉文禮一面挪開沙發上的一疊書報,一面講:「有點亂,這兩天一直在整理,我過兩天要搬回我父母那里了——坐吧?!?/br>
    我便坐下,而他進廚房倒茶。這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我拿起來瞧,是趙寬宜。我頓一頓,不覺去望葉文禮位置,他猶在廚房。

    我才接起,「喂?」

    趙寬宜在另一頭問:「還在公司嗎?」

    我猶豫了一下,說:「我離開了,在一個朋友這里?!?/br>
    趙寬宜未接腔。

    我亦沉默。就這么靜了有一下子。想他大概也要看到新的新聞,我開口:「今天你可能聽到一些——」

    「也沒什么?!冠w寬宜即打斷,又一默,講:「不如這樣,你在朋友那里待一晚,或者過兩天后,看看情況才回來?!?/br>
    我愣住,可嘴里是答應了。

    后面彷彿就無話可說。通話潦草地結束。我拿著手機,微發怔,到一隻水杯放到面前的茶幾才回神。

    我朝站著的葉文禮望去。他亦看來。

    他微笑,道:「真想不到你能把我當作一個朋友?!?/br>
    我不接腔,站起來,才道:「謝謝你幫忙,我該回去了?!?/br>
    不料葉文禮來攔住我,「你要回去?不是告訴你可能有很多記者——」

    我自嘲道:「這一陣子,我看到的記者還會少嗎?不多他一個兩個?!?/br>
    葉文禮一頓,又說:「你現在也沒有車子?!?/br>
    我不禁好笑,道:「總叫得到計程車?!?/br>
    葉文禮還看著我,忽講:「我剛才聽到你談電話?!?/br>
    我怔怔著,不語。

    葉文禮逕自說下去:「假如我沒有猜錯,他也要你不回去?!?/br>
    我略沉了口氣,只說:「我會住到一個朋友家里,暫時不回去。先這樣吧,我走了?!?/br>
    葉文突然一把拉住我。我怔住,他已將我擁住。我不禁僵住。

    他在耳邊講:「放棄吧,這條路是走不通的,尤其跟他?!?/br>
    我掙脫開來,皺著眉,說:「你在說什么?」

    葉文禮面色平靜,講:「別人或許半信半疑,但是我知道那報導說得都是真的。你跟趙寬宜一直在一起。別傻了,就算今天沒有這個報導,你跟他也不可能在這個社會繼續下去?!?/br>
    我心中沉沉,看向他,說:「總之謝謝你今天的幫忙?!?/br>
    他喊:「程景誠!」

    我只一逕走掉。

    六十六

    那天我到了邱亦森那里。因不便出現在發廊,車子又留在公司,于是講定地點,他開車來接。路上,我一點都不想開口。他也是不講什么。

    他租住的大樓距離他的第一家發廊很近,都在中山北路上。他住七樓。我并不常過來,跟他見面都是在發廊里或者外頭。

    我佔住他客廳的一張沙發。開電視,正好播新聞,關于我和趙寬宜事情的最新進度。一如葉文禮所講,從前我那似談非談的幾段被挖掘出來。畫面上,女主播言詞犀利,把我從頭到腳批評了一遍。

    也不只有我的這部份。有個匿名的女人打電話到一家電視臺,稱和趙寬宜交往過,還為他拿掉孩子。都不知道去哪里找的人。這才明白,他要我不回去的原故,大概他也被記者糾纏得很緊了?;蛘哌€有兩老的方面。

    「這種新聞簡直沒有營養,不要看了?!骨褚嗌?,一面走過來把電視機關了。

    我逕自在沙發躺下,說:「讓我在這里睡一晚?!?/br>
    邱亦森:「不要說一晚,你要住幾天都可以。但是明天你有辦法回去嗎?還有公司……我看那些記者不會太快解散?!?/br>
    我并不答腔。因為我也沒有把握。便在這里靜默了一下子,邱亦森忽道:「其實,只要你們出面澄清,這個新聞很快過去?!?/br>
    「我是沒有辦法否認的?!刮业偷溃骸傅俏腋荒艹姓J——不能在這種時候?!?/br>
    我并不缺乏勇氣,因而才要深遠地考慮,不得不理智。我不顧慮我,也要顧慮趙寬宜。他講向大家說明白,這樣子的話聽在心中怎會不受激動?可那是一時之念。我懂得,他也清楚。

    邱亦森當然最明白出柜不易。他當初也不是一下子就順順利利。他不講什么了。隔天,我直接到公司,晚上便回家去。

    大概前一天記者來得太多,引發其馀住戶抗議,這時被驅趕得一乾二凈,而社區保全也增加很多。我順利進到家門,里面一片黑。趙寬宜還未回來。印象里,他今天有個飯局。

    我開了燈,看時間已經晚上九點鐘。我拉開落地窗簾,推開玻璃門,靠在陽臺的墻圍前,望下方亮著街燈的昏暗風景。大概晚了,下面一個人也沒有,久久才有一輛車子開過去。簡直想像不到前面幾天在那里守著一大批人,一大批的對準這里的相機鏡頭。

    但是現在看不見,說不定是伺機在哪個附近。

    我應該要進去,這樣想,仍然不動。我拿出手機,傳訊息問趙寬宜去向。他那里大概差不多要結束,很快回傳。

    我看了看,再傳去一則,不等回應,拿了另外一副車鑰匙出門。我開了趙寬宜那輛黑色輝騰,去到御品苑。今天他和誰在這里吃飯,我不清楚,總歸為既定安排。也是向來不問。

    去的一路順順利利??蓳挠浾呗穹?,我在附近繞了兩圈才停過去。

    將近十點鐘,久久才見有車子和行人走過馬路。御品苑也到打烊,大門開又關,陸續送走幾個批客人便沉寂。我打電話給趙寬宜。他接起,那口吻似輕松。我不由也心情愜意。

    我笑道:「我在外面等你了?!?/br>
    他答了好。

    我掛掉通話。等了一下子,餐廳的門再打開,走出幾個男女,包括趙寬宜,我卻一眼看向其中一個西方面孔。不陌生,是久違的fred。他走在最末,似有醉態,整張臉都紅著。他并不和誰搭話。在前面的另幾人和趙寬宜擁別,各自分頭。他這時一步上前,擁住趙寬宜,可不放手,大有要吻上去的意思。

    趙寬宜當然推阻起來。我不由急,開車門就下去了。彷彿看到我,fred用英文含糊不清地嚷嚷。餐廳里面在收拾的人都看了來,也有人走到外頭。

    趙寬宜將fred推開。他又湊過去,這次似乎使了力氣拉扯。趙寬宜甩了開,揮出一拳,正打在他的臉上。他整個人朝后踉蹌,跌坐在地。

    我不禁愣住。fred更似茫然,瞪大兩眼望著趙寬宜。

    趙寬宜用英文叱了一句,那口氣略不近人情。他隨即轉身,看見我,兩步走上來,拉住我就向車子過去。

    趙寬宜上了駕座,將車子開上馬路,一路都不說話。我不知他在想著什么。我是一時還緩不過神,簡直不能想像他會揍人。

    車子并不往回去的路開,中途拐進了濱江街,開進河濱公園。因為晚了,這時候公園內不見一個人影。趙寬宜將車子開進去,停在靠近大直橋下的車道。他熄了火,似一嘆,便向我看。我也望他,相互靜著,都無緣無故地笑了出來。

    「下車吧?!顾f,一面開車門。

    我跟著下去,站去他身邊。

    遠處燈影如星的大直橋,正投映在底下黑粼粼的河面。吹著的風有點冷,可彷彿把那些焦慮全驅散了,心中只感到清靜。

    我向趙寬宜看,開口:「真想不到你也會打人?!?/br>
    趙寬宜彷彿輕哼,并不說話。

    我一笑,「不知道他要不要緊?」

    趙寬宜道:「總不會有事?!?/br>
    我默了默,道:「其實我很早就知道了fred喜歡你。他告訴我的,他早早以為我們關係不一樣。那時候當然——」一頓,向他看,「總之我一直沒有說,原因有點難講……很狡猾是不是?」

    趙寬宜亦看來,道:「不說又有什么關係,我當然不會是誰都要?!?/br>
    我沉默,可不移開目光,感到一種情不自禁。我欺近,他便攬住了我。他的唇碰著我的唇,舌頭鑽了進來,纏住我的舌頭。彷彿比任何一次都要忘情,呼呼地風聲里,依稀能聽得見彼此那一陣一陣噗通噗通的心跳。

    到分開,我跟他都抱著彼此不松手。

    我感覺胸中愛意這樣的濃烈,可不知因何情緒里的熱卻突然地冷著,彷彿被河風給吹滅了。

    或者,是因為風太冷了。

    風波不曾稍停,可應付久了彷彿麻木。打開電視聽著那些批評議論,以及隨時隨地在周圍那些不很善意的眼光,好像從前就存在了生活中。

    也不是完全的不友善??傆袑@件事看得開的,或者根本當作是炒作的人。一方面感到沒什么,另一方則也不認為該要出面澄清。

    葉文禮對我是不再提起那天那樣的話。在公司里,除了公事,他跟我并不多談。本來也一直是這樣子,我不覺得悵惘。

    老李要在七月退休,那部門確定由鐘文琪兼管。不過陳立人仍要我視情況協助她。坦白說,我認為她是可以應付的。

    她對我,還態度如故。只是不時常講她和許程誠的一些事了。

    有一天,我接到大阿姨的電話,不由意外。

    問我碰面,理由諸多,其實不過藉口。因為母親那方面的一些緣故,我不推辭。她約我到內湖的一家中式餐廳。是她丈夫的產業之一,位在隱密的巷子。

    中午準十二點鐘,我到達,她已經等著了。

    她笑道:「我看,我們坐后面的包廂吧?!?/br>
    我微一笑,不說話,跟她進到一間五人的小包廂。圓桌上已經放了茶水,以及一些開胃小菜。

    她招呼我坐,自己也坐下,似親切地問:「最近跟你媽通過電話嗎?」

    我頓了頓,又聽她說:「我跟你媽倒是兩天前通過話,也沒說什么,聊一點小事。你媽最牽掛就是你了,一直託我照顧你?!贡憧次?,「哦,我沒有向她提最近這些事,不過,不保證不會有人跟她講,那邊總也收得到臺灣這里的消息?!?/br>
    我維持沉默。

    她再講:「阿姨找你,也不是要責罵你什么,這是小事啊,澄清就好了。你不能因為顧慮到朋友,不想想你自己?!?/br>
    我才開口:「阿姨,我知道的?!?/br>
    她又勸了一陣,無非都是一樣的話,讓我和趙寬宜劃清界線,解決事情,以免增添母親的苦惱?;蛘咭蚨觿∥腋赣H之間的裂痕。她指母親做得不對,應為我和父親周旋,不當不理睬。

    我深深感到不以為然。

    大概看我冷淡,大阿姨不再說了。話題帶開,她要我坐著,親自去叫上菜,出去了一直不回來。我想著走,包廂門又開,她是回來了,但是領著一個人。是父親,看到我,那嚴峻的臉一沉。

    大阿姨在旁陪著笑。因大姨丈和父親有合作,父親到這里合情合宜。但是我想不到能有這樣的湊巧。

    我立刻站起來要走。

    父親喝道:「站住?!?/br>
    我停住,并不轉身。

    大阿姨笑著緩頰:「哎,你們兩個有話要好好講?!?/br>
    父親揚聲:「好好講?還有什么好講,看看那些新聞——亂七八糟!噁不噁心?」

    我一頓,感到了滿腔怒意。我轉過身。大阿姨先一步來勸,她講:「哎哎,都是捕風捉影——」

    我衝口打斷:「我是同性戀也不比你噁心——你不看看你自己!找外室,還有一個私生子,人盡皆知,你還洋洋得意,簡直無恥!」

    父親先一愣,神色才變,彷彿也氣極,他喘一口氣,罵著混帳,手摸到圓桌邊的一隻杯子就往地上砸,發出哐啷地一聲。

    大阿姨驚叫著,可去攔住似要衝上來的父親。外面的人大概聞聲,開了門進來,她忙把人趕開,一面向我示意:「不要說氣話!」

    我冷笑,道:「我就是同性戀了,又怎么樣?」

    大阿姨張著嘴,似呆住,遲遲沒有說話。

    父親倒高了聲音:「就讓他說!以為自己在外面闖幾年有本事了?搞同性戀,真不知道你媽這樣教你的?教出你這種丟人現眼的兒子!」

    我一聽,更氣不過,大阿姨即刻攔住我。也不知道她哪來大的力氣,我一時竟然掙脫不開。

    她向我道:「少說兩句,不要跟你爸吵了!」

    我松開力氣,往后站,看著那扶著一張椅子彷彿氣得發抖的父親。我道:「本來也沒什么好說的?!咕娃D身開了門出去。

    后頭隱約聽到怒罵,但也不去管了。我出了餐廳,外面庭園里,大姨丈和一個瘦小的婦人站在小池塘前說話。

    看見我,都靜默下來。大姨丈臉上彷彿訕訕,那許女士則一派小心翼翼似的。我只一逕地走。

    我才開了車,手機便響起來。

    一看,不想是趙小姐。她問我碰面,口吻比前時輕松多。她那方面之前經過了周旋,對方不告了,要私下和解。當然,曹宗慶是從頭到尾都不曾出面。

    我心情還有些混亂,本要拒絕,想想仍舊答應了。

    去到約定的地方,是一間不很起眼的咖啡廳,這一時除了趙小姐,只有一對老夫妻坐在里頭。

    趙小姐戴著墨鏡坐在墻角的位子。我在她對面的椅子坐下。服務生來遞上餐本,我并不看,直接點了一杯咖啡。

    等服務生走開,她摘下墨鏡,看一看我,笑道:「咦?臉色這么差?!?/br>
    我勉強笑了一下,說:「找我什么事?」

    趙小姐道:「還有什么事?當然是——」停了停,看一看周圍,「那個報導寫得也太過份了?!?/br>
    我不說話。

    趙小姐道:「這種辛苦——哎,我也才受過?!褂忠粐@,「其實本來也不用這么嚴重的,都怪那些記者,真可惡!追著我不放,弄到那樣地步差點不能收拾,假如不是你們做出了新的新聞蓋過去,現在還有得鬧,根本不能談和解?!?/br>
    我一頓,問:「你說什么?」

    趙小姐笑了笑,逕自說下去:「也不用瞞我。還以為寬宜真是氣得不理我了,想不到他要用這種辦法,可是,他現在什么事還讓律師來告訴我,我沒辦法關心,心里總覺得很難過?!?/br>
    我一時愕然,脫口:「你以為這件新聞是……他為了你去做出來的?」

    趙小姐似乎還要講什么又一頓,看著我問:「難道不是?」

    我胸中不由堵了一口氣,忍不住就要站起來走人??梢恢逼鸨臣?,望住她的臉,一下子只感覺到疲倦。我道:「他為什么要傷害他自己來成全你?像是你這樣的母親,像是你這樣——根本不值得!」

    趙小姐彷彿呆住。她張口,可是一直沒有出聲。

    我也是沉默。因為實在不知道能和她說什么。這時候服務生過來送上咖啡。放下杯子的那一聲動靜,趙小姐才回神。

    她變了臉色,瞪大兩眼望著我,低問:「——怎么回事?既然是假的,他為什么不澄清?你也不澄清?」

    我說不出話。

    她仍看著我。靜默了一下子,又問:「是真的?」也不等我答話,彷彿受了刺激,一逕道:「真是不敢相信——怎么能有這種事?寬宜不會這么糊涂,他一向是——這種事情——你怎么能這樣做?怎么要害他???我這么相信你!」

    她說到最末,聲音隱約顫抖了起來:「不行啊,我怎么都可以,反正我這一生已經是亂七八糟了,但是他不行!你知不知道,他不行——」

    我再不能看著她,不禁別開眼??墒撬€在怪責著我,一點也不顧旁人眼光。我也彷彿不痛不癢,只由她罵。她罵到那聲音似要哽咽起來。

    到最后,她沉默下來。過一會兒,她重新戴上墨鏡,走了。

    我一個人在咖啡廳又坐了一陣子。

    走得時候下雨了,我還慢慢地走。等到停車的地方,全身都淋濕了。我直接回去。房子里安安靜靜的,只隱隱聽到外面雨下得淅瀝淅瀝的。

    我沖了澡,換下衣物,便待到書房。我點著菸,看著墻上的鐘針一格一格地走。已經晚上九點多鐘。

    兩天前趙寬宜去了北京。是早在一個月前就排定的事情,不能取消。我本就不以為意,這時候更慶幸他不在,不然,現在不知道能用什么情緒面對他。我為我的堅持感到一陣無力。

    但是我并不想放棄。也是不能夠。

    彷彿連鎖效應,事情一件一件地來。

    我接到一個推不掉的邀請,驅車至圓山飯店。今天天氣好得不得了,非常適合兜風,不過我一點也沒有間情。

    我到了飯店,進到大廳,朝位在右側的圓苑去。

    服務生領我進去,約我的人已經在位子,先叫上了一壺茶??吹轿?,那穿著體面的老人微揚起眉梢,又多倒了一杯茶。

    我問候:「趙老?!?/br>
    趙老點點頭,示意我坐,將一杯茶放到我面前,道:「不知道你喜歡喝什么茶,不過這里的普洱滋味還不錯,嚐嚐?!?/br>
    我道:「好的?!?/br>
    服務生來問點菜,趙老翻起菜單,一面問我意見。我全憑他作主。他要了好幾樣招牌菜。

    菜陸續地上來。趙老只向我一一介紹,勸我吃,并不說別的什么,氣氛和樂。我就好像特地來陪著家中的一位很親近的長者吃飯。

    到上甜品,服務生送來兩碗甜湯,以及這里向來出名的紅豆松糕。

    趙老道:「很多地方其實都做這個松糕,但是都沒有這里的好吃。你要試試?!?/br>
    我不敢讓他服務,忙道:「我自己來?!?/br>
    我們這一張桌子正好是面向窗的位子,望出去是一片明媚的河濱水色。趙老又向我說:「以前圓苑不是在這個地方,在樓上,可以說是閣樓,根本看不到外面。不過旁邊是半開放式的廚房,可以看到廚師們包餃子——呵,我就想起來了,以前寬宜小時候來,每次都要數那蒸籠能疊到多高?!?/br>
    我只有微笑,不知能說什么。

    趙老倒著茶,一面說:「寬宜的mama,你也知道吧,她以前沒有什么時間照顧他,所以他大部份是和我們住。唉,我那個女兒一點都不了解他啊,他不喜歡的,偏偏都去做了。其實他很容易心軟。不過有時倔起來,一點都聽不進去別的,執意做他的,比如他開公司,這件事本來我不贊成,我是打算他那時候從美國回來,就讓他進聯天接一個職位。后來想想,那樣是太急了,或者他先自己做出成績也好?!?/br>
    他向我看來,續道:「你也是不去你爸爸那里。這一點,我也覺得難得?!?/br>
    我未接腔。

    又聽他說了:「幾天前,我問他,他說新聞不是假的,他說,你們是在一起?!雇A送?,「其實,我想了想,感覺不是不能理解,你們之間一直很不錯——記不記得?以前你到過我們那個老洋房吧?我印象很深,他第一次帶朋友來跟我們認識,以后也沒有特別在我們面前提到誰,只有你?!?/br>
    我看向他。

    他亦看著我,語氣惇惇地講:「小程,你確實是個很好的孩子,難怪寬宜把你當朋友。你也很聰明的,你要想想,因為你們這件事,發生了很多情況。我想,你應該很多地方也不好應付,不只你自己,可能要讓立人的公司,包括你爸爸那里,有一些不好的影響,看看,麻煩太多了。寬宜他自己怎么樣,我就不說了,但是你不能不多考慮,不要到頭來害了你自己——即使我同意,他也不是能夠跟你久長的對象?!?/br>
    我不言語,可是有種恍惚,彷彿此刻坐在這里的人不是自己。好像我早已經走了,不用聽他編造這段外包了糖的規諫。

    后面他再不說了。離開時,他堅持買單,我也沒有心思爭。接他的車子開到飯店門口,他拍拍我的肩,才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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