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118節
楚曄聽得又氣又笑,見她也不郁起來,兄妹二人都生起了悶氣。 不知過了多久,忽聞車外人聲鼎沸,楚曄終究心疼她,先出聲道:“是亂臣要被問斬了?!?/br> 楚姜便也看了一眼,只見到行人們圍觀著囚車,朝著與他們相反的方向去,收回視線來,又聽他問:“你可要去看?” “血腥,不去?!?/br> 楚曄失笑,“我以為你已經不會懼怕這些了?!?/br> 楚姜一嗔,“只有迫不得已的時候才不怕,尋常時候,還是知道怕的?!?/br> 盈沸的人聲漸大起來,楚姜放眼看去,見到在蕭蕭的梧桐葉中,有眾多太學生站在閣樓上,口中議論指點,神采激揚,意氣風發,與那遠去的囚車,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邊是從殿堂中離開,脫離了曾經的貴胄之身,要去往之處,但無陵廟依托。 一邊即將要登上殿堂,要取代那些將要身首異處的人,成為這長安風頭最盛的一群人。 七月初十的夜里,一場秋雨落下,秋聲乍起。 深巷黃花,低窗紅葉,都人聽到秋聲凄涼,皆緊閉了門窗,絲毫不知道這場秋雨過后,這個王朝將要走入另一番新貌。 七月十五日,天子御前策問太學生,見其中諸多秀異,圣心大悅,欽點三十太學生前往吏部侯職。 又十日,天子以朝中空蕩為由,從各州郡提拔了不少官員,而提拔之后的缺職,俱從在太學中學習滿三年的太學生中選拔而來。 以上兩條,諸世家望族,俱無異議。 至七月末時,左丞相以年老多病,自請辭官,天子再三挽留,左相卻依舊堅持,天子心中遺憾,無奈允了,又三日,楚崧任丞相之職,佐天子,總百官。 這并未引起多少驚訝,甚至有百姓以為,這丞相之位,早該輪到楚氏了,可百官皆知,這不是加在楚氏身上的榮耀,只是楚崧一人而已。 這日楚姜正在家中陪著弟妹玩耍,忽而東宮來人請她,她去時正見到虞少嵐與一位娘子在亭中說話,未見太子蹤跡,等走近才發現那是虞少莘。 心中正納罕,這虞少莘怎敢公然出現,畢竟當初她在太子面前可是親口承認過自己早有婚約的,不知何時卻與魏王有了首尾,還生了他的遺腹子,太子或許想著魏王已故,無意追究,那日在皇宮中便也故作不識了。 她正腹誹時,虞少嵐喚了她一聲。 她笑著近前,便見到虞少莘眉目瞬間低伏下來,不等她問,虞少嵐便道:“這是我族中十meimei,在金陵時你曾見過的?!?/br> 她點點頭,曲身行禮,“是,我還記得,見過娘子?!?/br> 虞少莘忙虛抬起她,“妾不敢當,楚娘子多禮了?!?/br> 楚姜不待多看她幾眼,就聽虞少嵐道:“九娘,今早魏王妃與我十meimei進宮給皇后娘娘請安,魏王妃想起來我在東宮,特遣了她來與我說說話,卻叫殿下見到了,我十meimei恰好知道些那陳王孫的密事,便與殿下說了?!?/br> 不需盡說,楚姜便明白她話中之意,故作疑惑地問道:“不知那陳王孫是做過些什么?” 虞少嵐早已猜測到她與陳詢是舊識,此時雖有些不信她這話,卻愿意幫著她,便道:“我十meimei曾被水匪綁去過,她說,她記得陳王孫的聲音,能肯定陳王孫曾就在那些水匪中?!?/br> 楚姜遽然色變,“真有此事?” 虞少莘見她反應這么大,心頭一喜,鄭重道:“妾不敢胡言,妾雖愚昧,卻打小便記性好,聲音面貌,只要聽過見過兩回,絕不會忘記,妾以性命起誓,當日妾被他們關在一間暗室中,偶爾只有一個老嫗來送餐食,我起居不安,常在深夜醒來,便能聽到幾句人聲,但凡是他說話時,或有人叫他大郎,或叫他小晏?!?/br> 楚姜這才有些信了,面上震怒無比,“早知他是如此不堪的人,我……我這便去娘娘宮中,與娘娘說我對他早已無意了,真要與這樣的人牽扯在一起,我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虞少莘完全未曾想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楚姜將她一瞬間的怔愣看在眼中,面色更沉,“少嵐jiejie,你與殿下說一聲我來過了,我這就去廣陽宮里,好他個陳子晏,為了謀生竟然做下那般勾當?!?/br> 虞少嵐也一愣,忙拉住她,“或許是誤會也說不定?” “虞娘子都說得這樣詳細了,怎會是誤會?” 虞少莘之所以不拿這事去要挾陳詢,就是被他的身手所震懾,自己到了他眼前,還不必多說,怕是先就遭他滅了口,也不敢獨自在楚姜面前說,也是怕她是個心狠手辣的。 本以為楚姜看上陳王孫這事在長安鬧得沸沸揚揚,若太子先知道了,自己再在楚姜面前說來,她會為了保住陳詢而答應自己的要求,未想她的情愛竟來得快去得也快,連多問上一聲也不肯。 然而氣氛已經至此,她只能將希望寄托在虞少嵐身上,希望她能勸住楚姜。 虞少嵐攔下楚姜卻是因為太子的囑咐,“殿下也知道此事,你且等殿下來了再走不遲?!?/br> 楚姜頓時便羞愧掩面,伏在一邊的石桌上氣惱道:“連殿下也知道了?真是丟死人了!看上個水匪,外人還不知道要怎么笑話我呢!” 虞少莘見她尚且如此顧惜顏面,暗覺有些希望,猶豫道:“這樣的事說出去,實在對楚娘子的顏面有損,妾也是想著這一點,聽說太子殿下對娘子親厚,這才先告知了太子殿下,想是殿下有些主意也說不定?!?/br> 虞少嵐心中對族妹的話并不懷疑,心中卻想哪怕陳詢是那伙水匪的頭,自己也不會記恨分毫,畢竟得知虞巽卿失勢時,自己的痛快不是作假。 此時見楚姜這樣子,更愿意幫她一把,便按住虞少莘道:“十meimei可不要再說了,九娘是最好面子的,還是等殿下來了再說?!?/br> “哪里需要勞煩殿下,我與虞娘子一同去質問陳詢就是?!背Y聲甕氣地道。 她雖在此萬般作態,心中并無多少擔心,當初虞巽卿送虞少莘來長安可是想要送她給劉嶠做姬妾的,后頭她卻成了魏王的妾室,若是天子知道,哪怕她是魏王唯一的兒子的生母,應當也討不了什么好。 且因著劉嶠的叛亂,天子對長子反而懷念起來了,對魏王妃多有關懷,將來那遺腹子承襲個爵位應當是無礙的。此時她竟然將陳詢那舊事說來,必然是想要與自己達成什么交易,還恐自己分量不夠,先在太子面前告了狀。 劉呈來時楚姜正欲拉著虞少莘去找陳詢,虞少嵐忙將原委說來,他便笑嘆一聲:“九娘,薄情也不該至此??!” 楚姜忙收起動作行禮,“可是虞娘子所說,句句為實,我可不想未來夫婿是個水匪?!?/br> 劉呈笑道:“虞娘子不過是聽了幾道聲音,萬一她聽錯了呢?” 虞少莘動作一滯,不明白太子為何這樣說,如今陳詢正在天子面前得寵,他為東宮,若是能拿捏住一個寵臣,何不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楚姜也不曾料到劉呈的反應,險些沒能繼續演下去,“殿下,虞娘子都聽見有人叫他小晏了,他的字就是子晏?!?/br> “或許是燕子過梁的燕,也或許是美士為彥的彥,再說了,他一身的本領,做什么不好,去做水匪,這說出來才是笑話,孤看,是虞娘子記錯了才是?!?/br> 虞少莘心中一慌,若連太子都不信,還有誰能幫助自己,眼見楚姜眉頭漸漸松開,她心中苦意更重,面對著太子的威視,終于曲身道:“妾想起來了,是妾記錯了?!?/br> 楚姜觀她轉變之快,將她記在了心底,便見太子微笑著叫虞少嵐送客,又叫自己留下。 等人走后,她還有些疑惑,“殿下,萬一他曾經真的是水匪,我若與他成婚,豈不是羊入虎口?” 太子蹙眉,一時竟分不清她口中的誰是羊,誰是狼,停頓了片刻才道:“你若是不喜他了,也該好好與他說明白,他如今圣眷正濃,要真是個小人,參你幾句也夠你受的?!?/br> 楚姜不知他是真的不信,還是因為自己要幫陳詢一把,抑或是因為陳詢如今得圣心要刻意拉攏,只明白在他這里,是不必擔心那事被戳出去了。 劉呈看她沉默,對此事也揭過不提,“今日叫你來并不是為了這事,在吏部候職的那些太學生中,有幾個曾與亂臣劉嶠有過往來,九娘,你識人有術,身份也便利,替我試一試他們……” 第149章 識破虞少莘 另一邊未能達成所愿的虞少莘自然不甘心,才等少嵐送她出了東宮,她便泫然落淚,“六jiejie,我說的并不是假的,我是當真記得那聲音?!?/br> 虞少嵐輕嘆一聲,“你若記得,為何在殿下面前又否認了?” “太子殿下他……見他如此護著楚娘子,我不敢再說,如今就一座空空蕩蕩的魏王府,我還在王妃手底下討日子,要是得罪了太子殿下,我往后的日子,怕是沒有活頭了?!?/br> 虞少嵐擦掉她睫上的淚,“傻meimei,你此時與我說這些又能如何?此事要么你就憋在了心底,誰也不告訴,你是小皇孫的生母,陛下哪能看著你們母子日子難過呢?要么你說了就要講個干干凈凈,也算個大方的人,可如今你這樣,是當真怕九娘被人蒙騙,還是想要拿這事來做什么交易,十meimei,誰也不是傻子,你若是為了小皇孫好,就掖好了心思,不然當初叔父那些齷齪的勾當再被翻了出來,怕是整個魏王府,都要被你拖累了去?!?/br> 虞少莘感受到她指甲就停留在自己眼睫處,動作十分輕柔,可出口的話卻冰冷得讓她以為那指甲就要嵌入自己的皮rou,第一次發現曾被這位向來吞聲飲氣的族姐竟也有如此氣勢,卻佯做害怕,后退一步,“六jiejie為何如此想我?我自然是不想楚娘子為賊子欺瞞?!?/br> “既是怕她被欺瞞,又為何反口稱記錯了?” “我……六jiejie不知我光是向王妃請求前來東宮便已經費盡了天大的力氣,見到太子殿下動怒,我如何還敢再說?” 虞少嵐收回手來,眼神難得凜冽,“十meimei,叔父挑中你來京,初時我也以為你是無辜的,可是在皇宮里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不敢肯定了,如今我更確定了你的心思,你若是怕九娘被人欺瞞,直接向她說了就是,何必繞一圈來殿下面前說?” 她又怯懦地向后退了一步,神情無措,“六jiejie,你竟如此想我?我只是想著你我同族姐妹,我想來見見你,至于在太子殿下面前說起,不也是為了jiejie你?我聽到王妃說,你就將要被賜給太子殿下做良娣了,你我在這長安,舉目無親,我卑微謹小也就罷了,我卻不想你也如此,想著那陳王孫正得圣心,叫太子殿下拿捏了他,既是我說的,不就是你的人情?我如今只守著小皇孫過日子,我還能希冀什么?” 虞少嵐雖素來性子隱忍,可此時卻絲毫不為她的苦rou計所動,只搖頭笑道:“十meimei,你這話說出來,你自己能信?” 她越是冷靜,虞少莘心中便越沒有底氣,此時見她竟連良娣之位都不上心,又要裝模做樣地落下淚來。 虞少嵐緩緩道:“十meimei,你想要的,大抵也就是取代魏王妃了?!?/br> 她眉心一跳,不敢抬起頭來。 虞少嵐便更為篤定了,“可是人家魏王妃膝下也有個女兒,身后是有母族可以倚仗的,她是魏王明媒正娶的妻子,當初進了宗廟拜了先祖的,十meimei與她相安無事豈不是兩全其美,為什么非要想著取而代之?” 被她戳中了心事,虞少莘竟也毫不遮掩了,看向她時眼中滿是狠色,“魏王妃拿著我的兒子去獻殷勤,教我的兒子叫她母親,得來的賞賜全數攏在自己懷里,我平日里想要見我兒一面還得先跟她求上幾聲,六jiejie,是她先不仁的?!?/br>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當初魏王死時,若是沒有她的娘家轉圜,你能不能平安產子?小皇孫是魏王的遺腹子,她不帶著孩子來宮里為魏王府討上幾分顏面,難道十meimei你能來?十meimei,你該知道,魏王死后是她在支撐魏王府,如今魏王府在長安又活了過來,最大的功臣不是小皇孫,而是魏王妃,要是沒有她,你這身綺羅要如何尋來?” 虞少莘最是厭她這副遙遙高看的姿態,既是在她這里討不了好,也不愿多費力氣了,“怎么六jiejie就以為自己將來能進宗廟拜祖先了?良娣,說得好聽,不也是個妾室,你今日這樣勸我,將來輪到你自己了,也要推己及人,你若生子,也天生就比正妃所出的矮一頭,什么九五至尊之位,哪里比得了你這副好心腸?” 少嵐只是淡淡看她一眼,微微搖頭,“我至少不會如你一般?!?/br> “六jiejie,你不比我清高!”她冷笑道:“起碼我的父親,不是死在他們周人的圍困之下,起碼我沒有嫁給周人的太子,六jiejie,從前你在金陵揮旗舞槍的氣勢,都盡數化作了你對周朝太子的諂媚,你愛上了你曾經睡夢中都想要絞殺的敵人,你不是也為了一身綺羅,自甘下賤?” 虞少嵐瞬間便逼近她一步,“一身假皮而已,誰又拋舍不得?十meimei以為這樣說就能激怒我么?我痛我父之死,卻也分得清敵人是誰!” “jiejie這話也就騙騙自己罷了,二叔有錯,齊王有錯,怎么周朝的大軍就沒有錯了?在你眼中,遞刀子的有罪,捅刀子的就清白了?” 她說完,瞬間看到虞少嵐面色一白,又十分痛快地笑了一聲,“六jiejie,今日你不愿幫我,那往后,你我最好也毫不相干,我可不愿與這樣下賤的人做姐妹?!?/br> 虞少嵐按著胸口抬眉,見她提步離開,緩緩靠在了墻上,漸感受到有苦痛自骨髓中泛發,一下一下地叩問著她的心。 有兩個小宮娥出來時,見到她淚流滿臉,俱是一驚,“虞女史這是怎么了?” 她顫著聲氣搖頭,又惱恨自己被虞少莘幾句話給說得如此難過,便只是沉默,忍了淚回去。 一路上卻忍不住去想那番話,一時想是自己輕賤,一時又覺自己失了良心,因為一席溫柔,將自己的尊嚴都忘了個干凈…… 忽而間,她抬頭看見劉呈與楚曄從廊子那頭疾步而來,身后是笑語追趕的楚姜。 她擦干了淚,正要過去,卻見他們連余光也未曾送給旁人,直直向著東宮外去。 還是楚姜走得慢,發現了她,“少嵐jiejie,我長姐與姐夫回京了,就要到灞橋了?!?/br> 她說得歡快,讓虞少嵐一下子想起來方才太子神情,那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歡喜,她印象中的太子,從來都是沉穩的,溫柔的,從不曾有絲毫失儀,更遑論在東宮里疾奔。 “少嵐jiejie,你要與我們同去嗎?”楚姜問道。 她稍遲疑了片刻,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楚姜自看出了她面上濕痕,攜著她一面向外走,一邊遞了帕子給她,“jiejie因何事神傷?” 她羞赧起來,“只是見到我十meimei后,思念我母親跟jiejie了?!?/br> 楚姜便安慰道:“若是這般,將來也可將她們接來長安小住?!?/br> 她只含糊一笑,未再深說此事。 等二人出了宮門,劉呈看到了她,便笑道:“六娘來了正好,我在信中提到你幾回,阿贏與敬之早說想見你了?!?/br> 她一怔,不知竟還有這樣一出,還不待反應就聽楚曄一聲揶揄的笑,“我叫殿下在信中替我加幾句話殿下且不愿,卻提了幾回虞女史,真不知那是誰的jiejie?!?/br> 楚姜看出虞少嵐有些窘態,嗔了兄長一眼,催著他們上了馬車,自己又攜著虞少嵐上了另一輛,心想如今滿宮皆知虞少嵐是要被指為太子良娣的,觀她與太子,也是情意相投,可是又想起來當初金陵一事,那時候幾位小娘子學著楚贏的裝扮出現在了人前,虞少嵐也在其中,她若為良娣,此事必然成為心結。 她便道:“我長姐與姐夫,還有殿下,是一并長大的,后來卻多有繆傳,說是殿下與我長姐頗多糾纏,這話便可笑了,真要如此,殿下怎還會與他們通信如此頻繁?” 虞少嵐微笑,“九娘不必向我解釋的?!?/br> 楚姜微嘆,“殿下至今尚未有嬪妃,娘娘與陛下對jiejie你又頗多喜愛,總是早晚的事,我不想你與殿下之間有什么誤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