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117節
他正立在那道不過方寸,只透著絲縷光亮的窗前,被月光打來,消瘦得已無人樣,與那個在五陵道上跑馬的意氣郎君,再提不上一絲干系。 她忍住淚,輕喚道:“表兄在看什么?” 楊郗恍然轉身,見到她時頭稍微歪了歪,似在辨認她是誰,而片刻后,又輕笑起來,“明璋?!?/br> 他朝她走近,因腳下少力氣,短短幾步,走得十分艱難,眼里卻帶著光亮,笑道:“窗外那棵樹上,掛了一張錦帕,不知是哪個小娘子的?!?/br> 作者有話說: 1《韓非子》 2參考自《唐律》,稍有修改?!短坡伞芬幎ǎ褐\反、謀大逆者,本人不分首從皆斬;其父親和十六歲以上的兒子皆絞;妻妾和十五歲以下的兒子以及母親、女兒、兒子的妻妾、孫子、祖父、兄弟姐妹全部入官為婢;家中的部曲、奴婢、資財、田宅也全部沒官;伯叔父、侄子無論是否同居,皆流三千里。 第147章 牢獄中(修) 只此一句,幾欲令人心碎。 時年少,打馬御街前,處處紅袖招,不過倏忽之間,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郎君,還說著相同的話,卻在囹圄之間,慷慨地看著去路。 楚姜忍住淚,想要伸手觸碰他,楊郗便伸手攔了攔眼前的發,笑道:“明璋,我瞧著可依舊風流?” 她點點頭,“依舊倜儻不群,若此時策馬在長安街市中,仍是最瀟灑的郎君?!?/br> 楊郗伸手接住了她腮邊落下的淚,“明璋,不要哭,比起庸碌一生,我如今已然十分滿足了?!?/br> 楚姜并不太能接受他要赴死的事實,含淚望著他。 他便不停地給她揩著淚,“明璋,我這也是死得其所了,我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從未去過淮左,分明年少之時,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隨著父親南征百戰,可那場如此盛大的戰爭,我只在書紙中見過,回回夢里出現的鐵馬金戈,我也從未窺見過,只因為我是楊戎的兒子,便連拿起刀的本領也不能有,如此一生,實在無趣。 明璋,不要哭,你該要為我高興,我死前也指揮了兵馬,當后人翻開建始七年的初秋,他們會如何評說?會不會在史抄里發現我一掠而過的身影?會不會我人生二十四載,盡數只化作了紙上寥寥的一行,或只有幾個字,或許我名姓都不會留下?!?/br> 他笑嘆一聲,“這些也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我死時并不懊悔?!?/br> 刑獄之中,牢室擠攘,旁近的幾人聽見了這聲音,又是凄慘地叫喊,又是哀憐地暗諷,總之是要在臨死前留下些什么印記,紛紛搭起話來。 楚姜毫不理會他們的聲音,抬手將楊郗的頭發理好,用絲帕擦干凈了他的面容,心頭漸漸下了決定,她緩緩道:“表兄,這不是死得其所,這樣的死,泰山鴻毛皆不是,庸碌一生,是鴻毛之輕,死在沙場,是泰山之重,表兄,你若如此死去了,連一塊碑也不會有!” 旁近的一個,是反叛的一名御林軍,聞言對楊郗嘲諷道:“七郎,聽見沒有,這就是成王敗寇,什么滿足不滿足的,你還是趁這幾日,該吃吃,該睡睡,等死了,依舊做個俊俏鬼才好?!?/br> 二人皆未將他的話放在眼中,楚姜揩凈眼淚,“表兄,我要走了,外祖母與舅母我會看顧好,你記著了,你犯下的是謀反的大罪,自絕而死不足以贖罪?!?/br> 楊郗怔怔,看著她遠去,仍聽旁近的人在諷道:“我姑母說宮里頭正在為你父親奔走呢,七郎,看來你父子二人注定只能活一個的,你也不要想什么泰山鴻毛了,好生吃睡,我看楚九娘這人雖是險毒了些,說話倒是中肯的,你要死早了,陛下不樂意……” 楊郗置若罔聞,默然看著楚姜的身影遠去,面色慘白地落下淚來。 楚姜離開刑獄之時,那位值守刑獄的長官還欲賣她個好,笑道:“此次幾位大犯都單獨關押在東邊,楚娘子可要看看楊犯?” 她感激一笑,那人卻顯得有幾分殷勤,“都曾是長安貴胄,陛下也仁慈,并不阻攔探視之人,其中除了楊犯與亂臣劉嶠,都曾有親故前來的?!?/br> 楚姜對他的殷勤有些詫異,自覺自己那一張藥方沒有這么大的作用,因她近日多為楊戎之事而苦,并不去探聽外界的消息,等他離開,在進入東邊的牢室之后,才問向沈當。 沈當也不敢篤定,“女郎,或許是因陳王孫之功,如今京中皆知他在陛下面前立了大功。也或是因當日您曾隨郎主進宮護駕,他們在考量您在天子面前的分量?!?/br> 楚姜點點頭,忽聽見有人聲喚她,“九娘?” 她側眼看去,便見到劉嶠坐在一張潦草的書案前,或因皇子身份,儀容尚算得體,這周近數座監牢,只有這一間住了他。 她停下腳步,劉嶠便將案上的燭火抬高了些,“果真是你?!?/br> 他的臉色十分陰郁,楚姜對他可生不成絲毫憐憫之心,淡淡點了點頭,又聽他一聲冷笑,“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br> 這話說得十分引人誤會,她淡淡回道:“我不知道您這話何意,聽聞馮王妃哀訊,您節哀?!?/br> 劉嶠恍惚看了眼右側的監牢,那是曾關押馮采月的地方,現下正空空蕩蕩。 他便唏噓一聲,“馮氏啊,是,可惜了?!?/br> 如此淺談的語氣,似乎那只是一個陌路人。 楚姜心中厭惡更甚,正欲提步,劉嶠便又道:“九娘,阿鈿如何了?” “陛下與娘娘都疼愛公主,她如今很好?!?/br> 劉嶠竟笑了一聲,“我也是這么想的,中宮無女,甚是愛她,可是我仍不放心?!?/br> 他頓了頓,“九娘,我不曾在父皇面前說出他就是方晏,他為我幕僚之時所籌謀的一切,對東宮的也好,對魏王的也好,我都一概不曾說出?!?/br> 楚姜蹙眉,神色不解,“您說的他是誰,我不明白。至于方晏,那術士不是早已潛逃,難道您知道他的蹤跡?” “九娘,這里沒有旁人?!?/br> 她無言,劉嶠便道:“我早怕我會敗,至那時母妃怕也護不住阿鈿,所以我沒有說出他來,九娘,我以此請你,若阿鈿遇上不好,請你回護一二?!?/br> 楚姜靜靜看他一眼,“公主有陛下與娘娘,還有東宮疼愛,余生必將順遂安樂?!?/br> 即便未曾言明,劉嶠卻知她是應諾了,看到她欲走,忽開口道:“九娘,你該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的?!?/br> 她本還心念他的兄長之慈,卻聞他如此一句,幾欲作嘔,以為他癲狂了,嗤笑道:“不知道您是如何有了這樣的論斷?!?/br> 劉嶠站起身來,朝她走近,低聲道:“九娘,你不記得了,九年前的長寧宮中,你替我作了一首詩,那詩作得其實并不算好,可是父皇看了卻很歡喜,留我在宮中多住了一個月……那首詩,本王記了九年,你不知道我見到你病愈有多歡喜……” 楚姜搖頭,毫不掩飾眼中的厭惡,“梁王殿下,我記性很好,還記得那首詩,不過那是謝娘娘哄我寫下的,她說那是公主的功課。 謝娘娘為什么叫一個八歲的孩子寫詩?自是因為她知道我聽過陛下與我父親談論詩題,我知道那個詩題如何寫陛下會喜歡,她知道我為了公主會盡力投陛下所好,必然,你也知道這一點。后來那詩傳出來,我雖年幼,卻并不傻,所以我再明白不過,你記的不是那首詩,是那首詩給你帶來的好處。 至于你總說憐我病弱,你自然要憐,滿長安都知道,娶了我就能得到楚氏與楊氏兩大家族的助力,自我年幼時便打上我主意的謝娘娘與梁王殿下您,怎會不知道呢?我病弱,不知道哪一日就要命喪黃泉,并不適合婚嫁,我一旦病愈,覬覦我父親與我舅舅的,便都一擁而上了,梁王殿下,您無外乎是想要助益,誰是楚九娘,都不重要?!?/br> “我也再清楚不過,若你的算計成真,等你被楊氏與楚氏扶上那位置,第一個殺的,就是我了,如你這般陰隘之人,怎能容許旁人說你是因為一個女子才得了那位置的呢?我死后,便是楚氏、楊氏的敗落,你不會吝惜死一個楚九娘,會有天下美人入你后宮之中?!?/br> 劉嶠不想她竟如此回擊,而確實,他竟想不出一個反駁之詞來,抬眼看到她冰冷的眉眼,第一次發現,自己從不曾在意過她的面容如何,是清雅,還是秾麗。 楚姜目光看向那間空蕩的監牢,為那個無辜的女子嘆了一聲,“梁王殿下,我只是不傻,僅此而已,你有今日,全因你的貪心,也害得馮王妃在這樣大好的年紀,便要無望地死去?!?/br> 他睖睜著,記起來那個女子,他知道她的面容是怎樣的,笑起來彎彎的一雙眼,眉梢有一點紅痣,在宮道奔忙中,微笑著抬手,為自己正了發冠。 他想起來她的臉,心中突然像是缺失了一塊兒,淚水毫無征兆地就流了出來。 楚姜仍覺不痛快:“我在御苑初見馮王妃時,見她明眸巧笑,說著一叢盛放的虞美人,她說那虞美人前一日不開,等著我們去了才開,是玉英喜見遠來客,故向熏風一夜開。她真是聰慧,那日御苑中,人人都喜歡她,我還記得,她那日穿一身緋色的衣裳,婉麗極了,梁王殿下,那般鮮亮的一個人,死前卻沒有一身整齊的衣飾,就在這陰暗的刑獄中,絕望地死去了,你想起來她時,卻只嘆了一聲馮氏?!?/br> 說罷,她再無停留,只聽見身后傳來的痛哭聲。 她依舊生不出一絲的憐憫來,因這人的貪妄,連累了多少無辜之人,他此時痛哭懊惱的,或許也不是馮采月,而是他的事敗。 她一路來到楊戎的監牢前,獄卒卻說楊戎不欲見人,她看著那道背影,輕輕喚了聲“舅舅”。 楊戎未曾回頭,她心中有了打算,便也不再多留,打點了獄卒便徑直離開。 回程已是深夜,長安燈滿,雖因這場謀反收斂了歡聲,可七夕佳節,總有按捺不住的,要與良夜共醉。 她從車中仰頭看去,一鉤月下,天回河漢斜。 采采也仰頭看著星漢,看到河橋雙星,輕喃道:“女郎,牽??椗窍嘁娏??!?/br> 她抬眼去,正駛過一座酒樓,是她表兄的一位紅顏知己所在,只是繞梁清唱未再聞,亦未見佳人。 她壓下心中的酸澀,看著稀疏的行人提著花燈走過,想起曾幾歲,她表兄與左八郎便在這樓前作賭,賭下一個來的人提的是什么燈,那小娘子頭上戴的是什么釵,那郎君扇上提的是什么字…… 遠處傳來飄渺的竹笛聲,她闔上眼,靜靜趴在窗沿上,聽著笛聲遠去,又一聲,斷在月明中。 第148章 新貌(捉蟲) 七月初九日夜,天子有詔,楊戎因當年奪下淮左之功,免于一死,流放北境戍邊。 楊氏族人未來得及歡喜,便聞楊郗自絕于獄中的消息。 楊老夫人白發人送黑發人,這位年過七旬的老人,十多年前失去了最疼愛的幼女,如今要看著長子流放邊關,終生未能再見。 而楊郗的死令她瞬間回想起來,此生所經歷過的所有為數不多的傷痛,樁樁令她心碎。 楚姜與楚曄來看她時,她正臥養在床,被楊氏另幾位夫人伺候著。 楚姜繞過了年少時最喜歡的那座紫檀嵌石插屏,兩個小丫頭抱著一只銀鎏金的匣子在數珠子,看到她來,一個小丫頭手上落了顆珍珠,溜過紫玉珊瑚簾,落在一座雕花細木床前。 床上躺著的楊老夫人再不復從前精神矍鑠的模樣,分明這屋中的擺設與從前毫無二致,可從她臉上的暮色,楚姜仿似窺見了日薄西山的楊氏,乃至是周朝的所有世家,如同這些外物一樣,漸將成為只能炫示的名號。 楊老夫人看見楚姜來,以為看見了女兒,輕喃道:“寶月,你怎么穿著這樣素凈的衫子?” 她笑著上前,跪在床頭為她理了理鬢發,“外祖母,我是明璋?!?/br> 楊老夫人定定看了一會兒,忽而笑道:“是,是明璋,外祖母睡迷了?!?/br> 說罷,這位老人眼中又起了水光,卻仍舊笑看著外孫女兒,又看向楚曄,半晌問道:“你舅母跟你兩個表姐,是去了哪里了?” 楚曄答道:“李氏為舅母求情,將舅母接回去了,表姐們進宮了,在娘娘宮中?!?/br> 她眼中的憂色便少了點,兄妹二人便又陪著她說了一會話,伺候著她用了午食,在離開時,楊老夫人終究還是不曾忍住,“明璋,三郎,你表兄,是如何安置的?” 陪坐的幾位夫人都面色微變,顧忌著老人身子都不敢直說,對著兄妹二人直使眼色。 楚姜凝眉,輕輕拉過楊老夫人的手,借著衣袖的遮擋在她掌心寫下了幾個字。 回程的車上,楚曄想起楊老夫人的眼神變化,問道:“你與外祖母說了什么?” 楚姜搖頭,“我只是說了表兄的葬身之處?!?/br> 楚曄不信,壓低了聲音問她,“你是否動了什么手腳?” 她側眼看他,眉眼疑惑,“三哥為什么這么問?” “我只是擔心你會做錯了事?!?/br> 她低頭整理著衣袖,讓凌霄花紋蓋過那層素錦,“可是三哥有沒有想過,許多事情,本來就分不清對錯,只有立場黑白?!?/br> 楚曄沉默半晌,神情漸漸平和下來,“明璋,近時長安有讕言興起,說你借著父兄權勢,胡亂指點江山?!?/br> 她歪了頭,帶著些頑劣的笑,“我曾指點了什么?” “說你仗著中宮寵愛,插手梁王選妃之事,又說你曾向揚州刺史舉薦吳厝,植黨營私?!?/br> “看來這是嫉恨父親的人,不敢攻訐父親,也不敢攻訐你與六哥,便往我身上來了?!?/br> 楚曄因她風輕云淡的態度而有些惱,“你可知這些流言將會礙你終生?” “三哥,我怕為何要怕這些流言?我若想要嫁個尋常的郎君,要與他做對尋常的夫妻,要在宴席上為了他的仕途笑臉逢迎他人,要擔心我的名聲會否影響到他的晉升,這樣我才應該要怕,可是這些我都不會做,那我還怕什么?” “陳王孫難道就不關心這些?”楚曄不信陳詢如此淡泊權勢。 楚姜冷哼一聲,“他要是敢關心,大不了我換個人喜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