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116節
“你也算配得上明璋了,那便盡全力吧,讓我看看你究竟有幾分本事!” 只有盡全力,才是對對手的尊敬,可是陳詢卻心有遲疑,楊戎卻等不了他回話,施刀之際狠聲道:“我與你父親對陣之時,從未有一次留手,陳詢,你在怕什么?” 陳詢手上動作稍凝,他怕的,是楚姜難過。 她曾口口聲聲要挾自己時,這一句“讓我舅舅捆了你”,那一句“我舅舅知道了便要打殺你”,她那么敬愛的舅父,要是死在了這宮闈之中,她會有多難過! 楊戎的刀忽而逼來,他橫劍相擋,將他的刀留在眼前,“楊將軍,你所做之事,會讓九娘難過的?!?/br> 楊戎聽到楚姜時,目光柔和了一瞬,轉眼卻抽刀再砍,毫不留情。 陳詢知道他在逼自己,看到天子望來,盡了九分力氣,抬腳踢去他手腕,順利將他的刀打落,將他逼去了漢白玉的圍欄前,低聲道:“楊將軍,北境動蕩,至多兩年內,胡人必將入侵,我會盡力保你不死,北境需要你!” 楊戎怔然抬頭,陳詢立刻將他雙手反剪,對著殿前激烈廝殺的反軍道:“楊戎已敗,何不速降!” 劉嶠抽身得見,便喝道:“本王尚在,誰人敢降!” 天子對陳詢的身手滿意至極,皇后也放下心來,嘆道:“這陳子晏,終究還是有幾分本事?!?/br> 天子含笑,“陳詢,將楊戎押來殿前,速將亂臣劉嶠拿下!” 陳詢應聲,將楊戎的雙手縛住交給幾個白巾軍,立時便朝劉嶠沖去。 謝倓觀他攜著殺氣凜凜而來,知道連楊戎都不曾敵他,自己如何也敵不過,勸告劉嶠道:“殿下,我們怕是不敵?!?/br> 劉嶠從兩方交手人數便知道自己占了下風,可是無論如何都是一死,總要一搏,叫過幾個親衛護在自己身邊,朝著殿前而去。 可是陳詢在白巾軍的襄助之下,已然快要逼來他跟前,余光又見有數名官員伏跪在天子面前,心中越加焦躁。 謝倓也知敗局已定,又勸道:“殿下,陛下未必會狠心殺您?!?/br> “蠢貨,不會殺我,你的命,謝氏的命,便能不要了?!笨偹闼€有幾分血性,“成王敗寇罷了,若非他陳子晏誤我,本王何至于如此!盡全力,殺他?!?/br> 謝倓等人便也不再猶豫,齊力而去,可白巾軍也不是擺設,陳詢不需多留心力對付他們,只要生擒了劉嶠就是。 一道女墻之隔,透過宮門看著里間戰局的劉呈向楚崧笑道:“太傅得了個好女婿?!?/br> 楚崧心情不如他松快,只要一想到今日這一遭是天子早便設好的局,便為楊氏與楚氏的前程擔憂,殿前那些伏拜的大臣,個個領的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北方的望族,經此一回,不知還能剩下多少,畢竟天子可以名正言順地為他們定罪。 再觀殿前,謝倓已經被陳詢逼得節節敗退,而反軍也只余寥寥。 謝倓與劉嶠合力,不過堪堪抵擋,還未知陳詢是否盡了全力,天子便喚道:“陳詢,不必顧忌,亂臣劉嶠不論傷了死了,朕都記你一功?!?/br> 劉嶠心中一慌,讓謝倓獨力應付不及,被削掉了一半的頭發, 在陳詢的劍挑過來時,他也乍然失了神,竟失了還手的力氣,被挑去了發冠,數多白巾軍一擁而上,將他與謝倓制住,壓著去了天子面前。 此時東宮一行人才走進廣陽宮中去,陳詢回身看去,看到楚姜過來,立刻提步過去,正要近前之時,便被戚三撲了個滿懷,“大郎,你嚇死我了!” 他輕笑一聲想將他推開,卻被他死死抱住,只得哄道:“你再不放開我,我才要被你勒死了?!?/br> 戚三這才放開他,他便迎向楚姜,在血海尸山間,他怕血跡污了她的裙擺,全然顧不上什么禮節,對劉呈等人也視而不見,只是輕聲道:“九娘,地上臟?!?/br> 劉呈聞言放聲大笑起來,叫楚曄去扶著楚崧,看向楚姜道:“九娘,地上臟,你便留下來與陳王孫說說話?!?/br> 說罷也不等她反應,帶著人徑直往天子處去。 楚姜眼底微紅,對著陳詢看了許久,卻一個字也不曾出口。 她實在是怕極了,看到他頸上的大片血跡,順著他的衣襟留下,又潑留幾許在他的臉上,便伸手拿衣袖為他輕輕擦了擦,終于哭道:“我以為你真的死了,嚇死我了,師兄,你嚇死我了?!?/br> 陳詢低下頭任她擦拭,她哭得梨花帶雨,顆顆淚珠墜地,似要將那些血污洗凈,也將他心頭所以不良惡緒都帶走了,他溫聲哄她,“這血是假的,是謝昭儀吐的血,我從那些太醫那里偷來的,你瞧,我脖子上好好的?!?/br> 楚姜淚眼婆娑,輕輕撫了撫他的脖子,才漸漸止了淚。 第146章 事定 天光大盛,血腥氣彌漫了整個宮城。 楚姜沒有預料到這場叛亂會平息得這樣快,放眼看著這巍峨的宮闕,明明處處玉樓金殿,而在霓旌之下,無外乎人心陰暗。 令人以性命相搏的,不過權力二字,天下至尊之位,自然引人垂涎,青史從不為敗者高歌,卻也不絕名姓,這或許是一種懲罰,讓他們的后世子孫,在翻開史書時,來背負前人的罪過。 更悲哀者,那些睡前剛飲了一盞五色飲的小娘子,與伙伴約定了晨起去玩鳩車的童兒,打馬御街飲歌高樓的郎君,憂心明早就要見翁姑的新婦……在一覺夢醒之后,或要赴往刑場,或要淪為宮婢,或要流放千里。 楚姜踏過腳下的血泊,毫無避讓,讓臟污盡染繡襦,怔然意識到,權力之下,人人盡是螻蟻。 倘若今日梁王功成,那么即便是如今的天子,也終將成為權力的工具。 然而這場博弈不過是天子的一手棋局,“萬物莫如身之至貴也,位之至尊也,主威之重,主勢之隆也。1”天子防備的,從來就不是梁王,可偏偏,是梁王讓棋局活了過來。 她與陳詢緩緩來至殿前,聽到了眾多朝官的告饒聲。 楚姜卻想天子會毫不吝惜地殺了他們的,他不是無人可用,只是可用之人盡被攔在了門閥之外。 她看到她那位堂伯,拽著他父親的衣角,痛哭流涕地懊悔過錯。 絕不能為他求情的,他狠心將衿娘他們哄了出來,明明知道梁王會殺他們,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做了,這與她舅舅不同,求的不是存,是妄圖更進一步的榮望。 楚崧果然置之不理,徑直來到天子身側,卻見到被押著的梁王看向天子時,仇恨不已的眼神。 也聽到他問出了魏王也曾問過的一句話,“父皇,我不明白,為什么一定是三弟?” 劉呈先抬了眼,這似乎是他們記事之后,他第一次聽到劉嶠沒有稱自己殿下,因為窮途末路了,所以便不必遮掩了嗎? 天子因他仇視的目光微有嘆息,“若不是他,為什么就是你呢?” 劉嶠竟是一愣,隨即道:“我年少離宮,軍旅多年,毫無母族可倚仗,卻有了而今的威望,除了我,還能有誰?” 天子對他這話,顯然失望至極,并不想與他多談些什么,只叫御林軍將參與謀反的人都押下去。 可劉嶠卻猶有不服,吼道:“父皇,您早便想好了算計兒臣是不是?陸約是您故意安插到我身邊的,楊戎進京你也早就知曉,您是不是就等著我來,父皇……” 天子長嘆一聲,“朕從未主動召見過陸約,他只是東宮屬臣?!?/br> 在場眾人都心生錯愕,如此說來,豈不是太子先向天子提議的布局? 劉嶠卻更為不信,“不可能,連楚崧都不知道此事,是誰為他籌謀?父皇,您騙我,不是他,絕不是他?!?/br> 劉呈低斂眉目,悲憫地看著他,一言未發。 天子也不多作解釋,只是叫人押他下去。 這場叫數千人死傷的謀逆,隨著劉嶠漸漸遠去的怒吼聲,更顯得只如一場鬧劇一般。 余人各散,帶著兵馬前來的楚郁只料理了那些在各處宮門把守的反軍,并不知與他自小玩鬧著長大的太子,已將帝王心術玩弄到極致了。 這對楚姜來說應該是一件好事,她想要作為一個謀臣的心,自今日后,只增無減。 世人對于權欲的渴求,或至真至純者為黎庶,或卑鄙齷齪為私欲,而今她越加明白了一個人站在權力之巔,究竟能做成什么事。 她心中暗嘆,這宮城中出去的一句話,便能決定一邑百姓的安樂與否??! 宮人們在清洗著殿前的血跡,卻絲毫沒有沖散血腥氣,天子離開之時低聲在皇后耳邊說了幾句話,皇后面色微變,應下之后便去了內殿中。 謝昭儀還躺在榻上,毫無活氣。 一名太醫跪倒在地,將謝昭儀急癥始末一一講來,聽得一旁的劉鈿與馮采月更加膽戰心驚。 聽完之后,皇后只是淡淡道:“亂臣劉嶠為行謀逆,以鴆毒殺母,令昭儀謝氏夢中哀亡,陛下憐恤,命謝氏以王姬之禮下葬?!?/br> “母后,母妃她還……” 皇后冷冷看她一眼,叫宮人遮住了她的口,“將公主送回宮中,嚴加看管?!?/br> 馮采月看著殿中的動靜,跌坐在一旁靜靜看著,連一絲求生的欲望都沒有,她的丈夫逼宮,她的父親是主謀,她縱是逃過一死,也將淪為宮婢。 皇后看著她,暗嘆了一口氣,“將馮氏與亂臣劉嶠關在一處,聽候陛下發落?!?/br> 她怔怔抬頭,在皇后踏出殿時,鼓起了一絲勇氣來,“求娘娘,允小女與梁王和離,小女即便赴死,仍愿做馮氏女,無念碑文跌宕,只想與母親弟妹葬在一處,縱是拋尸荒野,也算團圓?!?/br> 皇后驀然心酸,沉默了片刻回道:“此事需由陛下許可,本宮會為你問上一句?!?/br> 她感激地磕下頭,“小女多謝娘娘?!?/br> 三日之后,亂臣劉嶠以謀大逆之罪,問斬鬧市,刑期定在七月初十,其妻妾盡數充作宮婢,天子終究還是不曾允了皇后的請求。 其余犯者皆斬,一族內其父與十六歲之上兒孫皆施以絞刑,其余家眷盡充官奴婢,家中奴婢資財等私物收沒;三族之內十六歲以上男子皆流三千里。2 或許天子也還是對世家留著情面,諸反臣家中年六旬以上老者,可免于刑罰。 令初下,長安盈沸,因楚左兩府在此次謀反案中牽扯最小,一時之間,盡是前來托請之人,兩府俱是閉門謝客。 七月七日,星橋鵲駕,長安滿座,無一歡聲, 楚姜靜坐廊前,案上是太子送來的信,信上所書,是他欲為楊戎求情。 感激之余,她更明白這舉動更多是為了淮左的三十萬大軍。 楊戎領領著他們滅了南齊,百戰沙場,飲馬秋水,也曾嘹唳孤鴻,蕭索悲風。天子能得到他們絕對的忠心,然而太子在軍中未必能有天子的聲望,楊戎隨梁王謀反是當誅的大罪,可是淮左三十萬將士未必不念他。 她思索罷,聯想到陳詢說的北境動蕩,知道她舅舅的性命或許是能過保下來的。 香爐中煙氣消散,采采添了一枚香丸進去,忽見沈當進來稟道:“梁王妃吞金自盡了?!?/br> 楚姜抬頭,目有怔色,想起來那個在御苑中的明艷小娘子,不覺心頭發緊。 若說可憐,誰能比她可憐呢?懷著滿腔的情意出嫁,良宵好夜,卻是丈夫早早籌謀好的起事之機。 她聽皇后說,她曾請求與劉嶠和離,若是天子允了,她或許也不會如此絕望赴死,掖庭為婢雖苦,可也不是沒有機會離開,天子千秋,太孫誕世,新帝登基……或許會有一次大赦輪到她的,便是不得大赦,皇后如此仁厚,也不會苛待宮人。 可她如今死去,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活下來又會怕些什么呢? 倏忽之間,她又想到了楊郗,他已經不眠不食好幾日了,心頭更是一痛,抑聲問道:“今夜刑獄是誰值守?” 沈當依言答了。 楚姜看向采采道:“我記得他家祖父曾在我這里抄了一張藥方?” 采采點頭,“是抄了一張,您還叫婢子將導引術也傳授給了元老太爺?!?/br> 她便起身道:“我去刑獄見見表兄?!?/br> 沈當勸道:“女郎,怕是夜深了。是不是問過郎主才好?” “不必,陛下知道了也不會怪罪的,我若連親恩都能狠心不見,與禽獸何異?” 沈當這才不再多說,帶上人護著她往刑獄去了。 值守刑獄的長官一見是她,果然因那張藥方多有感激,又因收監世家郎君之后,前來探視之人實在不少,多她一個也不算什么,遂叫手下人領著她進去了。 刑獄之中陰暗難言,在火把的照映之下,才有了半分的人氣,透過狹長的過道,楚姜終于見到了楊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