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90節
方晏微笑道:“容公主恕罪,隱秘之事,梁王殿下交代萬勿令第三人知情。草民也是思及這一點,在見到公主儀駕時才毫不猶豫攔了車,若是旁的車馬,恐會泄露梁王殿下之秘?!?/br> 若是往常,得了這樣的回答她早該生氣了,這回她卻只是淡淡應了一聲,看了眼他身上的里衣,微紅了臉,將視線移去了車外。 第109章 兩處籌謀 一路上劉鈿未再多與方晏說些什么,只是到了梁王府外,在方晏向她道謝時微點了點頭,問了他的名姓。 “草民姓戚,因在家排行第三,故而都喚草民戚三?!?/br> 劉鈿一聽心中竟是生了點憐愛,心想這些薄祚寒門出身的也不容易,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因著這一張臉,怕是沒少被欺負。 想著從前在梁王府中從未見到他,她便想或是兄長并不重視他,在他下車后便仍叫侍女扶著他,開口道:“你若有什么不如意處,盡可來尋我,我住宮中……” “多謝公主好意,戚某已受梁王殿下庇護,不該多勞。今日多謝公主相送,戚某感激不盡?!?/br> 劉鈿越發覺他可憐,卻見他神色卑微,便也不再多說,看著他在門口與門房交談了幾句便被門房扶著進了王府,不由輕嘆一聲,“二哥身邊的人怎地都與他一個樣,行事恭恭敬敬,瞧著倒是少血性?!?/br> 她身邊婢女都跟著附和,她卻癟癟嘴,頗覺無趣,叫車夫調了個頭。 “昨日左八才跟我說今日楚明璋會跟著楊郗去長生觀玩耍,卻害我白跑了一趟,走,去找左八算賬去?!?/br> 她的興頭來得快去得也快,在今時的長安,如此暢意酣然而心無掛礙者,第一個該數的,當屬這位天真的帝姬了。 卻說方晏進到了梁王府中,一路被引去了梁王書房外,正巧的是,梁王也正在與幕僚商議如何救出他來,一聽門外通傳方晏遣人來見,臉上頓現歡欣。 “在那長生觀中,先生是如何能夠遣人……” 隨著方晏進門,劉嶠的聲音戛然而止,其余幕僚臉上神色也與他相仿,不僅是對方晏面容的驚詫,亦有疑惑在心。 不知方晏是使了什么法子,出口的聲音卻又變了個樣,像個清亮天真的少年。 “草民拜見梁王殿下?!?/br> 劉嶠點頭,皺眉看向他,“先生被困長生觀中,是如何使喚了你來的?” 他身軀無力,比之之前戴上那張蒼白的面具更像個病人,此時便道:“回殿下,草民是先生收養的孤兒,與其余幾個兄弟聽說先生被囚禁在道觀中,便設法相救,今晨已將先生救出,未免牽連到殿下您,先生還令一個兄弟戴上面具扮作他繼續待在觀中?!?/br> “未想今日楚九娘前去觀中拷問,不知尋了什么異人,將留在觀中那兄弟臉上的面具給掀了,適時草民與先生尚未遁離那屋中,不知楚九娘又使了什么法子,草民與先生只聞一陣藥香,之后便渾身力氣盡失,先生更是可憐,一步也動不得,草民無法,只得將先生藏在山中,幸在路上見到公主車駕,求她帶上草民來了殿下府中報信?!?/br> 劉嶠得知方晏竟脫了身,不由大喜,卻聽對面道:“殿下,先生叫草民務必告知您,此時那楚九娘已將先生偽飾面容之事捅破,怕是東宮得知之后以此攻訐殿下?!?/br> “無妨,之后本王托稱幾句無知便是?!?/br> “殿下,先生說恐怕東宮并不會輕易松口,若是以此事指責殿下您無識人之明,且先生之前又被那楚九娘一番誣陷,聽聞她備受陛下與皇后寵愛,只恐殿下您會因此被陛下責罵,輕則只是父子家事,殿下受幾句斥責,然若申之危重,如今朝中正在決議該由誰人接管魏王曾經所掌的京畿巡防兵事與度支職事,殿下本是不二人選,若因此事便丟了差事,更是可惜?!?/br> 劉嶠這才意識到情形的嚴重性,與幕僚們對視一眼,便見一位幕僚道:“不知方先生可有何應對之策?” 方晏仍被人扶著,聞聲腳步踉蹌了一下,頗顯病態,“先生說,殿下應當先發制人,應當趕在東宮之前去向陛下請罪,殿下向來以謙卑示人,在大局未明之前,必當要尊敬東宮,如今這差事若是沒了,也不必強求,待到太學試后,殿下以謙卑之態立于不敗之地,比如今大出風頭來得更好?!?/br> 聽到太學試,劉嶠與幾位幕僚神色都有所變化,便贊同地點了點頭,“大哥之死,父皇便有責怪本王之意,怨本王審問逼迫了鄭氏?!?/br> 一位幕僚立刻出來為他抱不平,“鄭氏并不曾招供出魏王,是他自己心急,這般也能怨到殿下身上,無怪世人皆說陛下偏心了?!?/br> 另外幾位幕僚都紛紛贊同,劉嶠心中發冷,看向方晏道:“本王這便派人前去將先生接回府中?!?/br> “殿下,先生說如今面容丑陋,怕是臟了殿下的眼,還請殿下遣人將草民送回居所,草民叫手下兄弟去……” 劉嶠搖頭,沉聲道:“在本王眼中,先生的面容如何并不重要?!?/br> 方晏又勉力向他一拜,險些就倒了地,“殿下,請為先生留幾分余地吧!” 劉嶠見方晏仍如此顧惜容顏,知道若是見了其真容怕是傷了他的尊嚴,便叫人將眼前人給扶好了,嘆道:“難為先生遇了難關,竟還先想著本王,也辛苦你跑一趟了?!?/br> 另外幾位幕僚也都開口贊揚起方晏來,一個竟還提到了楚姜,“原以為楚九娘只是個病秧子,未想手段竟如此毒辣?!?/br> 方晏臉上也留有余驚,驚慌道:“草民與先生也不曾料到,本見她生得如此貌美,先生都險些心軟,幸而先生心性堅毅,藏在暗處一直不肯現身,卻也不曾躲過了她這迷藥?!?/br> “這樣的女子,怕是滿長安也沒有哪個敢求娶了?!?/br> “杜兄此言差矣,有那般家世,只要不同前朝李司馬那位女兒一樣,求娶之人必然趨之若鶩……” “正是,她有此心計手段,將來必能為夫婿謀劃,如此看來,她將來的夫婿才是有福之人……” 方晏聽著他們輕易便將嚴肅之事換成市井笑談,一副不曾見過世面的樣子,瞪大了眼睛,一臉的好奇。 劉嶠清咳一聲,打斷了他們的交談,“閨閣女兒,有幾分手段也不過在內宅里小打小鬧,不過些拈酸吃醋的心機,不值多說?!?/br> 說罷便叫人將方晏送了出去,未見他低頭時唇角微動。 拈酸吃醋、小打小鬧?這樣的事,求她做她也不會做的。 在他出門之后,其余幾位幕僚也都分別離開,有兩個神色輕佻的,竟是看著方晏的背影道:“不知方先生竟還養了這樣的尤物在身邊,想必是自己越缺的,便越要找回了?!?/br> “你我如今是沒有這樣的艷福了,不知將來方先生厭棄了……” 方晏雖手腳無力,耳力可不曾減弱,緩了緩腳步,將這猥辭盡數聽在了耳中,折轉長廊時余光瞥見二人,看見梁王也站在他們身側,卻并未出言阻止,漸想到他方才對楚姜的論斷,心道他奪嫡的勝算實在是不大。 文人立世,總該以德為先,卻對同儕毫無尊敬,這般臣屬,竟也不加規束,將來即便他得了大位,朝中多是這般臣子,朝綱也不穩??! 長安風流得似錦,處處俱是看花人,楚姜坐在車中得見長安春色,心中的沉悶去了幾分,卻沒了與表兄一道去游玩的心情,遣人去說了一聲便徑直回了府。 回府之時看見府門外有幾架車馬,向門房問了才知道都是些前來拜訪的寒門書生。 正聽了那位吳郎在渭水的一番斥罵,看著門口這幾架馬車,她搖搖頭:“不好好溫書,走此歪門邪道,今日又非休沐,家中郎君俱不在府中,他們來了又能如何?況且太學試中父親是主考官,讓人知道了還不知要如何議論呢,還不速速送客?!?/br> 門房一臉的為難,“是族里二房的三郎將人帶來的,說是七娘與十娘的未婚夫婿還不曾拜見過郎主,他們連同幾個同鄉好友都十分崇敬郎主,早想拜會了,夫人推辭了幾句都不管用,只得招待了?!?/br> 楚姜峨眉微蹙,旁支的七娘與十娘許下那兩位夫婿,自是不值當楚崧親自去見,往常的也都是族里自己定下就是,二房的與旁支的關系比楚崧這一支還遠,又管這事做什么? 趁著今日來,莫不就是拿捏著顧媗娥不敢得罪族里? 想著她便疾步去往顧媗娥處,心中計較良多。 自周朝設立太學以來,幾大世家擇挑幾個寒門書生進入太學便是約定俗成的事,然而如今時局似迷霧重重,兼之那位吳郎的話,實在令她心中不安。 顧媗娥孕期正苦,二房那位帶著幾位書生在廳堂之中談詩論對,雖并不要她待客,卻也叫她焦愁,知道楚姜回來了便似見到救星一般。 “九娘,那位三伯說話實在是咄咄逼人,句句拿族里壓我,我真是……” 楚姜看她急得要掉了淚,怕她傷了胎氣,忙安慰道:“母親不要動氣,您請他們入府,又已經禮待,族里如何也說不了您的錯處,倒是三伯,家中郎君不在,他引些男子前來,這才是他的失禮?!?/br> 說著便對采采道:“采采,你去送客,請三伯留下,叫他等父親歸來,其余的書生,每人贈一匹綢緞,再即刻去請幾個泥瓦匠來,照著那幾個書生家鄉的風貌建兩個亭子,再對外夸幾句,向少嵐jiejie、秦娘子、我幾位表姐妹、還有左氏李氏幾位與我說得上話的小娘子發個帖子,便說我在書上瞧中了那幾個書生家鄉的建物風情,特請了族中兩位準姐夫帶同鄉上門來參謀……” 顧媗娥聽她幾句話便將事情安排了下來,心中漸漸大定。 夜間楚崧歸來之后,不知與二房的都說了些什么,回房時向妻子道:“往后若族中再有人前來,夫人不要顧忌,你若想見的便見,不愿見的便不見?!?/br> 顧媗娥應道:“妾觀九娘回來時的神色,便知事情不好,今日是妾大意了,夫主,可是有什么妨礙嗎?” “本是那兩個書生被同鄉吹捧了幾句便得意忘形,送了些東西給三哥,哄著他來了,幸而今日夫人你冷著他們,明璋的處理也甚妙,等那兩樁婚事解除之后,再有什么,便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夫人不要多想了,以免傷了身子?!?/br> 顧媗娥神色慚愧,“幸好九娘□□?!?/br> 楚崧也笑了笑,想到傍晚出宮時,天子說到梁王那位被囚在長生觀的幕僚,竟是個偽飾面容的妖人,不僅斥責了梁王識人不明,還按下了本該叫梁王接管的京畿巡防兵事,而這,竟也是楚姜的功勞。 他眼神里多了分笑意,越發覺得將女兒囿在內宅,實在是天大的耽誤。 第110章 夜談 建始七年二月十五日,太學入學試開考,共計考生八千九百三十人,在為期兩日的考試中,以策問試士為主,策試中又以《詩》《書》《易》《禮》《春秋》這儒家五經為要,另有百家之學佐之。 然而書生們如此重視的這場考試在長安百姓眼中卻不算什么要緊事,依舊有三五攤販推著車去太學門口叫賣,待其見到持了兵刃護在門口的御林軍,才悻悻推著車離開。 太學雖設在城中,卻處在僻靜之處,不過有太學生千余人,其外的客舍酒樓書肆也都熱鬧著,尤其是考試這兩日,諸太學生都在客舍里候著,口中議論紛紛,皆是在談論這場考試。 到了第二日午后,太學生們帶著一股過來人的自矜,都涌在太學外面的酒樓里,想著看考生們出此門時的眾生相。 等候時,不免有人品評起來,又有人提到了那在渭水憑吊的吳郎君。 “可惜了潁州吳厝,他若是不為沈樊祭文,必受博士青睞?!?/br> “只怨他心氣過高了,那些話說出來,誰能忍下他!” 卻也有眾多嗟嘆者,言語中都暗暗對那吳厝含有褒揚之意。 沈當與一個伙伴坐在角落里默默聽著,將這群太學生臉上的神情看得分明,見他們眾多都穿戴富貴,那幾個說吳厝心高氣傲的,談及世家時甚至不敢面露嬉笑,又看了那些惋惜嗟嘆的,雖并未散發不敬之言,神色間總是有些桀驁不馴。 他便就著這間酒樓里的太學生數量看了看,發現這兩類人約各占一半,心中尚有困惑,想他年輕時亦曾赴過幾場太學試,那時候談及世家,可無人敢神色不敬,如今也只十數年,倒是另一番光景了。 正在他凝神思考時,太學門口漸漸有了動靜,他便叫上伙伴從人群中擠了出去。 考生們出門時,從其形色面容都能窺見幾分端倪。 有春風得意的,或是早便找好了儀仗,或真是才華過人,答得行云流水。 有愁眉苦臉、垂頭喪氣的,一見便知考得不順。 在其中神色自若的反屬異類了,沈當看見吳厝隨著人群出來,面色無悲無喜,在這一群考生中顯然十分好認。 他與伙伴便暗隨其后,欲待合適時機再與他對面相談,好送他出京。 這吳厝應當是家產尚豐,住的客店正在長安繁華之所,沈當遠遠目送著他進了客店又才進去,將伙伴留在樓下守著,自己則進了一間與吳厝相鄰的屋子。 日暮昏黃,柳浪桃聲充盈長安,早有高樓點燈,翠色濃艷中,又是畫里升平貌。 正當沈當臨窗觀景,感慨這幾日的安寧時,他的伙伴突然推門進來。 “季甫兄,吳厝的兩位書童帶著行囊走了?!?/br> 他眉頭一皺,出門看了一眼,卻見到吳厝房門大開,他正神情冷硬地端坐在案前,案上紙頁錯雜,筆墨凌亂。 他倍感異常,便佯裝下樓時路過,向內一瞥,熱情提醒道:“這位郎君,風將你的筆墨吹散了?!?/br> 吳厝頭也不抬,只是擺擺手中的筆,墨漬甩了滿身。 “若得東風便,送我心事滿長安,也不枉某這千里一程,多謝兄臺好心,無礙?!?/br> 他話音落下,正有一陣風從他窗口吹入,將一頁送到沈當腳下。 沈當看他屋中只余下些許日常所用,也隱約猜到了些什么,笑著撿起那一頁,卻不見什么狂悖之言,只是一篇曹植的《九愁賦》。 他想想便笑著俯身,將紙頁輕輕放回了屋中,見吳厝仍奮筆疾書,便向后退去,一副不愿多事之態,隨后與伙伴一同下了樓,又交代伙伴回去報與楚姜知情,自己則是點了一桌酒菜在樓下候著。 楚姜正在教習楚衿詩文,得聞此事臉色便有些不好。 楚衿等在堂中久未見jiejie進來,忙出門去看,一出門便見她眉眼帶愁,體貼地上前拉了拉她的手,“九jiejie,怎么了?” 她揚唇笑了笑,叫采采將她牽回去,又深看了她無憂無慮的背影一眼,眼中笑意不存,對來人道:“叫季甫見機行事,若是有人去害那吳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