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91節
她語氣稍緩,凝了凝神,“先不必送他出長安,若是有人對他動手,依舊盡力護他,最好分辨出是哪一系,留下些證據?!?/br> 來人連忙領命離去。 楚姜看人影漸遠,倚著欄桿坐了下來,眼神悠遠。 本以為這吳厝即便惋惜知音,哪怕罔顧前程,應當還是顧惜性命的,如今卻已將書童遣回,獨身留在長安,倒更是顯了硬氣,恐怕天下文人亦要頌他風骨。 若是梁王與方晏此時殺害了他嫁禍給東宮與南方世家,正值太學試的緊要關頭,不過書生狂論便丟了命,焉不令天下文人對東宮生出意見? 想著她便要提步去找楚崧,怔然想到他近日要禁閉宮中主持太學試閱卷一事,便起身回屋,提筆將此事寫下,又叫采采送往楚曄處。 楚曄正任司議郎,要記注東宮大小事宜,便時常值守在東宮,拿到信后只翻看一眼,便知道meimei的擔心不無道理,想想便送往太子手中。 “……吳厝之事,妹深患之,今父為禁所閉,此事乃與兄謀??秩艘频湒|宮,妹止令仆力護吳君,兄若更議,必以告我,妹閨門行事,不若君等諱多,亦勿憂監察參我樹黨……” 劉呈讀至這幾行,按在紙上的食指動了動,忽仰頭看向楚曄,溫聲笑問:“三郎有何高見?” 楚曄側眼看了看堂中幾位同僚,見他們都各行其是,似乎并不關心此處,便拱手答道:“高見不敢,臣只是以為,信中所提,應當重視?!?/br> 劉呈亦頷首,顧自喃道:“如今兩位太傅盡為太學試所困,倒是少了參謀?!?/br> 話雖如此,倒不見他神色困頓,只見他招手叫過在一邊研墨的虞少嵐上前來,低聲吩咐了幾句,這話音卻未避著楚曄,他斂眉聽著,安心了不少。 劉呈的吩咐正是叫虞少嵐帶人去替下沈當幾個,又想楚姜近日受此憂懼,怕是心中愁困,也叫虞少嵐留下伴她幾日,好解解悶。 而他的不避諱,也叫楚曄明白了他的另一層意思。 若是東宮真被嫁禍,必不是楚姜護人不力的責任,而叫虞少嵐相伴,也表了東宮的謝意。 是夜,楚姜與虞少嵐共處一帳,久未相會,二人俱是無眠。 觀婢女闔門離去,虞少嵐臉上頓時少了些相聚的歡喜,借著燈色坐起身來,眼中浮現憂色。 “殿下將那信給我看了一眼,你怎能寫下那些話來,自古后宮不得干政,你竟……” 楚姜微微蹙眉,也坐起身來,打斷了她,反聲道:“少嵐jiejie,我又不是后宮?!?/br> 她一滯,知道自己失言,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這些事都是他們男子所謀,你在信中說什么‘閨門行事,不若君等諱多,亦勿憂監察參我樹黨’,這話真是僭越了,幸好這次殿下派了人接過了這事,萬一真叫你去處理此事,即便你做得好,外人評斷來,怕是牝雞司鳴、陰陽顛倒這些渾話都要往你身上安,到時候你要是處境艱難可怎么好?” 楚姜知道她是擔心自己,對她口中那句,她寫下時便不曾擔心,若是太子連將此事攬過的胸襟都沒有,自己倒是甘心藏拙也不愿為東宮謀劃的。 不過她卻輕輕搖了搖頭,拉著虞少嵐的手有些惋惜道:“當日初見,jiejie與我共談兵法,我并未見jiejie你身上有如此迂腐的想法,而今不過數月,jiejie卻以為外人的評斷就能左右你我嗎?” 這一句像是深夜鳴鐘,讓她一瞬間愣了下來。 楚姜觀她神色,又輕聲嘆道:“少嵐jiejie,那時候我說眾人俯仰,不過天地一盤棋,如今我心萬慮,不想耽擱到俗處,也想做個執棋之人,難道世間竟不許女子下棋么?我記得jiejie曾經,也是誓要紅裝掛帥的,現下卻叫我不明白了?!?/br> 她回過神來,被楚姜如此一提,便記起舊事,竟有隔世之感。 “我……”她囁嚅起來,“我不曾忘的?!?/br> 然而是什么令她說出了先前那番話來? 她凝望楚姜,見她分明笑著,眼神卻是惜憐,頓覺驚慌。 她瞬間便相通了自己為什么會說出那番話來,或是虞氏的坍塌,或是她母親叫她離開金陵時的釋然,又或是,是太子的溫柔。 莫名地,她覺得是最后一樁。 她看楚姜仍不言語,只是凝望著自己,心中沉了沉,卻未提出心事,只是笑道:“我只是與秦jiejie、畫箏jiejie她們相處久了,總以為東宮能庇護我們一輩子,竟是忘了志氣,九娘,先前是我失言?!?/br> 楚姜含笑,拍拍她的手,若是秦娘子她們,也不怪她說出后宮不得干政了,那幾個太子親近的,將來俱是后宮之選,自要謹慎行事。 她看著虞少嵐眼中的一撇愁色,心中微嘆,知道她有心事在懷,卻不好探究,便推了軟枕靠在床頭。 帳子上的海棠花撒在她手上來,她輕輕摩挲著,心中思緒良多,低聲道:“少嵐jiejie,我不要在意他們的評斷,人生苦短,我不要將光陰消磨在無趣之處?!?/br> 虞少嵐垂下眼,一時不敢言,也慶幸楚姜未曾逼她對答。 先前那句話,她是扯了謊的,不止秦娘子她們將東宮當作依靠,而是連她也以為,太子是她的倚仗,因此她也可以,不必再執著于仇恨,可以如天下諸女子一般,安守閨閣中,盡行女兒事。 她也將軟枕堆起來,靠著望向天青色的帳頂,昏色之中,天青蕩曳,仿似片片落白。 沒來由的,太子在雪中將她接回太子府的場景又呈于眼前。 這叫她深感不安,楚姜的話像是刀子一般,將蒙在她眼前的似錦繁花碎裂開,又叫她記起前塵。 那時候她還記恨周朝,記恨劉呈。 “九娘,我有些不明白?!彼p喃道。 “jiejie不明白什么?” 她側頭道:“不明白我往后要怎么做,也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么做?!?/br> 楚姜也轉頭看向她,燭光灑進帳子,照在二人眉眼間,一個堅定,一個茫然。 “我要這么做,是因為我想?!彼兆∮萆賺沟氖?,婉聲道:“可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就是對的,我先前詫異,只是覺得jiejie不是在意他人言語之人,并非對jiejie的決定指手畫腳,路要自己走了,才知道那道上露水沙塵沾衣幾何?!?/br> “有的人順遂一生,便要尋些坎坷,有些人年少便慣見風波,所以追逐安定,少嵐jiejie,余生如何誰也不知,但求無悔而已?!?/br> 虞少嵐看著她誠摯的神色,不由怔然,片刻后才笑著點點頭,笑中有些釋然,“是我入障了?!?/br> 長夜未央,燭火漫漫,二人相視一笑,終再無言。 作者有話說: 謝謝大家等我,此后繼續日更。 第111章 潤物無聲 建始七年三月一日,清晝多雨,天白含翠。 在宮中閱卷半月的楚崧終于回返家中,因著禁中勞困頗多,兼細雨披身,不覺在兒女面前咳了幾聲。 楚姜立即便叫人去喚疾醫前來,楚曄也面含憂色,“便是卷冊繁多,父親也該珍惜身子?!?/br> 楚崧正要開口,見到懷中幼女也皺了鼻子,小手正指向自己,“父親往后再要說是我們頑皮鬧了毛病,可是再不能了?!?/br> 眾人發笑,連苦于孕事的顧媗娥也好一場開懷,一家人又是一番歡笑不提。 檐雨連珠般墜地,熏爐里升煙,繚繞閣中,本該清淡的景致,因著一家團聚于此,反成了溫柔可親的陪襯。 待至楚崧喝下一碗女兒親煎的藥,時已過正午,楚曄還要回東宮,顧媗娥與楚衿也面露倦色。 他憐惜妻女,一個正孕中,一個尚是年幼,便叫各自散去。 臨別時顧媗娥又叫了楚姜到一旁去,自袖中掏出一紙給她,“你十一姨在家中待得無趣,說是要來長安玩耍,這信是同昨日隨禮一并送來的,尚不知她幾時到呢!” 楚姜有些歡喜,當著繼母的面便拆了信,卻只見薄薄一行,“明璋吾甥,我要來長安了?!?/br> 這俏皮明快的一句,仿佛已將那個嬌憨天真的少女帶至了眼前。 她嗔笑一聲,“前幾日少嵐jiejie在時,還說不知何時得見十一姨,這卻要來了?!?/br> 顧媗娥也笑,“她一慣愛胡來,又不說明哪一日到,哪日灰頭土臉地上了家里的門,我可是要攆出去的?!?/br> 話音剛落,卻又被陰雨激起的泥腥惹發一陣嘔,仆婦忙不迭地攙著她回去。 楚姜便又送走兄長與幼妹,待折著信回頭時,正見父親含笑看著自己。 她殷勤笑問:“父親這是頭一回做主考官,都瞧了些什么奇才?” 楚崧失笑,揮揮袖子,“還不待為父問你那吳厝是怎么回事,你倒是先問起來了?!?/br> “本來以為他好歹是個富家子,舍了仕途也能做個富商,后頭女兒一見他連曹子建的《九愁賦》都寫了出來,又遣返仆從,怕是要出大事,已經請示去殿下跟前了,眼下且不必女兒做些什么的?!?/br> 她說著便挽上父親,“倒是今年這回太學試,清早采采便說街市吵鬧,張在宮門外那張榜單上擠擠攘攘幾大行,名字怕是有上千個,往常不過只招三百人,這回又是為何?好些以為自己不能入選的書生,都回返家鄉了,這回豈不是勞動他們再跑一趟?!?/br> 楚崧聽她一問便在癥結處,悠悠道:“后宮有喜,陛下大悅,又聞太學中學舍空置頗多,特下此恩賜,原先三百人分甲乙丙三等各一百人,如今仍舊前三百入甲乙丙三等,其余七百人為添員,將來不入朝官擢選之列,只在各州郡吏員缺處去做填補?!?/br> 楚姜恍然大悟,周朝的吏與官,是有著明顯區別的,倘以郡吏入仕,身后若無家族,升遷難矣,難怪諸世家對此沒有抗議之言,又是天子自稱狂喜之舉,稍有眼色的便不會去掃天子的興。 況且書生們若是回鄉,靠著才學也并非不能做個郡吏,故而那榜上的也未必個個都要去太學里虛廢三年光陰。 不過又有一念自她心頭閃過,她看向楚崧,果見他神色并不如語氣那般輕松,遂輕聲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陛下此舉,可是在為寒門開路?” 楚崧這才點點頭,開口便叫楚姜震撼。 “那吳厝的答卷,在前頭幾輪閱卷里被刷出了兩千名外,最后呈到我與你左叔父眼前的,只有一千份定好位次的,然而陛下竟于深夜前往,玩笑般地從那刷下去的兩千多份答卷里隨手抽了幾份,其中便有這吳厝的?!?/br> 回憶起天子當時的笑,楚崧猶覺心驚。 夜燭闌珊,殘燈昏處,筆墨堆疊。 天子立于那些被黜落的卷冊處,抽出的那幾頁,仿似自泥垢里翻洗出的新芽。 “伯安,稚遠,朕瞧著這一個潁州吳子善,答得也不差,怎么落在了這里來?!?/br> 天子俯身執卷,論對指點,這是自立太學以來,開天辟地頭一回。 除楚崧與左融外,殿中人皆噤若寒蟬。 終究是楚崧站出來自認疏漏,叫眾人將三千多份再審再閱,方有了今日這榜上的一千人,那吳厝,便在甲等第八名。 閣中一時靜默,楚姜腳下輕動,只覺膝下一軟,跌在了一邊的欄桿上。 終究是,南齊故事,成了儆戒。 楚崧觀她此態,心中微嘆,“明璋,不足懼矣?!?/br> 楚姜扶著欄桿坐下,“只是綿雨惹生青苔,腳下濕滑?!?/br> 然而此句終了,她還是承認道:“加之,女兒心中也有懼意?!?/br> 昔日短壽之征不令她懼怕,匪眾脅逼未令她膽怯,如今不過是天子欲為寒門開路,卻叫她倉惶至此。 楚崧忽覺他這女兒才是世族政客該有的樣子, 這樣的反應,說明她已經想到了此事的歸終,寒門若立,則世家門閥衰微。 然而他卻笑問:“明璋,君子有中和之道,捭闔豫審世間變化,預卜吉兇,你以為此事,便能致使世族末路嗎?” 楚姜觀他仍舊云淡風輕,神情松動,不覺搖頭,“一朝寒門起,一夕豪族立?!?/br> 崛起的寒門,總會成為新的豪族,這是必然。 可是她的擔憂卻并非此處,而是由虞氏想到了楚氏。 她嘆道:“然而若似昔日南齊,一但風教薄,士無德,門閥立于皇權之上,便縱無外敵,終將譜錄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