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86節
沈當便立刻動身,她又看了梁王所在那閣子一眼,終于下定了決心,提起裙擺向東側的樓走去。 采采看她神色冰冷,忙上前扶著她,“女郎慢些?!?/br> “慢不得,我因情廢理,已是荒唐,如今再不幡然醒悟,恐是終生皆要亡于他手?!?/br> 方晏在窗口看到她往太子閣中走去,逗引畫眉的手頓了頓,向劉嶠告罪一聲便去到廊上。 他侯在樓道拐角,等她過來,“九娘……” 楚姜頓下腳步,裙擺拂在欄桿上,眼中晦暗不明,本欲質問他,卻看到他眸中一如的深情,忽向后退了一步,頭也不回地與他擦肩而過。 他眸光霎時間黯淡了下來,深看了她背影一眼,卻并未多做停留,回到閣子中便將梁王請到窗前,將她的去向指給梁王看。 “殿下,此女巧黠?!?/br> 劉鈿不知他們說誰,也來窗前看,一見是楚姜便贊同笑道:“看來我與先生所見略同?!?/br> 劉嶠卻側頭看了眼方晏,“先生何有此言?” 他向后退了幾步,看了劉鈿一眼道:“方某欲報殿下以實情,卻只欲叫殿下一人知情?!?/br> 劉鈿頓時豎起眉頭喝道:“二哥的事便是本公主的事,難道還有什么是我聽不得的?!?/br> 劉嶠輕笑,看著這聽了下頭一番辯論還毫無察覺的meimei,暗想以她的天真,有些事,她還真是一絲一毫都聽不得,而自己有意于那位置,對她更該隱秘,讓她一直以為自己淡泊卑微才好。 想著他便哄了幾句,才叫劉鈿心甘情愿地出去了。 方晏的目光正看向窗外,那一襲倩影已經去到了太子的閣子前,正在窗口與她的兄長對談。 他嗓子緊了緊,“殿下先前好奇方某的身份,適時不談,實是傷痛難提,而今楚九娘卻要先行揭露了,方某便也不該隱瞞?!?/br> “先生此話何意?九娘她,如何知道先生的身份?” 方晏聽他竟也喚得親近,手指動了動,先前想說的話便拐了個彎,“她去金陵尋的那位神醫,正是方某的恩師?!?/br> 如此奇巧,便是劉嶠再鎮定也無法淡然了,復問了一句,“那位神醫,是先生的恩師?” 方晏點頭,臉上那張面具竟也將他愧疚的神情呈現得分明,“我本不姓方,而是姓羅,南齊的大鴻臚羅瞻,正是我祖父?!?/br> 劉嶠凝神,向親衛看了一眼,謝倓立刻稟道:“其人曾在齊王面前為南陽王求情,卻連帶了家族俱被殺害,只有一女留在宮闈,后淪落風塵,去年虞氏大亂,方脫離苦處?!?/br> 劉嶠便蹙眉看向方晏,“虞氏之禍,亦是先生所為?” 他點點頭,“恩師與我祖父有舊,將其弟子與我調換,因此我才得以幸存,恩師博學,除醫術之外,本領盡數授于我身。楚九娘前往求醫時,我與虞氏的暗斗波及于她,兼之恩師對她毫無防備,叫她知曉了我的真實身份,之后我便再未重返藥廬,方才知其在樓中,便是想看看她是否能夠識破我的偽裝?!?/br> 謝倓聽得入迷,一聽他停下便好奇道:“故而是先生的偽裝令她識破了?先生您是如何偽裝……” “謝倓?!眲p喚,“可是她聽出了下頭這辯論不對?想到了先生的身份?” 方晏點頭,“我之所以相投于殿下,并非為功名前途,只是想要為家族報仇而已。我與江南世家之仇,楚九娘亦從我恩師處得知,適時恩師以救治之恩懇請她隱瞞,而今卻見其背信,也是怪我并不曾改換了姓氏,又去她面前試探了一番,不想她竟聰慧靈巧至此?!?/br> 說著他起身向劉嶠鄭重地鞠了一躬,“殿下,方某面具下這張臉,被大火焚燒,實在丑陋不堪,難以見人,故才以此偽裝示人,今……” 劉嶠立刻阻止了他要掀下面具的動作,心中對他的話,已經姓了九分,對他的相助之心,更是毫不生疑。 一個心慕前程的謀士,跟一個身懷仇恨,那仇家還是在自己敵對一方的人,自是后者更令人信任。 方晏便又含著感激對他一揖,“我與虞顧陸三姓,仇深似海,當初使計毀殺虞氏時,我與殿下之間,頗多猜忌,故才利用了殿下,此為方某之過,甘愿受殿下責罰?!?/br> 劉嶠卻心中更為滿意,如今一看,方晏目的實在過于單純,為了毀掉虞氏,不惜與自己生嫌隙,若是自己承諾他勢必會為他報仇,此人的利用價值,可比一個忠心不二的謀士更高。 “先生不必如此,齊王殘虐,人神共憤,而江南三姓卻任其施為,亦屬jian佞,我朝絕不能容下此等臣工,先生盡可放心,小王必不會令先生的苦心白費?!?/br> 他將方晏扶起,又感慨道:“先前先生獻計令定瀾樓中有此辯論,我還頗有擔憂,以為不過流言,傷不到東宮實際,如今想來先生與東宮既有如此深仇,此計必有后招,先生,小王實在嘆服?!?/br> 方晏受他如此贊揚,并無喜色,卻也嘆他言語巧妙,將自己與顧陸兩族的仇恨加到了東宮去,便又看了看東樓那間門窗緊掩的閣子,“殿下,實不知楚九娘會如何編排于我,我的身份,怕是會給殿下招來一場麻煩了?!?/br> 劉嶠毫不在意地對他一笑,“她知你身份,可有實際證據?書信、證人、證物?若無這些,仁善的東宮怎會貿然來質問?” 方晏立刻一副放松的神情,卻叫謝倓好奇他這面具怎么如此逼真,眼神來來回回,就差往他臉上直接招呼了。 他便笑了笑,又要上手掀,劉嶠忙瞪了親衛一眼,又對他好一番勸慰。 而東樓那間閣子里,劉呈剛聽完那場辯論,又被顧晟一番老實交代給驚著,心中正是驚疑不悅,楚姜此時前來,直說有要事要獨自稟奏,實在令他一顆心高懸不定,怕她再說出什么棘手的來。 此時他與楚崧、楚姜三人在內間,看到楚姜神情慚愧便嘆道:“今日我所受驚嚇并不少,九娘有話便直說吧?!?/br> 楚崧也不知女兒要說些什么,有些忐忑,卻見到她抬眉時眼神十分委屈,話音委頓道:“殿下,父親,梁王殿下身邊一位姓方的幕僚,德行不正,方才公主領他前去向我討藥,我好心為他診脈,不想……不想他竟然……輕薄于我。我本想今日定瀾樓里如此熱鬧,殿下正是好興致,便不想聲張,誰知方才我在廊子上吹風,那幕僚竟然……竟然拿出一張紙來,說我約他夜里相見,我分明是好心給他寫了一張藥方,他卻換成了那一紙,九娘實難忍受,求殿下為九娘做主?!?/br> 楚崧氣得面色鐵青,不等她說完便起身道,“是哪個混賬?” 劉呈一聽竟是這般荒唐事,正想那場辯論必是梁王手筆,十分樂意為她出氣,便起身向楚崧勸慰道:“太傅勿躁,九娘一向柔善,如今受此欺侮,我絕不會坐視不理?!?/br> 說罷他便向外道:“去請梁王前來,叫他帶上他那位姓方的幕僚?!?/br> 楚姜眼中帶淚,捏起袖子揩了揩,感激地對他一禮,“九娘多謝殿下?!?/br> 楚崧也慢慢從憤怒中清醒了些,聽到一個方字,暗覺不對,眼神下挑看了看女兒,正見她輕輕抽泣,不等他怒氣填胸,便見女兒抬起羅袖,借著輕紗遮掩對他眨了眨眼睛。 作者有話說: 方晏:三分真七分假,梁王為我把call打。 明璋:男人把我騙,把他腿打斷。 第104章 不舍殺 梁王聽到太子相請時,并不認為他會把方晏如何,方晏卻沒有如此自信,心中尚存一絲欺騙了楚姜的愧疚,與梁王對視一眼便搖了搖頭,離那前來傳話的人遠了幾步,對梁王低聲道:“殿下,若事有不當,不必護我,我自有應對之法?!?/br> 劉嶠對他的本領已然知曉七八,得他此話便點了點頭。 而劉呈處,待他出來見到顧晟與左融,便直言有要事與梁王相商,請他們先行離去,二人自能猜測到與楚姜有關,即便顧晟心中顧忌頗多,想到今日太子也尚未對自己冷臉,也知道見好就收,暗中向楚崧遞了個懇求的眼神才與左融一道出了門。 此處便只剩太子與楚姜一家三人,楚曄看到meimei神情委屈,問了才得知她受了人欺負,等一見到梁王與方晏進來,若非禮儀規束,他便要動手收拾人了。 “殿下……” “二哥這位幕僚好生眼生!”劉呈起身打斷劉嶠的問候,攜著他坐下,含笑打量起方晏來。 楚姜背身在兄長懷中,聞言又輕輕抽泣了一聲。 方晏見此便生僥幸,心中又有暗喜,猜測她未必是說出了自己的身份來,應是不舍才是。 然而劉呈的下一句話便似一盆冷水般澆來,只見他不等劉嶠回答便目光一冷,嘴角的笑也凜冽起來,“二哥若是缺了人手使喚,有滿長安的子弟供二哥挑選,實不該將如此德行敗壞之人留在身邊?!?/br> 劉嶠蹙眉,“殿下此話何解?臣這位幕僚,老實本分……” “二哥想是被騙了,若不信,二哥問問九娘,你這位幕僚都做了些什么?!?/br> 方晏立刻揖身道:“回稟太子殿下,小人并未與這位娘子有多余交集,實在不知……” 楚姜轉身過來,眼中凄凄惶惶,饒是可憐姿態,“難道我還能冤枉了你!” 劉嶠一看楚崧與楚曄的憤怒神色,隱隱猜出了幾分,看向楚姜道:“九娘若受了委屈,還請直說,小王但能彌補,勢必不會叫九娘吃了虧?!?/br> 劉呈噙笑往后仰了仰,好整以暇地看著他,要看他究竟要如何彌補。 方晏卻因楚姜梨花帶雨的嗔怒暗嘆了數聲,垂下眼睫道:“某實不知錯處,望娘子言明?!?/br> 楚曄正欲上前,便被楚姜拉住。 她只是望了方晏一眼,眼中便又起了晶瑩,纖指立在他眼前,瑩白柔軟,撲面而來的話卻似利刃。 “方才公主帶你前去求藥,我好心為你診脈,你做了什么難道你不清楚?” 控訴著,她又上前一步,“方才在廊子上,我贈你的那張藥方,怎么突然就成了那般不堪的內容?” “方某不知娘子所言……” “你自然是不認?!彼粮蓽I冷哼一聲,“我為你診脈時你不安分我便忍了,可方才在閣子里,公主是看著我寫下藥方的,怎么那方子,到了你手中竟成了我夜里約見你?” 劉嶠登時便站起身來,方先生怎會做出如此行徑? 他不得不疑心是太子指使她所為,畢竟今日,樓下那場辯論確實傷及東宮了,他若是要將不滿發泄到自己身上,未必不會使如此手段,只是…… 只是若是太子授意,涉及楚姜,楚崧也應當答應才是,難道方先生…… 方晏見他眼神看來,自要開口解釋,但是楚姜毫不給他機會,質問道:“方才在廊子上,你說那藥方不抵暗約之樂,還當著我的面撕了,你若未曾對我口出狂言,何不將藥方拿出來,但凡那方子齊齊整齊完好無損,便是我冤枉了你,你可敢?” 方晏被她逼得后退一步。 他當然不敢,她寫的也自然不是藥方,只是在紙上喚自己阿詢,原來那時所見情意,竟是字字作逼害。 他若拿出來,又該怎么解釋呢? 說自己與她早已互通情意嗎?那自己在梁王面前說過的話,又要怎么解釋? 楚姜少有地驕橫起來,咄咄逼人地叫他將藥方拿出來,便連劉嶠,也生了疑竇,“先生,可有藥方?” 劉呈與楚崧父子也都凝神望著他,他看著楚姜眼中的盛氣凌人,猜不透她究竟是要將自己如何,卻自心底爬上一股繚亂,像是秋水漲,將情愫沖來蕩去。 此時她的心情應當是戲弄的,傲慢的,憤怒的。 他怔然想道,她不舍得殺自己的。 有此念頭,他頓時便自認猥獕,那張蒼白得仿似要僵死的臉上懊惱與羞愧交織,甚至連他的動作也慚怍起來,“方某這里并無藥方,方才……方才……” 一句話,吞吞吐吐半日也講不完整,看在眾人眼里便當是他認罪了。 劉呈心情大好,斂著神色,自若地看了一眼劉嶠,“二哥,這位先生是你的幕僚,我不該多言,只是九娘從來沒有受過此等委屈,若叫她難受了,我第一個便不應的?!?/br> 劉嶠如何也不曾想到方晏會做出這種事來,對楚姜自心底涌上一陣愧疚,卻也舍不得方晏,對她拱手道:“是小王識人不明,此人小王先行帶回懲治,待回去之后,必以厚禮表意?!?/br> 楚曄面色鐵青,且顧不上什么顛越不恭了,拱手道:“梁王殿下的好意我們便心領了,只是九娘又何曾缺過什么,臣所求的,只是想叫這臟東西……” “三哥?!背牭剿@么罵,眼神閃了閃,看著在眾人面前卑微的方晏,又心生憐惜,不過這憐愛只一閃她便又冷下心,看向劉嶠與太子道:“太子殿下,梁王殿下,若不叫他付出代價,不知有多少無辜娘子要受他欺負,便送至府衙里,治他個戲辱良家之罪?!?/br> 劉呈看向劉嶠,“二哥之見如何?” 他當即便點頭道:“如此自是好,不過此罪太輕,他家中財富頗豐,想是幾日便贖出來了,不足以懲治,自然,是要看九娘的意愿?!?/br> 楚姜回身看了父親一眼,想想便道:“那便罰這惡賊去道觀里修一年的道,念一年的清凈經,一年期滿,再不得回長安,否則……” 她話頭一轉,“殿下不要怪九娘說話難聽,這等惡人留在殿下身邊,實在是于您名聲妨礙過多,昔日雖有曹cao唯才是舉,可是殿下身邊這般魑魅魍魎多了,您一向來的好名聲,怕是也抵擋不住的?!?/br> 低頭飲茶的劉呈暗笑一聲,知道楚姜這后頭的話是在扳回今日這辯論將要帶來的局面,倒是突然明白了她的用意。 他一向便知她懂事,若沒有今日那場辯論,她應當會忍下此事,不過看她如今這話,他便知往常對她的愛護并不枉費,一時竟覺她比劉鈿那異母的妹子更要貼心些。 劉嶠的神情也有一瞬的怔愣,又觀她神色認真,便笑了笑,“多謝九娘提醒,小王記得了,那便依照九娘的意思來辦?!?/br> 在一旁沉默的方晏該要多謝臉上那張面具,不然他也不會泯然至被眾人擱在一旁,如今聽到自己的去向幾句話便被定下了,嘴角囁嚅幾下,“多謝娘子手下留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