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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如璋 第85節

    她淡笑一聲,看向站著的兩人,她倒不擔心楚姜探不出什么來,畢竟方先生瞧著便是命不久矣的樣子,要是真是個病鬼,她還能多坑些楚明璋的藥,是她賺了。

    只是她不知道那對立站著的兩人,遠看著似乎疏離,一方帕子搭在那方先生的手腕上,楚姜也隔著幾步伸手細聽著,卻在那輕薄的手帕上,有暗流涌動。

    楚姜的手在錦帕上輕點了幾下,他伸出的手也輕握了握拳,以示回應。

    “咳咳咳?!焙退峦杷幍年懯凰剖潜粏苤?,又陸續咳了幾聲,楚郁上前替他拍了拍背,便見他虛弱一笑,“有勞六郎?!?/br>
    楚姜回身看了一眼,“陸司直應當先去屏風后避避風才是,采采,你去……”

    她話未完,便覺手下脈象突然大變,一時脈率遲滯,一時歇止無力,又一時急促有力,她蹙眉回身,看著方晏,緩緩交代完剩下的話,“去叫他們送兩個爐子上來?!?/br>
    陸十一溫仁一笑,“九娘不必顧我,不過風寒,等幾日也就好了?!?/br>
    楚姜自小病痛纏身,尤其聽不得別人輕忽病癥,正欲勸他謹慎,身前這人卻面色痛苦起來,“楚娘子,方某偶有心痛之癥,不知該用些什么藥?”

    作者有話說:

    方晏:可惡,他茶我!

    第102章 定瀾樓辯論

    哪怕楚姜的醫術并不高深,也知道眼前人這脈象詭異了,聽他開口便收回手來,眼神促狹,“我不過淺顯會聽幾聲脈,說醫術且談不上,先生的心痛之癥,應當請疾醫仔細瞧瞧才是?!?/br>
    方晏順著她的話點頭,“聽說娘子您是遇上了神醫,方治愈了頑疾?!?/br>
    “是啊?!彼锵У剞D身,“不過蒼天不顧,竟叫神醫罹難?!?/br>
    劉鈿一聽還以為她要搪塞,忙起身來她跟前,“神醫是可惜,不過我二哥極為重視方先生,你有什么好藥都拿出來,我花錢買?!?/br>
    她笑著搖頭,“吃藥也要講究對癥下藥,可不能胡亂吃的?!?/br>
    方晏便一臉的贊同,卻又疑問道:“方才見九娘只聽那位郎君咳了幾聲就給他吃了藥丸,就不怕吃錯了藥?”

    楚郁聞言便蹙了眉,覺得這方先生怪里怪氣。

    陸十一微笑頷首道:“多謝方先生關懷,九娘心細如發,所思所行自有章法,自不會胡亂贈藥?!?/br>
    方晏展眉一笑,普通寡淡的面容上一雙眼睛熠熠生輝,“郎君所言有理,是方某多言了?!?/br>
    楚姜還當他來只是為了見自己,不過聽到劉鈿說梁王極其重視他,心中又有了些計較,轉身走到書案前,“我倒是知道個方子,先生回去后可找個疾醫瞧瞧是否對癥?!?/br>
    說罷便叫采采給她研墨,劉鈿立刻就要跟著去看,被她擋了擋,“殿下,這是一位醫者給我的密傳方子,這回若不是您帶著方先生來,我是決計不會給出去的?!?/br>
    劉鈿聽到這話,被她拒絕了也無怒色,反而有些得意,“這才對,只要你聽話,往后我也不會虧待了你去?!?/br>
    楚姜提筆幾行便收了墨,將紙張折了折便叫采采遞給方晏。

    方晏感激地拱了拱手,“謝九娘慷慨?!?/br>
    “先生客氣?!?/br>
    劉鈿見此情形,越發覺得是自己的功勞,美滋滋地對著楚姜挑挑眉,“近幾日進貢的常山真定梨我那里還余了一筐,明日送來謝你?!?/br>
    說罷便帶著方晏離開,等出了門卻叫他把那藥方給自己看,方晏笑著將方子揣進懷中,“楚娘子既說不可外傳,殿下還是守著她的規矩才好,叫她知道了,怕會與殿下置氣?!?/br>
    她這才歇了心思,嘴上又不肯饒人,“本公主還不稀罕看呢,給她梨?我每一個上面都咬一口再給她,氣死她算了?!?/br>
    “殿下,梨不可兩分,民間常有說法,吃梨須得整齊,若是分開了吃……”

    屋中的楚郁等二人出去便起身不悅道:“這什么方先生,好生個怪人,瞧著半死不活的,說話倒是陰陽怪氣,說不定盡是給梁王出些陰毒主意?!?/br>
    陸十一按下激動的他,好奇道:“來長安數日,倒是并不知梁王殿下還有這樣一位幕僚,看八公主的意思,似乎梁王殿下對之極為重視,不知是何方神圣?!?/br>
    楚姜站在窗前,暗想他的身份說出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卻足夠令陸氏驚上一驚了。

    就在她思想間,樓下關于“白馬非馬”的辯論已經分出了勝負,楚郁便懊惱地拍了拍腿,“都怪那書生,害我錯過了聽這一場?!?/br>
    楚姜便安慰他道:“回去之后,叫三哥復述一遍,我們不就能聽見了?”

    他這才臉色好了些,又聽下方高聲報出了下一道辯題,“性善焉?性惡焉?”

    陸十一聞之輕嘆,“人性善惡之辯,這定瀾樓的樓主倒是偏好古題得很?!?/br>
    楚郁便笑了笑,“幼琰不知,這定瀾樓以辯論為噱頭,不知招攬了多少生意,每年春三月,都是古題再加上幾道偏詭新題,且等等,這一題過了便該輪到新鮮的了?!?/br>
    楚姜坐在楚郁身邊,聞言笑道:“要聽新鮮的,該去太學外的茶寮酒館里聽,表兄上回與我說,有些太學生讀書閑得慌,連吃菜該不該喝酒、酒宴該不該奏樂都能辯上一辯,該當要比定瀾樓里規規矩矩地你來我往有趣些?!?/br>
    陸十一受教地點點頭,樓中突然響起一陣轟然的人聲,打斷了幾人的交談,楚郁忙喚人來問,“已經開始了?說了什么?”

    “回郎君,一位錢郎君出來應了性惡論,一位孫郎君應了性善論,錢郎君上來便陳明道:‘人生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1’”

    陸十一便道:“荀子的老話了,不新鮮,是說了些什么叫樓里轟動了?”

    “這錢郎君下一句便道:人同野獸無益,性嗜殺,故仁善,性享樂,故勞作,禽獸馴于靈囿,便稱鳳凰神龜,長于山野,便稱惡獸,故荀子言:性惡。又駁人性非善,不過法度、禮儀束縛天性,才有性善之論?!?/br>
    陸十一曾將人同獸相比,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提起濕漉漉的袍子走到朝向樓內的窗戶旁,敞開聽了起來。

    楚郁便也隨之過去,不時將辯論情形說給屋中的楚姜聽。

    待聽完此局,三人皆有些意猶未盡。

    楚郁撫掌道:“荀子言: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2說起來真是法度、禮儀所規束,常說漠北粗莽、江南細膩,若一胎雙生,一人居漠北,一人居江南,自然也性情不同,這例子舉得恰當?!?/br>
    陸十一卻隱有不服,“言談雖有過人之處,卻不盡詳細,孟子闡述惻隱之心,此乃心中內隱之情,不受法度所規束,人見災禍而心生惻隱,是人心之善,錢郎君卻又要說此情是禮儀教養之下的情不自禁,殊不知這情一字便合性善之說了?!?/br>
    “不然,情亦是文明所養,何不見野獸見災荒而不食人?”

    “若以野獸論,野獸生子而養之護之,難道野獸也受文明所養?”

    兩人越說越激動,后來竟將楚姜也扯進去。

    她笑道:“古有孔夫子自認不如兩小兒,今時六哥與陸司直怎么還要旁人決斷?”

    辯論的兩人臉上俱是一赧,對視一眼俱大笑起來。

    樓下又呈上了一道新辯題,楚郁站得累了,袍子又還濕著,便回來坐下,正好他的小廝送來了兩身干凈衣裳,楚姜一見,便稱去尋楚曄,好叫他們換了衣裳。

    她在廊子上剛走了幾步,樓下中庭上已經站了兩個書生,正在彼此問候。

    樓中伙計高聲報道:“潁州吳郎應題:日月之遠,永不可及。荊州沈郎應題:日月之遠,人可及之?!?/br>
    她不禁笑了笑,駐足聽了起來,“這題出得有意思?!?/br>
    然她不知,在樓中另一間閣子里,顧氏幾人在聽到辯題之時頓時神色大變,對視之間望見彼此眼神,俱是驚駭。

    樓下卻已經開始了激辯,那吳郎道:“日月之照臨,拂天下萬物,天涯不過共一輪,而如燭火立身前,所照只一人一衣,立一丈之外,所照三五,一仞之外,所照數十,而其光若明似日月光芒,于千里之外可照州郡萬民。而今天下,極北至瀚海,極東極南至汪洋,極西見昆侖,未見車馬腳步越此天下,而見日月照拂遠不止四極,可知人力絕不能抵日月?!?/br>
    楚姜頓覺驚艷,與采采道:“話雖粗陋簡單,卻以實際喻理,天下疆域未必不能走遍,卻無人走遍過,日月未必不能抵達,卻無人抵達過,他這開題便精彩?!?/br>
    說罷便期待地看向此人對面的沈郎,要聽他如此應對。

    “兄臺所言,我見燭光,燭光亦見我,我見日月,日月應見我,倘若我不去日月,而日月來就我,是否日月與我兩近?”

    “是?!?/br>
    這沈郎便朗聲笑道:“燭火之光,當屬燭火,那么日月之光,應當屬日月,誰人斷定,日月就一定是那兩輪?我若說那兩輪便似燭光匯聚。燭光聚于一屋,晦暗隱約;聚于手心一團,可照掌紋清晰,即日月亦當如此,是光芒聚做日月,今我所照日光,即我所觸日月?!?/br>
    樓中頓時響起議論,顯然二人這第一個來回已經足夠精彩。

    那吳郎卻十分從容地問道:“沈兄所言,日月乃光團一簇,而日月東升西落、日月之蝕、今時人照古時月又當如何解釋?莫非光芒可任意走動、隨意消減、永久不消,君比之燭火光,燭火將有滅時,日月之光何不曾滅?”

    “君亦比之燭火光,燭火自有點燈人,你我執燭臺,仙人掌日月,東升西落、日月之蝕、古今一輪,不過仙人俯仰之間?!?/br>
    楚姜聽了輕嘆一聲,“這句倒是俗了,先前既然以實際而論,便不該說得玄了,這句一出,怕是要落了下風?!?/br>
    果然,那吳郎便笑道:“若是仙人所掌,何謂日月是光芒?燭火有物,故曰燭光一體,而仙人手持日月之光,仙人若要滅了那光,且不是人間再無日月?若無日月,如何抵達?”

    樓中眾人亦紛紛贊同,殊不知那沈郎卻意不在此,只聽他笑道:“兄臺與我所辯,乃是日月是否抵達,你我辯論前提,便是有此一物,而此物若無,這辯題便也不必再談。我且問兄臺一句,眼前之物,與天邊故人,孰近孰遠?”

    吳郎倒是頗有風度,“眼前之物近?!?/br>
    沈郎一笑,“故我言,日月可抵,君先前所言不見有人越此天下,卻見日月照拂四極,以此推論無人可抵日月,我便也做一推論,我在長安,得見天上日月,卻不可見荊州故人,眼前日月何不是比荊州故人遠?而再作推論,我可去荊州見故人,荊州故人亦可來見我,我能抵達更遠的荊州,難道不能抵達更近的日月?”

    作者有話說:

    1《荀子·榮辱》

    2《荀子·勸學》

    第103章 欺她

    “雖是詭誑之辯,卻也激昂可聽,有意思?!?/br>
    “非也,我看并非詭辯,而是論之有理……”

    而在樓中議論紛紜時,顧氏幾人面上俱有恐慌之色,顧媗娥的一位堂兄,正是擔任了太子少傅的顧晟,形色比其他幾人要沉穩些,看向下方那吳郎蹙眉道:“當初以為那些紙頁只是恐嚇之作,未想大敵竟埋伏在此,此事若宣揚出去,不僅我顧氏有急,太子殿下的聲名亦會受妨礙,這一手,想來是沖著顧氏與東宮來的?!?/br>
    其余人便都急起來,顧晟又看了一眼那逐漸落了下風的吳郎,看出他意不在辯論輸贏,心一橫便起身道:“還是先去殿下面前請罪,若讓他從旁人口中得知,顧氏前途怕是更難定了,今日趁伯安也在,或許殿下看在他的情面上會饒上幾分?!?/br>
    說罷,他又嘆了一聲,“著人看著那沈郎,若不得活人,便不必令他活命了?!?/br>
    另幾人忙應承下來,目送著他去往太子所在之處,此時樓下的辯論也分出了勝敗,只見那沈郎敗亦欣然,與對面的吳郎互通了住處,兩人頗為相投的樣子。

    又見兩人并肩走下中庭,甫入人群中便被圍住,有虛心請教的,有替家主詢其門第的。

    兩人都有些神采飛揚,那沈郎被人問了幾句是如何想出這般辯駁之語時,灑脫地揮了揮手。

    “亦是受教于小兒,沈某三年前曾做客于長安的一場宴會,躲酒時遇見一個小兒,尚是垂髫,沈某與他戲耍時他笑問沈某自何處來,我言自荊州,小兒問我荊州與江南相比哪一個遠,我說江南更遠,那小兒又問荊州與日月哪一個遠,我言自是日月,未想小兒大笑,說日月比江南近,怎么反而比荊州遠?!?/br>
    “沈某驚奇之下問了才知道這小兒是江南人,尚未知事便隨家人北上,未見江南如何,恰那日宴會上他家祖父見到一位江南故人,二人思念故土,潸然之中談及江南永不可見,小兒便嘆原來日月不及江南之遠,不然何故舉目得見日月,不見江南,沈某……”

    他一臉快意地暢談,卻不見身邊所圍著的人群臉色俱顯異常,那吳郎與他相惜,已然聽出不對,趕緊拉了他一把,“沈兄,說了這許久你也該口渴了,不若去外間茶寮共飲一盞?!?/br>
    他這才慢慢收了聲,對周圍人異樣的神情頗為不解,正待要問,便被吳郎拉出了酒樓。

    楚姜凝眉看著樓下的熙攘,緩緩將視線移到了梁王那間閣子,軒窗前棲了一片竹簾,有兩只畫眉在竹簾前遮蔭。

    她啟唇輕聲道:“原來是一招一石二鳥,這算計真是打得好?!?/br>
    如今南北通達,什么人永不可見江南?自是南齊舊主齊王。

    誰人與齊王是故人?自是南齊舊臣,江南世家。

    方晏騙了她。

    除了虞氏與齊王,他還要將陸氏與顧氏一并毀掉,為了這個目的他還要將護著江南世家的東宮一并拉下來,便會礙及她父親。

    她置在欄桿上的手驟然收緊,眼中現出幾絲冷芒,回身對沈當交代道:“去看住那沈郎君,他走出這樓,怕是再難見蹤跡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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