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87節
楚姜輕哼一聲,再不看他,自然知道那道觀關不住他,看他臉上這張面具,怕是過幾日又會換了副新的再次出現。 楚崧在一旁雖未發言,卻一直關注著女兒與方晏,心中暗嘆連連,等到劉嶠指派人手要將方晏押送至道觀時,他才終于出了聲,“便送去長生觀吧?!?/br> 劉嶠神情微凝,長生觀的觀主可是楚氏一位奉齋戒的族老,去了那里,再要將人偷換出可就麻煩了,然而方晏卻遞給了他一個眼神,他便也不再推脫,吩咐人照做了。 等到梁王離去,楚姜便向太子道了謝,劉呈卻溫和笑道:“九娘,今日是我要謝你?!?/br> 楚姜聽出他的意思,想到初來時他與幾位臣子臉上的愁色,便大膽道:“殿下,那場辯論未必就棘手?!?/br> 楚崧不妨她如此,開口喚了她一聲,劉呈卻抬手讓她繼續。 她便對楚崧搖了搖頭,繼續道:“殿下您居東宮,是太子,是儲君,是未來的天下之主,您有兼懷天下之德,這是臣民之福。 齊王昏庸,自覆宗室,其千百臣工,臨危不能受其主命,是南齊恨事,我朝幸事,然但凡臣子,一朝國滅,若心中無憾,此等臣子,我朝又焉能安心用他?怕是要時時提防他,會否因小利便變節。 而此等臣子,一旦臣服,必是為我朝所動,故摒棄私心,甘受殿下驅使,春秋士燮曾贊鐘儀,‘不背本,仁也。不忘舊,信也。無私,忠也。尊君,敏也?!?如此仁信忠敏之臣,我朝得之,竟不稱幸事,反有小人以之來攻訐殿下識人不明,以九娘拙見,那小人才該稱jian佞?!?/br> 劉呈眼神璀璨,她這一番話,竟是瞬間扭轉了局勢,先不說那些個臣子是否仁信忠敏,她這話,已然足夠擺脫今日那辯論帶來的逆局了。 想著他抬眼看了眼楚崧,“太傅,九娘之智慧卓然,不下東宮里諸多郎君?!?/br> 楚崧驕傲之余卻也有擔憂,向他笑道:“殿下過譽了?!?/br> 劉呈看出了他的情緒,笑道:“楚氏于我,比外家更親近,太傅與三郎、六郎俱是我臂膀,而九娘亦時常為我解憂,待將來九娘出嫁,我當以兄長之禮親自送她出門?!?/br> 都是聰明人,楚崧與楚曄一聽便松了口氣,楚姜卻毫無此種擔心,太子不是短視之人,亦非好色之徒,他求賢若渴,禮賢下士,自己即便是女子,只要身具智慧,能出得良策,便不會被他埋沒。 作者有話說: 1《左傳·成公九年》 第105章 父女談心 回程路上,楚崧看著女兒,頓覺她早有種種心事,心中愧疚自己忙于朝事竟疏忽了她。 “父親是要問我那位方先生嗎?” 他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點了點頭,“他,是誰?” 窗外春光襲擾進來,啼鶯舞燕,流水飛紅,楚姜的手指在車窗上輕輕彈了彈,面色躊躇,眼睫顫動,久久不曾答話。 這讓楚崧想起來她小時候與八公主鬧了生分,八公主受了天子與皇后的訓斥,之后再不愿與她玩耍。 她知道后來尋自己,為八公主辯解,然而那年卻實在不巧,楊戎正在南伐之戰中所向披靡,同年她祖父,在丞相任上病逝,那般情形之下,天子決計不會委屈了她。 可是她那時候不過垂髫,并不懂,只當是自己這病軀拖累,哭得又大病一場,待她病好后,就是如今這般神情。 然而她如此,卻讓楚崧篤定了方先生的身份,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他可是方晏?” 即便輕聲,還是驚著了她,尤其是她抬眉看到楚崧擔憂的眼神時。 “父親,我……沒有證據能揭穿他的身份,我知道他是南陽王之后,可是我沒有證據?!彼f著便紅了眼眶,“父親,我被他騙了?!?/br> 楚崧嘆息,將她的委屈、懊惱聽得分明。 “父親?!彼壑袧L下淚珠,落在她的手背上,車輪壓過一地青草,聲音瑟瑟,又顯春風嶙峋。 楚崧伸手替女兒擦干淚痕,聽到她可憐地哭泣,“可是我舍不得他死?!?/br> “我兒,明璋?!彼麌@了數聲,此情此景,他如何不能知曉其中兒女癡事,然而面對這嬌疼著長大的女兒,他又怎么忍心指責呢? 只得可憐他這女兒,初識兒女之情便栽了這樣的跟頭。 轉念在想到方晏之時,他心中怒意大盛,恨不得親手殺之,他這女兒,是他如此小心才呵護著養大的,卻受他欺騙,因他落淚,天底下,沒有一個父親能忍下此事。 楚姜的淚水卻已經打濕了一片衣袖,窗外的鳥雀啾鳴,隨風拂亂車簾,“父親……我不該受他蠱惑的,可是我……我不舍得他死?!?/br> 楚崧疏去心中怒意,細細替女兒擦著淚,“父親明白的?!?/br> 情愛苦人,總叫葉葉聲聲,獨看空階。 他想起了元妻,陡嘆死別之恨,望著女兒哀傷的神情,眼中懷緬,她與她的夫婿,該同他與元妻當年。 “我兒該當配這長安最出眾的郎君,美姿容,貴氣質,迎你以華屋金碧,翠庭葳蕤,絕不是那等匿影藏形之徒?!?/br> 楚姜卻搖搖頭,眼中含淚,“父親,您與母親,難道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嗎?” 他被這句問住,神情微凝,年少細密又深厚的愛意,隨著他埋沒于案牘中那些久藏的思念,一并齊涌現而來,再念元妻,苦痛不下失她之日。 “我與你母親,年幼便訂了親事,與你對那方晏的情意,不可共提?!彼吹匠樕蠝I痕已經半干,眸中滿是決然,更覺不妥,勢必要斬斷她這念頭。 他既知相思苦,便不會叫女兒再路此程,然而苛罵是不忍的,他只是輕聲哄道:“明璋,你未歷世事,如何好妄談終身?他于你,終究只是一時新鮮?!?/br> 楚姜沉默許久,“父親,女兒是分得清的,我不舍得他死,我也不會放任他與楚氏作對?!?/br> 楚崧想到她方才所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不愿讓她背負如此責任,“明璋,即便你與他毫無交集,今日之事也一樣會發生?!?/br> “父親,女兒不是在愧疚?!彼儆械嘏c楚崧說了反話,看著父親臉上一瞬間的愕然,她將濕了的那片衣袖提起來,眼底還留著淡淡的紅意,“父親,這是我第一次因他哭泣,也是最后一次?!?/br> 養了這個女兒十七年,楚崧第一次不明白她的話中深意,分明她初時哭得如此委屈,卻又不肯放手,此時又似冷了情意。 “明璋,為父不明白?!?/br> 她目光清亮,因著方才一場哭,說話還帶著鼻音,“父親,我是真是,很喜歡他,我從來沒有如此喜歡過誰?!?/br> 楚崧見她此態,知是情意已深,并不急著問她兩人往來。 “我早便知道他與我終有對立的一日,只是他這個人,是死是活都應該要在我手心里?!?/br> 楚崧愕然,竟從她眼中看出一絲執念與陰鷙,一向以為他將這女兒教養得溫和知禮,卻不想……不,卻也尋常,她從來沒有被辜負過,想要什么自有大把人捧來給她,如今乍遇情愛之苦,這樣的念頭是很尋常的,不過執掌一個人的生殺,并不算…… 他實在說服不了自己,目光落在女兒的眼睛上,這雙眼睛像極了她母親。 那是這世間最美好的女子,美麗,善良,敏銳,她眼中沒有女兒眼中這樣的偏執。 不覺間,他竟將心里的話說了出來。 “我也是父親的女兒,母親眼中沒有的,父親的眼中有?!?/br> 他錯愕地看著女兒。 “母親去后十六年您不肯續弦,若非東宮有急,您也絕不會續娶繼母,父親,為什么我便行不得此事呢?” “這不是行不行得之事,那方晏是個什么人?亡國的王孫,他身尚無依托之處,你要叫為父眼睜睜看著你苦頭嗎?” “父親,那我嫁給誰,不是吃苦呢?” 楚崧震驚她怎會如此發問,“我怎么舍得叫你嫁給一個,會讓你吃苦的人?” 她雙眉顰蹙著,將左十娘那日與她說的那番話說了出來,“嫁了人之后,即便我能逞貴婦的威風,若是不顧惜名聲,還能任意交游,山水玩樂,可是父親,叫我面對著一個,甚至處處不如我的人,是他的痛苦,還是我的痛苦?” 楚崧本想說世上自然有卓然兒郎,才華氣度不下于你,相貌姿容配得上你,家世與你登對,只是一想他自己都想發笑,他這女兒平日里溫和,可是骨子里早被養得傲氣了,便是有這樣的人,她也不會服氣,總有她能挑剔的地方。 又聽她繼續道,“若我成了婚,今日我在殿下面前說的那番話,我那世家出身的夫婿聽見了,他的反應會是將這獻策的功勞盡數攬在自己身上,還是在外人面前贊頌我?父親,我們這些世家兒女,都是一貫的虛偽自私,太多人所求的,都是自己的痛快,我不能同這樣的一個人過一輩子?!?/br> 楚崧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她這話,他想不到所見的哪個兒郎,面對功名能心靜如水,而今時今日尤可見,分明是女兒所獻計策,太子第一時間卻是看向自己,先同自己說話,將來若是她成了婚,再多智慧,何不是歸于她那夫婿身上。 他這驕傲的女兒,怎能接受? 他曾經叫女兒不要枉費了這些年來讀的書,若自己將她嫁給一個不如她的郎君,豈不是自相矛盾? 這念頭讓他心中震撼不已,可是這卻不意味他認同了方晏,“誰說世家里面,便挑不出一個叫你服氣的人呢?” “即便有這樣的郎君,他就一定愿意娶我嗎?” 楚崧一怔,“怎會不愿?滿長安不知多少郎君想要求娶你,但凡我兒看得上……” “父親,他們想娶的,是楚太傅的女兒,楊大將軍的外甥女,不是楚姜,她的字是明璋還是暗璋都不重要,只要有這么一個人,能讓他們成為楚太傅的女婿,不論貌丑還是貌美,才高還是粗鄙?!?/br> 她抿抿唇,坦然道:“我不想嫁給這樣的人,父親,您與舅舅,應當也不需要我嫁給這樣一個人,對嗎?” 楚崧不知她竟想得如此深,誠然,他自是不需要讓女兒聯姻,于是他點頭道:“父親養你一場,只想你歡喜?!?/br> “那父親知道,方晏是怎么與我說的嗎?他說諸多世家男子,懦弱卑微,不及女子勇,他們不知道我敢拿著銀釵威脅人,他們會害怕我兵不血刃便擒了賊人,他說父親您,不可能看得上他們?!?/br> 楚崧竟不知方晏還有如此花言巧語,分明他這話里的意思是恭維自己眼光高,卻令他生出一股被高高架著的感覺,彷佛自己只要應了哪個郎君,便是對女兒不負責任一般。 想著他冷哼一聲,“真不枉費了他遮掩面目一場,原來還是個挑撥你我父女親情的小人?!?/br> 楚姜終于才笑了一聲,卻只有一聲,她望著衣袖上的繡著的春藤,那藤曼的纏繞仿似她將要出口的話,“我喜歡方晏,我也不一定要嫁給他,我便是不想放過他,我也不想嫁給哪一個世家兒郎?!?/br> 他能預見到她將要出口的話勢必會叫他驚訝,竟暗暗撫了撫衣袖,“不愿嫁給方晏,也不愿嫁給旁人,明璋,人生百年,將來我不在了,你要如何?” 她凝神半晌,“父親,長姐曾經要出去看天下,是您替長姐攔下了那些流言蜚語,是您在左叔父與左家叔母面前說,誰說女子便不能隨心而行,如今我不想順著世間女子必經的軌跡走,父親您為何會感到驚奇?” 楚崧怔然,忽覺竟是自己將女兒養成了如此,長嘆一聲,“可即便是你長姐,也是同她丈夫一道出去的?!?/br> 楚姜微愣,忽然想起了長姐出嫁前的歡喜,那時只以為她深愛左敬之,此時聽了父親這話,竟覺她是不是知道自己掙脫不了那藩籬,所以便選擇嫁了人,才能……她不敢再深想。 對面的楚崧神情也有些不對,顯然也是想到了這一層,這種想法令他心中乍然生出些悲苦來,恍然以為,是不是他刻意將兩個女兒養成了這般驚世駭俗的樣子,然而他只是教她們讀書識字,像教養兒郎一般教養她們。 第106章 長生觀(一) 楚姜看著他神色變換,以為是自己的話傷了他的心,愧疚地喚了他一聲。 楚崧從思緒中抽離,看著女兒神色,終于說服了自己,不過嬌慣女兒,這是很尋常的事,前朝李司馬的有個女兒暴虐到將丈夫打殘了,照樣養尊處優地活到了七十九歲。 既然自己像教養男子一般養大了女兒,便該接受她們似諸多男子一般行事,無情也好,多情也罷,如今他這女兒不過不想嫁人,想要去折磨一個玩弄了她感情的郎君,這不算大事,楚氏的山林里,是有多余的地方安置墳塋的。 這樣的寵溺,發生在楚太傅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女兒身上,也不是多么令世人驚訝的事,他曾經能對女兒說出“閨閣是你的居所,不是你的天地”這般言語,便注定他會妥協于楚姜今時這番話。 他不忍心女兒面露愧疚,伸手撫平她的眉頭,“你的弱癥,尚未好全了,如今神醫已去,未免那方晏手上留著什么秘方,你且下手注意些輕重,在你病好之前留他一命?!?/br> 楚姜怔然失笑,知道自己之前那番話逼得急了,叫父親以為自己要做出多么殘虐的事。 殊不知楚崧已經將她與前朝李司馬那位打殘丈夫的女兒相比了,如今是提前將最糟糕的結果給設想了出來。 看到女兒笑起來,他也跟著展眉,又謂嘆道:“明璋,你要的自在,即便有為父鋪路,也會很難??!” “父親,不會很難的?!彼p輕笑著,看向窗外的渭水,河水潤濕兩岸青草,有娟娟戲蝶,翩翩輕燕,那般自在,仿佛除了時節的衰退,再無任何外物能干擾他們。 “父親,今日我在殿下面前說的那番話,您以為如何?” 楚崧明白她的意思,有意謙虛,“為父亦不如也?!?/br> “必不如父親,我是父親教出來的?!?/br>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