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62節
虞舜卿眼中閃過一絲陰鷙,抬眼卻失望至極,“二哥,難道我這一生,便不能為自己做一回主嗎?我便不能,因為長兄,自決一次?” 他語氣逼人地走近,在路過虞大夫人時被他拉住了,“五叔,你容我再問問?!?/br> 她哀切地擦著淚,拿著那紙信走向虞巽卿,眾人以為她仍要質問,不妨她在走近時突然從一側護院身上抽出刀劍,一把向虞巽卿刺了過去。 神武大將軍之妻,怎會是怯懦的無能婦人。 大郎教她舞劍時,念唱起于心、達于劍,一招一式,去仇敵也! “大嫂不可!” “大伯母!” 眾人呼喊聲起,大夫人卻似她手中的劍一般凌厲,半點未肯收勢,那劍,直直朝虞巽卿的胸口而去。 紅白一瞬,白刃刺破的,不是虞巽卿的胸口。 虞巽卿倒在地上,舉目見到血從虞七郎的胸口涌出,睖睜半晌,張嘴啞聲喊不出半個字來。 虞七郎尚存了一息之氣,抬眼看他,“父……” 眾人齊涌上去,有的抱住了虞大夫人,有的抱起了虞七郎要去求醫,有的要上前扶起他。 虞巽卿卻沒能等到虞七郎一聲完整的稱呼。 眼淚自他眼中奪目而出,他甩開眾人的攙扶,跌跌蹌蹌從虞舜卿懷中把虞七郎搶來,帶著尸體一起跌落在地上,“七……郎,七郎,我兒?!?/br> 他悲愴的哭喊沒有得到回應,虞七郎雙目圓睜,胸口的鮮血還在不停的流淌,像是活水,紅的江流。 “我兒!” 只有虞七郎胸口的涌動,與他無聲地對談。 眾族人紅了眼,未有人上前打攪。 大夫人被妯娌們抱著,神情無悲無喜,透過人群的縫隙看到哀傷無助的虞巽卿,無聲地笑了笑,這樣好,這樣更好。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九夫人已經哭泣到累倒在虞九郎的尸體上,族人們各自坐在了胡床上微養著神,待著虞巽卿清醒來。 虞巽卿還在怔怔地抱著兒子,望著那四方的黑天。 不知是誰摔了茶杯,驟然驚了他,他立刻捂住了虞七郎的耳朵,“七郎別怕,不是打雷,不是打雷?!?/br> 看得眾人心酸,虞舜卿輕嘆了聲,“二嫂去得早,都是二哥一手養大的七郎,怎么就……” 他話未完,忽有一人從院外急忙跑進來,驚慌失措地喊道:“八……八郎墮馬了?!?/br> 眾人驚駭,幾位族老由人攙扶著起身,急切問道:“人呢?傷得如何?” “傷得重,且來不及回府了,就近找了家醫館安置著?!?/br> 虞八夫人一聽就慌了神,忙疾奔出去。 虞舜卿眼神一閃,也匆忙跟著出去,卻被幾位族老叫住。 “五郎,八郎情形恐怕不好?!?/br> 虞舜卿當即也神色凝重起來,“侄兒明白,我這便去府衙將三哥……” 族老打斷他,“五郎,事重,三郎莽撞,你須在這里守著?!?/br> 未離開的族人們一見,都知道了這是何意,倒也沒有誰多說什么。 虞舜卿面色為難,想了想才鄭重地點了點頭。 等到更人又唱過一更,他便叫眾人先散了,將九夫人好生安撫了,答應她虞巽卿若不給那莊園了,他從自己名下出,如此她才是肯叫眾人來收斂虞九郎的尸骸了。 未幾,這庭中除了幾個值守的仆人,只剩他與虞巽卿父子了。 “二哥,叫人將七郎先安置了吧!” 虞巽卿被他扶著肩,側頭直勾勾地看著他,“五郎,我的五弟,我就七郎一個兒子??!我就這一個兒子??!” 虞舜卿被他眼神看得心里發毛,又不知他的稱呼怎如此怪異,強裝鎮定道:“二哥,節哀順變,你正值壯年,將來必能再有子嗣?!?/br> 虞巽卿卻突然陰惻惻地笑了一聲,“五郎,你心虛了,八弟墮馬,是不是你動的手腳?是不是?” 未等他回答,他便毫不在意地轉了頭,“我知道一定是你,你擔不起虞氏的,他們個個都被養得自私又窩囊,沒有一個人是助力,你不是我,也不是長兄,你擔不起的?!?/br> 他心底的不服氣被激起來,“二哥怎知我不能?都是嫡支一脈,一脈相承的血與骨,我怎么……” 然而虞巽卿卻絲毫沒有聽他解釋的意思,顧自將虞七郎背起,連仆人要來攙扶都被他揮退。 “憑什么我不能?”虞舜卿卻急了,亦步亦趨跟著,“憑什么?我……” 虞巽卿依舊不理會他,口中顧自道:“七郎,你打小我就哀訓你,教得你沒出息了,往后我不訓了……” “二哥,二哥!”他喊得更加急惱,心中一陣空虛與荒涼,像是冰原上刮過了一陣狂風,卷走了最后一枝枯草。 次日金陵天大白,有人路過虞府門口,見到縞素鋪了漫天,口中嗟嘆。 “造化弄人啊,前幾日早晨還見虞九郎打馬過去,今晨就見了喪儀?!?/br> “這可不止一位的?!?/br> “還有哪一位的?” “可不就是……” 兩人正說著,便見幾乘高大的馬車過來,忙避去了一邊。 正是劉呈與楚左兩位太傅的馬車,劉呈下馬后,便見有幾人站在門口,看到他后匆匆迎了上來。 “草民虞舜卿拜見殿下?!?/br> 劉呈看了眼為首之人,抬手叫他起來,溫聲問起了虞巽卿的情形,“虞卿可好?” “失子失弟之痛,一時并不能平息,然二哥是堅毅之人,若見殿下必然有所撫慰?!?/br> 楚崧抬眼看了看他,見他殷勤若此,莫名不喜,果見太子的臉色也尋常,顯然不為他殷勤所動。 等到府中,卻有兩處靈堂。 虞舜卿忙道:“草民九弟的靈堂,置在東府,侄兒的靈堂,置在西府?!?/br> “長者為尊,那便先去東府吧?!?/br> 他連聲應下,等到東府祭拜過了又才去到西府,便見到了虞巽卿立在堂前,他見到太子來,形容雖凄慘,但也尚能維持體面,拜會道:“臣拜見殿下?!?/br> “虞卿不必多禮?!眲⒊蕦⑺銎?,又說了一番關切之語,該是今日虞巽卿實在哀痛,倒少了些殷切,謝過了劉呈。 等到幾人離開虞府時,劉呈便邀他們共坐于一車,臉上再沒了方才的溫和。 “那虞舜卿,老師怎么看?” 左融道:“昨夜虞七郎還曾在那歌樓前張狂放言,今早便有了喪儀,即便虞氏不對外伸張,想也知道是內中大亂,看今早的情形,該是這虞舜卿占了上風?!?/br> 楚崧也道:“昨日虞桓卿深夜從會稽任上趕來金陵,卻深夜墮了馬,或是虞氏內斗之因?!?/br> 劉呈蹙了眉,“若是沒有虞巽卿,虞氏倒更好掌控一些,那個虞舜卿,倒合適當個傀儡?!?/br> 楚左二人對視一眼,俱提了提建議。 便又等幾日,虞舜卿之子虞十郎封了個低微的武官之職,卻是太子近衛,叫好些人艷羨不已。 等到虞巽卿辦完了兒子的喪儀再回到太子身邊,雖不如之前那般受親近,但因著詹事之職,也未受多少冷落。 不妨衙門里那樁未決之案卻葬送了他的仕途,眾歌妓齊齊來到府衙中,狀告虞巽卿當初逼良為娼。 她們口稱當初宮城破,她們便是大周子民,卻因被虞巽卿所擄,被日夜關押在那些污穢之所,從未有一日得見大周的盛世,如今護著她們的羅茵又被虞氏誣告,她們便要冒險與虞巽卿這狗官斗一斗。 劉呈聽聞,自當重視,親自去了府衙坐鎮聽審,還將虞氏眾人叫來作證,不僅歌妓們指認是虞巽卿命人擄走她們,逼壓她們為妓,虞氏眾人也紛紛言說是虞巽卿一人所為。 虞巽卿立于堂上,才剛開口辯白幾句,劉呈便已十分不耐煩地起身,“孤累了,趙卿不必顧念虞巽卿的官身,他犯下如此喪德之事,孤必不會包庇,孤即刻便寫文書回京,必不令此人穢臟我朝綱?!?/br> 姓趙那府君一聽便明白了,待送走他后便要虞巽卿自辯。 虞巽卿咬緊牙關,臉色煞白,又是自辯,又是自辯,他突覺一絲荒謬。 然而不等他自辯,虞氏一位族老已經開口要為他贖刑了。 “府君在上,其時慌亂,他也是好心為之,卻因誤謬之念成了大錯,囚之流之,不若金銀贖之,我族自放諸位娘子自由,再送以諸位娘子金銀安身?!?/br> 虞巽卿卻不服道:“既非我罪,何必贖我?” 趙府君一拍案,“人證在此,何來無罪之說?” 他四望了望,身上幾道芒刺,是眾歌妓們厭恨的目光,和族人們冷漠的眼。 那口口聲聲要為他贖刑的族老,臉上毫無憐色,他們只是怕自己咬到他們身上去。 那族老道:“二郎,七郎在泉下,怎忍你去受牢獄之苦?” 他囁嚅數聲,終究還是垂了頭。 趙府君心有不愿,正是痛惡虞巽卿所為之時,然在周朝律法中,他所犯之罪確也能贖,便按章程定了案。 而如此定案之后,眾娘子們又替羅茵申冤,趙府君自當提審,此時虞氏眾人還想留在公堂,卻再不是證人,絲毫不能為虞三郎支撐。 人本就是虞三郎所殺,因虞九郎笑話他不自量力,妄圖爭奪族長之位,他喝了幾口酒,一時糊涂便殺了人,然而他又辯解是羅茵在酒中下了蠱物惑人。 趙府君本就對眾位被逼良為娼的娘子心懷憐憫,此時聽他已經認了罪還要辯解,怒喝一聲,“這天下何來蠱物?人是不是你所殺?” 虞三郎被關押了幾日,早低迷了神智,“是我所殺?!?/br> 眾娘子都松了口氣,撲在一處哭了起來。 虞三郎卻是喪倫之罪,無法以金銀了卻了,處以了斬刑。 第74章 送別 江南的臘月,萬樹初見一點綠,水氣淡似煙。 金陵城外的渡頭上人影稀少,羅茵帶著幾位娘子立在碼頭,不時眺望遠處,臉上神情忐忑又焦急。 廉申已將她們的行囊盡數搬去了船上,轉來看她神色,笑道:“娘子不必急切,定會來的?!?/br> 她被點破,笑了笑,“十數年未見,那夜他又戴著個斗笠,我實在沒瞧見人,今日怕他又有什么要事,恐往后相見就難了?!?/br> 說完她又看去,想想也覺得自己失態了些,便叫身邊幾個娘子去船艙中等著,不必在這里吹冷風。 那幾個雖不知羅茵要等誰,倒也聽話,都上了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