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63節
廉申便道:“揚州富饒,又是娘子的故鄉,此去娘子定當能安閑度日?!?/br> 羅茵心有牽連,只與他尋常說笑了幾句,終于看到有人策馬而來依舊是一身灰白的布衣,斗笠掩面。 她看得眼睛發酸,別眼揩了揩淚,廉申忙也避開視線,不令她難堪。 錚錚馬蹄聲踏過渡頭的風浪,落在了她眼前。 方晏一下馬便執著鞭向她作了一揖,“我來遲了,茵姨……” 羅茵紅著眼,忙將他手扶住,聲音透著哽咽,“并不遲,不遲?!?/br> 方晏生得高大,站在羅茵之前,那斗笠便形同虛設了。 他低頭時,就見羅茵神色怔然,觸到他視線時又揚唇笑了,“像你父親,像了個七八分?!?/br> 然而她語氣里卻有幾分落寞,方晏便臨風摘下了斗笠,毫無遮掩地將面容現于她眼前。 她卻笑著落了淚,抬手想觸觸他的臉,卻如何也下不去手,“怎么……怎么一點……一點也不像你母親呢?” 她語氣顫顫,叫人心碎。 方晏不知道如何回答她這個問題,他從來就不像他母親,眉眼唇鼻無一處相似,可這卻叫羅茵有些難過了。 “你母親……”她顫抖著聲氣,終于從他凌冽似霜刃的眼睛里,探尋到一點似三春水澤般的明媚。 “伏jiejie就常如此看著我?!彼蜏I而笑,伸手撫著他的眼睛。 “我們寫詩斗文,我輸了便回回都耍賴,你母親卻從來不惱,就是這么看著我的,阿詢,阿詢,你怎么一點也不像你母親??!” 她笑著低吼了一聲,又哭得大聲了起來。 方晏掩下沉痛的神情,溫和扶著她,“茵姨,我記得母親與我說過的每一個字,我是她的血脈延續?!?/br> 這話卻安慰不了羅茵,她縮著肩,哭得肝腸寸斷。 或也不是因為方晏不像伏王妃,只是她看到了他眼里的一點明媚,那是她曾經最好的時候,之后她十六年來都沒有家人,再沒有見到她的伏jiejie,家人盡在南陽王之案中離喪,只有她困在宮城,又被鎖在臟污的淮水畔。 她心中似乎有千斤的苦痛,哭聲撞進江濤里,隨濤水撲岸,澆在堤上,將他們的衣擺盡數打濕。 渡口仍有行人,好奇地張望過來,以為是家人分別不舍。 廉申忙上前安慰道:“待娘子去了揚州之后,我們得閑定然要去揚州看望娘子,不必憂于這一時的離別?!?/br> 方晏搖頭,示意他不必管。 而羅茵卻漸漸收拾好了心緒,只是抬眼見他時實在忍不住掉淚。 “阿詢,你像你父親,這很好?!彼Φ?。 方晏便也揚起笑,“是,他們都說很好?!?/br> 她擦擦淚,“我……我幫不上你什么,你要顧惜好自己,長安不比金陵,權貴遍地,人物盡在,卻也險惡萬分,你去了萬莫逞強,徐徐圖之?!?/br> 方晏謙虛聆受,點頭道:“茵姨的話,我都記著了?!?/br> 渡口上來往雖稀,卻不乏好事者,見到他二人雖衣衫簡樸卻姿態優雅,相貌不凡,時不時有好奇的目光探來。 羅茵便以袖擦了淚,為他把斗笠戴上,“見到你我便知足了,你母親見到你如此,一定會高興的,回去吧,我去了?!?/br> 方晏扶著她去到船上,“茵姨,若遇難事,定要交代齊遠去辦?!?/br> 船上撐船那男子忙應道:“屬下定會照料好羅娘子?!?/br> 羅茵輕笑,上了船還不住看他,卻又揮著手讓他回去。 “阿詢,你們回去吧!” 方晏也招著手送她,卻一直遙看著這船變做江上一粒。 廉申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若是羅娘子三年前肯由我們送走,也不會受了后頭那些苦?!?/br> 他轉身沉吟道:“有羅氏滿門的冤情在,茵姨不會走的?!?/br> 大鴻臚羅瞻是南陽王的授業儒師,兩家一直來往甚密,羅茵也是因此才與伏王妃交好,十六年前羅瞻為南陽王求情,不僅其人受戮,羅氏滿門也遭流放,又是寒冬之中,羅氏滿門文弱,竟盡數死在流放路上,只有羅茵因在宮廷中得了陳粲一位寵妃的喜愛,未受牽連。 廉申便也不再多說,隨他一同來到拴馬的茶寮,兩人剛騎上馬,策馬才下渡頭,就見在路口停了一架馬車。 虞八夫人站在馬車旁,定定望著馬上的方晏。 廉申從未與她打過交道,甚至她在虞氏內斗中如此大顯身手,亦不是他們的手筆,南豐公主與陳粲一母同胞,從來沒有對南陽王一門展現過絲毫好意,即便她與羅茵在齊宮時算是友人,可也從來都看不上商戶出身的伏王妃。 廉申惴惴道:“她是要過來嗎?” 方晏卻未理會,揚起韁繩便要離去。 虞八夫人眼神一閃,叫仆人將他的馬給攔了下來。 方晏見有一人滾來馬前,急忙勒馬,將斗笠壓得更低了些。 虞八夫人匆忙來到他身旁,疾聲問道:“可是大郎嗎?” 方晏沉聲道:“夫人看錯了?!?/br> 虞八夫人卻十分篤定了,臉上又帶著一絲詭異的喜悅,“大郎,是你吧!姑母就知道,你沒死呢!” 聽得廉申咂舌,策馬上前擋在了她面前,“這位夫人怕是認錯了人,我侄兒怎會與您這般貴人有親,請夫人讓道,我們還有要事要辦?!?/br> 她自然不會認得霜翎衛中一個低微的文書,蹙眉看了眼廉申,“你與羅茵,是何關系?” 即便如此情境,她依舊趾高氣昂令人厭煩,方晏神情厭惡地揚了一鞭,高頭大馬驟然嘶鳴,嚇得八夫人捂著胸口后退了一步。 然而不等馬蹄動起來,她瞬間便搶上了他的韁繩,見近處無雜人便激動地低吼道:“在我的封地,南豐,我經營了一家柜坊,有黃金數百萬之巨,這些做復國之資雖不足,但已然夠你招兵買馬,陳粲昏庸,大郎,你不認我無妨,只要你能匡復齊室,這些……” “這位夫人,我不是什么大郎?!狈疥讨S刺地笑道:“不知您是哪一家的夫人,我可不想與您這般人物有牽連,還請您將您所說寫于紙上,我好呈給太子殿下看?!?/br> 八夫人將他斗笠下的臉看得分明,聞言不敢置信地搖著頭,言語有些癲狂,“你分明就是大郎,你分明就是,不然你寫那封信給八郎做什么?我一聽說羅茵殺人,就猜到她定是要替羅氏報仇,果然,是你在背后,你不是要報復虞氏嗎?我都替你做了,虞巽卿死了兒子,虞三郎跟虞九郎都死了,八郎殘廢了,如今虞氏嫡支里就還剩個虞五郎,他沒有害過你父親,也要殺他嗎?是不是我殺了他你就會答應我……” 方晏冷眼不理會她,向廉申遞了個眼神,他立刻心領神會,大聲道:“哎呦這位夫人,您可別糾纏我了,我是不會給你家做贅婿的,你也別在我們面前抖摟家丑了,你恨你夫君便恨嘛,下什么狠手讓他殘了呢?你們這些仆婦,趕緊將你家夫人拖走??!” 虞八夫人顯然沒有見過比她更無賴的,手上一松,方晏便已經策馬離去,廉申也緊隨其后。 八夫人看著他遠去,而身旁行人都向她投來復雜的眼神,忙掩了面,恨恨叫來一個下人讓他去跟著二人, 已經遠去的二人策馬進到城中,進了鬧市便換了馬,步行在街市上,跟來的那人在人群中找了半晌,終未再見人影,懊惱地回去稟報了。 “乖乖,要是她真有數百萬兩黃金,那得花了多少力氣搜刮,小晏啊,我們干脆假意應她,先將黃金哄騙了過來再說?!?/br> 方晏嘴角微揚,“她可不是等閑人,恐是真有那念頭,想必那錢財她留著也是后患,保不齊哪天真叫她禍害了江南,害得百姓們又受戰亂之苦,不如去劫了來?!?/br> 廉申猛點了幾下頭,興奮得兩眼放光,“那錢財要么是她從齊宮里得來,要么是從虞氏族中瞞來,總不是正經的,劫了它去!劫了去!” 他越想越激動,“回去就好好打算打算,劫了來,去長安買個大宅子,買個大莊園?!?/br> 他說著又促狹地看了看方晏,“聽說楚九娘在長安五陵原有個宅子,我們去將她方圓幾里都買下來,數百萬之巨,該能置個豪奢的大宅了?!?/br> 方晏面色沉靜,耳根微紅。 “長安居不易,廉叔,謹慎花用??!” 廉申戲謔大笑,“金銀之物,要舍得花用,回去我也算算你名下的產業,不知道抗不扛得住她一個小娘子哦!” 街市熙攘,臘冬時節,家家戶戶都在為元日節慶備年節用物,被八夫人糾纏的方晏,于喧沸的煙火氣里,聽到耳邊打趣,終是活了過來。 恰過酒壚,花椒酒新開,濃郁的酒氣,翻飛進層見疊出的彩紙新綢中,行人摩肩而過,塵世鮮亮。 他的肩被碰了碰,廉申指向前方,“莫不是等著你的?” 他探眼過去,見到楚姜站在酒樓上,臨著欄桿笑望過來。 “她猜到了我要送人出去,才來等了?!彼p聲道。 隔著囂雜繁鬧的街市,他的手指動了動,在人群中步子漸快,路過一間門口掛著錦幡的鋪子,上面繡著神女像,伙計在門口攬客,學了滿口的文雅。 “新刻的宋玉詩集欸,有顧大家的神女像相送,睆似天星,燦比朝陽??!” 作者有話說: 抱歉今天又晚了,最近搞了個新項目,每天下班都太晚了(痛罵資本家) 第75章 相見 殘冬本是最凋零清瘦的時候,年關之下卻又不一樣,薄霜初上枝頭去,便被熱鬧的吆喝聲融掉。 方晏避讓開人群進到酒樓,廉申緊隨其后,一臉的好奇,“她怎知我們一定會路過此處?” “她玲瓏剔透,不會猜不到?!?/br> 廉申望向他不大自然的神色,戲謔道:“怪了,虞八夫人是跟蹤了羅娘子,才侯在了那處,莫不是楚九娘也如此看重羅娘子?怎不親去渡頭上送人?” 方晏嘴角微動,“廉叔何不親自問問她?” 廉申立刻就摸著鼻子悻悻一笑,調侃幾句是無妨,真要到了楚姜面前,他還是要小心謹慎的。 不過多時,兩人便來到那閣子外,采采正在門□□代伙計,看到他們便上前一禮,“兩位郎君請,我家女郎正候著呢?!?/br> 廉申指著自己,“我也去?” 采采看得心生怪異,怎么他這表情倒像是一個要送女兒去給高門顯貴相看的寒門儒生,還以為他是不愿進去,便道:“若是廉郎君不去,也不需去的?!?/br> 方晏一笑,看向他,“九娘應是要見你我二人,廉叔不必懼怕她,九娘向來很好說話的?!?/br> 廉申扯扯嘴角,笑得并不贊同,一回是這小娘子令人恐嚇她的族叔,一回是拿著簪子要捅了人的腰子,一回是兵不血刃敗了匪賊,哪一樁看起來她可都不像是個好說話的人。 然而方晏已經邁著步子進去了,他嘖嘖兩聲,頗有些恨鐵不成鋼。 方晏進去時,正見楚姜從欄桿處進到閣子里,青灰的狐裘裹著她,明明沒有雪色映襯,卻讓她更比琉璃澄澈。 他眸光暗了暗,拱手向她笑道:“竟不知九娘會在此處?!?/br> “我一直命人看著羅娘子她們,知道她今日要離開,便想在這里送送她,卻不想見到了師兄與廉郎君?!?/br> 她微笑著坐下,叫采采煮茶。 方晏坐在她對面,心中一片融融,先采采一步拿過了茶具,修長的手指按在陶壺上,動作從容。 楚姜聽到茶湯泠泠,輕笑問他,“師兄慣喝什么茶?” 他垂眼分了一塊茶餅,耐心挑了,“我喝慣了散茶,貴賤都不拘,九娘呢?” 她伸手幫他擺著茶盤,回憶著自己慣喝的,“倒也不用多好的茶葉,不過得是新茶嫩芽?!?/br> 方晏抬眼,目光落在她清亮的笑上,心中胡亂攪動了一番,聲氣漸啞,“如此江南的明前新茶倒是合適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