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61節
他望過去,見到虞八夫人站在了那族老身邊,二人正垂首商議著什么,他便冷笑一聲,“八弟身在會稽,又至緊要關頭,若是叫太子殿下知道他回來金陵,恐是會以為他對考評不滿?!?/br> 那族老卻蹙眉道:“可是我聽說,這考評卻并非是太子的授意?!?/br> 虞氏族人不由都望向了他,他才沉吟道:“先前徐西屏欲害楚氏女,楚伯安顯然是將這事歸咎在了二郎身上,周朝的吏部尚書,正是楚崧的表親,二郎,未必是八郎在任上做的不夠啊?!?/br> 他這話便不是意有所指了,只差明說是虞巽卿的責任了。 另一位族老也道:“雖說如今二郎在太子面前有幾分體面,但是這位殿下,可不是齊王那般,即便二郎你才干出眾,萬一那楚伯安與左稚遠嫉恨你的才華,處處給你使絆子,你又是虞氏的族長,恐怕我族兒郎仕途受阻??!” 虞巽卿氣笑起來,“我棄了聲名、清譽,為的不是虞氏,是我想要個遺臭萬年不成?沒有我,八郎是如何當上的郡守,沒有我,虞氏怎么有了今天的聲勢?” 幾位族老卻不受他言語所動,虞九夫人還在哀聲哭泣,族人們開始交談。 在這嘈雜里,一直一言未發的虞大夫人突然卻笑了一聲。 “要是大郎在,也未必不是成不了聲勢?!?/br> 第72章 虞氏崩(二) 眾人不免怔愣,虞大夫人一向溫和,向來唯虞巽卿的話是從,連虞巽卿要將虞少嵐送進太子府去她也沒有多言,怎么此時突然發作了。 正在眾人疑惑之時,她卻恍然驚醒,好似方才說錯了話一般,驚慌失措地解釋道:“二叔,我沒有旁的意思,只是見到九弟妹如此,想到了夫主而已,我絕無它意?!?/br> 虞巽卿心有異樣,頂著族人們各色的眼光,不得不露了個笑安撫道:“大嫂言重了,您身子一向就弱,夜中寒冷,還是先行回去休息吧?!?/br> 虞大夫人期期艾艾地應了,由婢女扶著離了人群,卻在離去時十分溫和地對族老們道:“各位叔伯,前夜侄媳夢中正見了大郎,飄飄渺渺看不見他面貌,只聽到他唱歌,‘伯氏吹塤,仲氏吹篪。1’今夜才知,是他在天有靈窺探了今日,又不能道破天機,只得如此提醒侄媳,叔伯們,又何忍令二叔與九叔相爭呢?” 她言語殷切,幾位族老都一時停了議論,虞巽卿忙趁著這契機道:“八弟才德亦出眾,定能執掌好虞氏,可是正值如此時刻,忠君之臣,便該將那考評視作教訓,越加仁民愛物,一心守在會稽才是?!?/br> 虞八夫人卻立刻叫住了要離開的大夫人,“大嫂,您勸說叫我們不要爭,可是您也聽聽二伯這話,什么叫他就該守在會稽?難道族中如此大事,夫主還不能回來送別亡兄一程?若如此,這官做了,與不做有什么區別,況且二伯這話說得,好像八郎只要回來了,就一定會奪了他的權一般?!?/br> 虞巽卿未想今夜她才是最棘手的一個,見她在幾位族老身邊殷勤,也知她夫婦二人是對自己不滿了。 大夫人被叫住,回身十分為難道:“你這話便是錯怪了二叔,他一心只為虞氏,九叔遇不測,是合族之痛,八叔守在會稽任上,才是療補這痛楚的良藥?!?/br> 虞巽卿剛欲謝她,八夫人卻自懷中抖落了一封信出來,冷冷諷刺著大夫人,“我就不如大嫂這樣大度了,我是不能忍受夫主仕途受阻的,不像大嫂,大伯身死人手,您還能將那人當作恩人一般感恩戴德?!?/br> 眾人嘩然,便見她將信呈給了幾位族老。 “這是八郎前些日子得到的信,我便說怎么龍驍衛全數戰死,獨活了一個徐西屏,原是他受人指使,害了大伯?!?/br> 虞巽卿心中大撼,努力維持著面上冷靜,“南豐公主,果是記恨曾經齊王指使我誅殺了南陽王嗎?故而今日,才與你的舊識羅茵一同作弄了這一出,來向我虞氏復仇?” 八夫人撫掌而笑,“我與陳爍又非一母所生,我記恨什么?倒是大伯,好端端的,怎喚起了我舊日的封號,莫不是心虛了么?” 幾位族老正在爭看那信,大夫人也踉蹌著往他們處去,滿臉不可置信,“不會的,大郎是死在周軍圍困之下,大伯怎會害他?不會的,不會的?!?/br> 虞巽卿額上青筋跳動,八夫人還在繼續道:“我與羅茵,一個世家貴婦,一個歌樓娼妓,算什么舊識?二伯,望您向大嫂,向叔伯們,向族人們好好解釋解釋,這信上的內容?!?/br> “徐西屏已死,何來信件?南豐公主你真是執念于皇家??!非念你齊朝舊日輝煌,怎不顧我虞氏?讓太子知道我虞氏有婦思歸舊朝,他會如何待我虞氏!” 他的怒喝只驚到了幾個膽小的孩子,余人無論男女,都欲爭著去看那信,而大夫人已經撲在地上哭得傷心欲絕。 八夫人向前一步,“二伯不用拿周朝太子壓我,人家周朝太子溫仁,不會似大伯這般擬就莫須有的罪名,至于陳爍,他的死與我何干,今時,我就只是為大嫂不平,為我夫主不平,憑什么戕害兄弟的小人,能做了虞氏之主?” 虞七郎心中雖有震撼,甚至知曉那信上所言未必是假,然而還是堅定地站在了虞巽卿身側,“叔母,萬不可受外人挑撥,前次那伙水匪尚未剿清,這信,定是他們所使出的離間計?!?/br> 虞八夫人痛心疾首,“七郎,你癡傻??!你是沒有看到這信上寫了什么,連糧草被克扣了幾次、數次苛瞞軍餉余出多少銀錢都寫得清清楚楚,還有幾次延報軍情,七郎,戰場之上,糧草不足是要人命的,遲誤一刻的軍情,說不定就有千人喪生,你大伯可是神武大將軍,就這么死在了淮左,他要是吃飽了上陣,是不是能暢快地殺敵?是否就有一線的生機能撤回來?你大伯母又何至于守寡,少嵐又怎會連她父親的面也不曾見過?” 虞七郎被質問得心虛,卻聽身邊的父親也冷笑一聲,“無憑無據,蠢人jian計?!?/br> “蠢不蠢的,二伯何不解釋一番,兆康元年三月,宮里修了個牡丹花房,耗銀十萬兩,我記得當時國庫正空虛,所有錢糧都撥去了前線,王兄還因此大發雷霆,二伯你是他最親信的寵臣,怎知那銀兩從何而來?” “齊王有私庫,怎能容我過問?!?/br> “那就巧了,這信上正說到,徐西屏在兆康元年三月,瞞扣了一半軍餉遞給了二伯你,倒比十萬兩多些,是二十萬兩?!卑朔蛉俗I諷看向他,“莫不是從二伯這里,又克扣了一層?” “可笑,可笑?!庇葙闱湟Ьo牙關,反逼向族老們,“我與長兄少小相伴,我崇文他尚武,曾在書閣校場許誓,一內一外,永不離心。我若是害了長兄,那南陽王的遁逃何至于令我心痛?” 幾位族老站在一處,眼神閃爍了幾下。 虞大夫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拍著心口,哽咽道:“二叔,這其中仍有言,兆康元年六月十八,傳令兵帶著大郎被圍困的消息回來金陵,正值林娘娘壽辰,你將那傳令兵關押了一日,第二日才放他面圣,那一日……是否……是否那傳令兵被關押的那一夜,大郎正坐在城墻上,等著援兵的到來?!?/br> 她哭得實在可憐,卻只是怯懦地問,并不敢職責虞巽卿,虞氏幾位族老終究是尚存了良心,叫人將她扶起。 “二郎,你為虞氏是殫精畢力,但有這信在,族人亦怕矣?!弊謇嫌朴茋@了一聲。 此時,一直站在人群中的虞舜卿才第一次開了口,“二哥,我不信你會存心害了長兄?!?/br> 虞巽卿心念微動,語氣激動,“五弟,我……” “可我卻信這信上所寫為真?!彼袂榘?,十分心痛道:“若不是真的,二哥為何要給齊王獻計殺害南陽王滿門?難道不是因為南陽王察覺了龍驍衛軍費有異,查到了真相嗎?” “如何是我獻計?陳爍早為齊王所厭惡,他欲殺之,我cao刀耳,臣事主,豈非忠?五弟,你是受了什么蠱惑?”他怒笑著指向虞舜卿,“莫不是你也記著南陽王?你與南豐公主共謀,就是為了……” 八夫人長嘆道:“二伯,這里沒有人要替南陽王申冤,您當初獻jian計冤枉了他,這是滿天下都知道的,可是他一家死光了,部下也盡鼠竄逃亡,沒有人替他伸張,你不必混淆了主次,我們今日,只是問你這信上所寫是不是真?” 族老也道:“二郎,或你并非故意,可你定然知道糧草被瞞扣、軍情延誤的后果?!?/br> 虞大夫人哀訴道:“二伯,我不求你將少嵐接回來,你是他的長輩,說什么她都不會反駁你的,可是我……我就想知道,當年大郎他究竟,究竟是不是,也有可能活著回來呀!” 虞舜卿失望地看著他,“二哥,我不愿見到你將虞氏拖入深淵,周朝太子不是齊王,北邊的世家,也不是顧、陸兩家?!?/br> 他顫著牙,見族人們皆投來異色,冷聲道:“笑話!一紙荒謬就要來問我的罪,長兄在天有靈若得知,豈不痛心?兄弟鬩墻、同室cao戈,如何振奮家族?長兄軍功拼打來的家業,一夕之間豈不盡做齏粉?” 虞八夫人大笑,將信高高舉起,“二伯說話有趣,這一紙是不是荒謬,您不若證明給我們看?” 虞七郎震怒,“叔母,不知何處所來的一張紙,竟要我父親自證清白,傳出去我虞氏豈不淪為世人笑柄?” 八夫人冷聲喝道:“若是清白,又何愁證明不了?” 虞巽卿怔然想起了什么,眼神顫動,這句話,是他當年對伏王妃說的。 彼時伏王妃在齊王面前哀訴,“昏沉不知人事,如何自證清白?” “既是清白,如何不能證明?” 這話是他說的,如今,如今旁人反又拿來毀殺他。 他牙關緊咬,“自證清白?誰敢叫我自證清白,我是虞氏之主,是我將虞氏從會稽一個尋常顯望,拉扯成了齊朝第一望族,爾等不念我功德,卻叫我自證清白,真是,真是一群辜恩背義之徒!” 虞氏眾族人受了他痛罵,卻無一人有愧色,反而議論紛紛。 “便是曾經的第一望族,如今,卻連顧氏與陸氏也不如,再過十年,世人焉知我虞氏?” “太子初來,便是二哥忸怩作性,不肯身先士卒投了,落了后卻要拿族中財物去砸官聲,若是長兄在,不說國會不會亡,定不至于淪落至此?!?/br> “前幾日我見到顧十一娘,她還在太子殿下面前說話,摔了太子的杯子,太子還安慰她呢!” “人家一個女兒,就得了這樣的體面,而我族中男兒卻要以金銀投之,鉆營苦之,要是當初第一時間就往太子那里投誠獻好,說不定少嵐meimei早當上了太子妃?!?/br> 族人們的議論聲如蚊,卻漸漸蓋過了虞大夫人與虞九夫人的哀嚎,一字字一句句直往虞巽卿眼前來。 “瘋了,你們全瘋了?!彼衤暣笮?,環視向族人們的目光陰冷,“沒有我,不出十年,虞氏別說在金陵了,就是在會稽,也砸不出半點水花來,我,我是長兄選定的族長?!?/br> 他張狂地指著北方,語氣偏執,“是當初長兄出征時,將一族之重交到了我手上,我有錯,便是他識人不明的錯,我卑鄙,就是他自私不察之責!” 虞大夫人聽得心中大慟,淚漣漣地祈求他,“二叔,大郎早去泉下十六載,你何苦要拉他擋箭!我只想要你證明這信上是假,你卻有三五托詞,如此……如此怎么信你!” “二郎,你如今,是當不起這擔子了?!弊謇仙锨?,召了兩個身強力壯的護院,“先將二郎送回去,等八郎回來再行定奪?!?/br> 虞七郎大急,“叔公,尚未證明那信上所言是真,此時定奪,如何叫人信服!” 虞舜卿幽幽看向他父子二人,“那便請二哥證明給族人們看?!?/br> 虞巽卿驟然仰天大笑,“自證清白?自證清白,你們已經相信了的東西,要我來自證清白,你們早想好了,要奪我的權,可我是太子詹事,我有官職在身,朝廷的律法壓著,你們誰敢動我!” 一位族老長嘆了一聲,“二郎,朝廷的律法,大不過宗族的孝道,周朝宣行的是孝道,家族內事,朝廷怎會來管?你做你的太子詹事,族里的事,且放放?!?/br> 虞巽卿早已酒醒,向前時腳步卻踉蹌起來,虞七郎伸手攙扶時,他已經栽在了虞九郎的尸首面前。 正入他眼睛的,是虞九郎未曾瞑目的一雙眼,泛著白,似死魚一樣。 他怔然向后縮了縮,動作狼狽又難堪。 虞七郎趕緊扶他起來,可他的手撐在光滑的地面上,正流淌著血跡,濕滑一片。 他沒能瀟灑地起來。 族人們對他的畏懼在此時轟然倒塌,他只是個尋常的人,再沒有了通天之能。 他再被扶起時,族人們已經開始毫不收斂地指責他了,連虞九夫人,也怕他不肯舍下虞氏那座莊園,叫兩個孩子抱住了他的腳,直問契書何在。 作者有話說: 1出自《詩經·小雅·何人斯》,贊美兄弟和睦。 第73章 虞氏崩(三) 深夜的虞府,燈火通明。 虞巽卿面色鐵青,斥退了上前來的兩個護院,“我是太子詹事,爾敢近身!” 虞九夫人更不愿讓他走,哭著撲住他的腳,“二伯,二伯,夫主怎么辦??!” 虞七郎連忙叫長隨將她拖開,又看向族人們,“未有證據證明那信是真,憑什么要父親卸去族長之位?八叔母可是外姓人,怎能由她 一言來定?” 八夫人冷笑一聲,“我嫁入虞氏二十一年了,七郎說我是外姓人,那在你眼里,你諸位祖母、叔母、嫂嫂弟妹,是不是都不算虞氏的了?” 眾多婦人一聽哪能接受,紛紛開始駁斥虞七郎。 一位族老忙道:“皆是我族之婦,不必聽七郎的滿口荒唐?!?/br> 虞巽卿冷目嗤笑,“婦人妄圖以嘴舌壓人,何其可笑,四叔五叔,今日這族長之位,你們要,我可以給,可是我給了,你們誰人能做下一任的族長呢?” 虞舜卿都不等眾人議論就高聲道:“自是該由八弟來做?!?/br> 虞巽卿不料他竟毫不念權,正在他怔愣之際,幾位族老也贊同道:“八郎行事穩重,如今在會稽,也打出了好官聲?!?/br> 虞舜卿補充道:“我方才已命人快馬加急去會稽了,八弟今夜或將能夠趕來?!?/br> 虞八夫人便謙和笑了笑,“只要是嫡脈一支,誰人都能做,五伯曾隨大伯行軍作戰,盡得其真傳,三伯年紀長,論嫡長,他也能做,未必只有八郎一人。如今選族長,該選賢能,不該以官身來定,族老們定當要好好商議才是,若不然,回去會稽,叫鄉人們也共謀才好?!?/br> 她這謙和令幾位族老都有些刮目相看,只因八夫人從前仗著公主身份性情跋扈,齊亡后也不見她收斂多少,從不見她是個體貼之人,今日卻說出這樣深明大義的話,不由都偏向了虞八郎。 虞舜卿本以為他們會因此爭執,不想竟如此平和,難以置信地看向虞舜卿,“五弟,不對,你不該如此的,你從無主見,若沒有人致使你,你不會如此,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