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33節
近衛腳有些僵了,小心地挪動了些許,盡量不讓這動靜驚擾到二人,心中羨慕起那幾個出去跑腿的近衛,暗想他們應當在城中看熱鬧了。 而此時的金陵自然是熱鬧的。 虞氏在街上趕了五架馬車,皆無車壁遮擋,上面便是虞巽卿說的那五個犯下大錯的族人,皆去了冠,素衣披發,滿臉慚容地跪在馬車上。 除了虞巽卿騎著馬在最前方,還有數位僧侶念著經文跟隨在隊伍兩側。 虞巽卿在前方大聲念著那素帕上的罪過。 “濟封三年,虞氏擴封田,會稽八百農人失田地。此為虞蘭峻所犯,當年齊王封賞虞氏,可加擴族田千畝,虞蘭峻圖便利,不令奴役開田,反侵農田,只償還了失田百姓們荒林一座任其開墾,而告族中田地是自己所開……” “濟封五年,虞氏采章山銅,雇一千民夫,死六百,六百死者共恤一百金。其為虞桓所為,當年族中出撫恤萬金,盡為虞桓私吞……” 每一條罪是何人所犯,他一一念得詳細,說到慷慨處還聲淚俱下,到念完罪過時嗓音已啞。 “他們所犯皆是滔天罪過,我族為懺悔罪過,愿散盡一半的家財補償會稽百姓,另有金陵或其他郡縣有受虞氏不肖子孫欺負過的百姓,盡可來我族中索要補償。至于這五人,本該死其身首,可死不足掩過,命其皈依,令其于佛前懺悔前愆,以消惡業,我族再為百姓建五座佛寺,以添香火,更為會稽百姓積福?!?/br> 不說各官員跟顧、陸兩族有沒有信了他這惺惺作態,可是向來信奉佛陀的金陵百姓,并沒有枉負了金陵城中的處處佛塔 他們看到一向高貴的虞氏族長也如此低了姿態,都不由順著他的話唾罵起那五人來,在僧侶誦經路過時還雙手合十口稱“慈悲”。 “若說狠,還是他虞巽卿?!迸R街的高樓上,一人合上窗走回屋中,又是笑嘆,“當年舊主面前,難怪他最得青眼,我自愧不如??!” 陸十九滿臉的不以為然,“父親何必與他相比,小人行徑,斷然進不了青史,還是楚太傅那般才華更得愛重?!?/br> 陸詡看著屋中的兩個兒子,頓生一股無力,他在太子面前雖是露了個臉,可也不過一個散職,陸氏的未來自然是要寄托在年輕一輩身上。 可他這兩個兒子,一個鉆進了書眼里去,唯獨對楚崧敬服不已,旁人若說楚崧不好,他有十句能駁責回去。 一個倒是頗有幾分才華,也十分有智謀,算是陸氏之中最佳的兒郎,若是南齊尚存,如今金陵城中楚氏二子的招搖未必沒有他幾分,只是此子歷來驕矜,從來不服族中安排。 陸十九與陸十一并不知父親眼下的焦慮,還就虞巽卿之事說笑著。 “十一哥,你說太子會不會管?照理說,他們犯的那些事算是觸犯了周朝律法的,雖是在前朝時所犯,若要追究,也不是不能?!?/br> 陸十一輕笑道:“自古更迭王朝也要個大赦天下,若是得了補償后得會稽百姓們不再高,太子應當不會去管的,若是擔心這個,還不如想想陸氏?!?/br> 他轉而看向他父親,“父親,說不得哪天這把火就燒到了陸氏頭上來,有空看虞氏的熱鬧,不如回族中查問查問有沒有族人犯下什么過錯?!?/br> 若說陸氏清白一片自然不能,陸詡心慌不過一瞬就鎮定道:“得托我們與顧氏共居吳郡,兩家互相制衡下倒沒什么大事犯下,我們謀朝堂,他們圖富貴,天大的事也不過是傷了幾個人,早就彌補了,且說了,我們皆不如虞氏得舊主青眼,助紂為虐的事還輪不上我們?!?/br> 陸十一卻還懷疑,“父親,值此關頭,萬事都不能掉以輕心?!?/br> 陸詡擺擺手,“安心,族中子弟雖有桀驁者,卻并未有誰鑄成大錯,祖訓教以詩書禮儀,我們可做不來虞氏那般狂妄之事。倒是你?!?/br> 他轉而看向兒子訓誡起來,“你幾位叔叔自從長安回來后也得了太子青眼,族中也不用你拿顏色去討好楚九娘了,你卻不思進取,與他們北人親近些也不肯,你這般不愿擔責,將來這陸氏,我焉敢交付于你?” 陸十一后退一步,揖手的動作頹放又不失風流,帶笑道:“父親教訓得是,不過孩兒如今還是以第一件事為要,族中的交代,我自然是要做好的?!?/br> “什么第一件事?”陸十九稚氣問。 陸詡卻想道:“當初族中想叫你求娶楚九娘,只說了這一件事,你又不愿,如今哪有……” 陸十九當即便戲謔大笑,“哦,十一哥,你是想著勾引楚九娘,真是……” “什么勾引!”陸詡總算對長子滿意了些,打斷陸十九的話,又溫聲對陸十一道:“你這樣想最好了,若是楚九娘真能瞧上你,也是陸氏的幸事,以楚崧那疼愛女兒的性子,將來真要捧個人上去,他是先想到繼妻的娘家,還是要帶攜女婿,實在不好說?!?/br> 陸十一含笑聽著,似乎也信奉他的話,只是一股諷刺沖擊著他的情緒,若是真才實學不得重用,非要姻親牽連著,什么孤標傲世,這些虛若鏡花水月的東西,能有什么用? 他此時看到當年翻手顛覆云雨的虞巽卿,看到他在失勢后也落得這般窘境時,才意識到了他身為世家之子的矜貴是會被毀掉的。 他聽著父親將他的所為與陸氏在周朝的榮耀牽連起來,慢慢地,似乎剮下了一點羞恥心,想將那日所見的秾艷一枝拉下云霄來。 然而多年來的自矜并不容許他如此低微,他該要從容地站在她面前,穆如清風。 作者有話說: 1蘇綽:北魏時期官員。 在我國古代,關于前朝滅亡之后,在前朝犯下的罪過怎么處置,在古代雖然有大赦天下,但是對重犯一般是不寬容的,這里因為朝代更迭,加上南齊的混亂程度,如果后來的當政者不追究,律法判定真還是復雜,所以虞巽卿這種行為是有點雞賊的,當政者謀,苦的還是百姓罷了。 第45章 初見少嵐(入v三合一) 虞氏開始在金陵修建佛寺了,用的皆是虞氏的地,言修好佛寺后,那地便不再是虞氏的了,只為佛法之駐。 源源不斷的木材在淮河上往來,漁民們看得都敬服起來,紛紛稱贊虞氏義舉。 一艘破舊的漁船上,一個瘦弱的老漢本在甲板上靠著打盹,聽了周近幾艘船的交談睜開眼,不忿地往船艙中去,嘴中還念道:“嗐,這事還叫虞巽卿那小人做成義舉了!雖知道百姓愚昧,不會因那些黃金就對虞氏起怨聲,哪知道他們竟這般好糊弄?!?/br> 方晏本坐在案前正拿著幾頁紙比對,即便在低矮的船艙中,也絲毫沒有減弱他的氣宇。 聞言他從船艙中看出去,見到剛路過的那幾艘漁船上皆供奉佛像,便看向老漢,緩緩道:“戚翁,不必生氣,叫百姓們反他本也不是我們的目的,如今他越狡詐,周朝太子越忌諱他,虞巽卿乞求的從來都是上位者的寵愛,百姓們如何,毫不入他的心?!?/br> 若是虞巽卿真的在意他在百姓眼中的名聲,他就不會是陳粲的寵臣了,也不會冒著披千載惡名的風險為陳粲做盡萬般惡事。 這話他沒有說出口,只是眼中暗色漸重了幾分。 戚翁臉上帶著不服,還是恭敬道:“世子,我們廢了這么大的力氣,難道只是讓虞氏出點錢就擺平了?這般丑聞現世,那北周太子還未曾出面懲治虞氏,我們怎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方晏看著面前神情憤慨的老人,想到自己的武藝是他教授,知他不善陰謀,并不怪罪,只是耐心聽他發泄完。 “戚翁,在我眼中,北周太子不是劉呈一個人,而是他與東宮諸屬官,尤其是楚崧跟左融,他們兩人中有一個厭惡了虞氏就足夠了?!?/br> 戚翁發xiele半天得了這句話,也想了半響,不知想沒想明白,終究是不那么氣了,“那何時叫他們厭惡?” 方晏露出了他來了漁船上的第一個笑,“戚翁,我們還管不了人家的愛憎,且行就是?!?/br> 戚翁看他笑,也跟著笑起來,躬身搓著手出船艙去,“好勒,今日的熱鬧也看夠了,回山里去?!?/br> 方晏坐在艙中,因為戚翁離開神色又冷淡了下來。 他身上再不復見再藥廬中那股淳厚,若是東山百姓見到他,見他氣質凌厲,或許也不敢再親近地叫一聲“小晏”了。 漁船漸漸離開這擁擠的河道,他在船艙中感受到船身一震,抖抖案上那幾張紙,選了一張合上裝進了一紙信封中。 “世子,廉先生還交代了一事?!?/br> 戚翁探身進來,道:“他說山里那個楚六郎有些纏人,斷崖也被他征用了,真不知他是如何找到那處的,往后您要再去見方先生,還得另尋幽道了?!?/br> 他折信的手一頓,隨即臉上有了絲自己也未曾察覺的笑,聲音還是冷淡,“無妨,那是楚九娘報復我呢?!?/br> 戚翁震撼:“楚九娘如何知道了您會從那斷崖取道?” “cao練士兵用不著斷崖,那是楚九娘叫她兄長給她出氣,或許山中除了斷崖,其余稍能通人的密徑都有士兵經過?!?/br> 戚翁臉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原來如此,不過世子怎會惹惱楚九娘呢?” 這老翁顯然是沒有眼力見,還追著道:“世子,不是老叟以過來人自居,只是如今不該爭意氣的時候便不要爭了,惹了楚九娘可不好?!?/br> “這回只是被阻了山中各條道,有心咱們再開一條,大不了踩林木過去,可是也知道這小娘子睚眥必報了,尤其是上回,您差點被她捅了命門xue,大了半身不遂丟半條命,小了,這往后男女之事……” “戚翁,撐慢些?!彼驍嗨脑?,神色自若,“風大,吹得頭疼?!?/br> 戚翁連忙逆著風放慢了槳,廢了他幾分力氣,等船穩了下來時方才那話頭已經被方晏接過了。 “廉叔可有說過何時去京口?” “說是下月去……” 又過了十余日,有一座佛寺建成了,虞巽卿親自將族中那幾人送到這佛寺中剃度。 漫殿梵音中,虞巽卿虔誠地跪在高僧面前,將貝葉經文誠虔捧在手心,請求高僧為他們超撥罪惡。 在諸多百姓圍觀下,眾僧偈頌聲中,高僧禪杖擲地,宣布佛子已經接納了虞氏那幾人犯下的罪過,將會引導他們供奉香火,為百姓積福。 圍觀百姓沒有一人覺得嘲弄,他們只是虔誠地信奉著,南齊舉國信奉了幾十年的信仰,如今在虞巽卿的轉挪下成了他的幫手。 他滿意地看著肩上的香灰,帶著這香灰上了一座歌樓。 他仰臥在茵娘的膝上,手指戲弄著她的下頜,話里帶著得意和疏涼,“茵娘啊,我死后必墜阿鼻?!?/br> 茵娘嫵媚一笑,捉住他的手,“人人都要下地獄,將來茵娘也要下去,正好陪您?!?/br> 虞巽卿并未因她這句不敬的話而動怒,彷佛已經稀松平常,“人前博得的風光,哪一日就去了,茵娘,我實在拉扯不動虞氏了?!?/br> 茵娘輕輕將手覆在他的眼睛上,嘴角噙了一抹嘲弄,她知道他想要聽幾句奉承的好話。 “當初虞郎以一人之力,使得虞氏成為齊朝第一門閥,如今不過是時機未到,將來踞在江南的,還得是您手下的虞氏?!?/br> 他果然笑道:“什么第一門閥,只要安守此地,得了安穩就好?!?/br> 茵娘卻伏在了他耳邊,在被他掣制住前低聲道:“先前虞郎讓我留意的,如今有收獲了?!?/br> 他睜開眼,“哪里的收獲?” 之前陳粲被請往長安,皇宮中還有許多宮娥,皆被虞氏所擄,或是充了奴婢,或是做了歌舞之姬。 這茵娘,便是南齊皇室一位女史,因著身份不同于其他宮娥,又因她曾是南豐公主,即如今虞氏八夫人的友人,得了虞巽卿的信重。 虞氏在南方不止開了一座歌樓,這些盡數成了他的消息來源,隨著茵娘越發得他的信任,那些歌樓便都受茵娘的直接管控。 茵娘便笑道:“便是城東白楊巷那家酒樓,左太傅宴客酒酣,被那幾個小丫頭給剝了衣裳,虞郎猜,得了什么?” 他雙眼放光,“什么?” 她轉身裊娜地從枕下抽出一封信來,得意道:“這東西,要是給那位太子殿下瞧了,往后東宮兩位太傅,便該只剩一位了?!?/br> 他一手奪過,看完并不敢信,氣息急促,一把推開茵娘,放到案前舉起燭臺再度看了一遍,看完催促道:“樓里掛的左融那兩幅字畫,給我取來?!?/br> 茵娘在他眼前嗔笑一聲,轉身出屋帶著兩個婢女去取畫,回來后又關上門,將字畫攤在案上供他細看。 半響之后,屋中便響起他一陣歡暢的笑,“原來他左稚遠也藏著這樣的主意,巧了,真是巧了?!?/br> 茵娘斜斜坐在一邊,似一朵解語花般講述著:“不過奴倒是猶豫,萬一以他們師生之情,這信不僅不能扳動左融,反叫太子懷疑是假的,疑心到了虞郎身上,這才叫得不償失?!?/br> “可是奴又想,如今虞郎已是騎虎難下,陸氏、顧氏如此無能,只因搶占先機就得了那位的好,虞郎反而落后了一步。萬一這信真能助得了虞郎一把,便是奴的功德了,” 虞巽卿十分為她的貼心所動,摟住她道:“這信自然有用,原來我不甘心匍匐于那位太子殿下,正是嫌棄他身邊人多,一個楚伯安,一個左稚遠,北方世家還有楊氏、李氏,南方又有顧氏,如今添了個陸氏,將來那塊餅分下來,我看他太子殿下也分不好的?!?/br> “虞郎不愿臣服于他?”茵娘蹙眉,伸手要拿回那信,“那這信有用也是白拿了,可憐那幾個小丫頭為了這信不被左太傅盤問,還裝作酒醉放火燒了屋子,楚太傅身上外物全被燒了,哪能消氣,樓里打了她們好一頓。早知用不上,我就不叫她們吃這苦,早年都是給娘娘們捧衣裳的,如今不僅……” “我也沒說不用?!?/br> 虞巽卿親昵地拉著他的手,“只是在想該怎么用,何時用,有了這把柄,自然要好好用?!?/br> 茵娘便出主意道:“奴看還是用來威脅左太傅最好,萬一太子不信,還懷疑是我們陷害他的老師,虞郎在他面前更難籌謀了?!?/br> 說著她也掙開懷抱,在屋中邊走邊道:“這左太傅又不如楚太傅有才氣,只一手好字為人稱道,奴在南齊,可沒有聽過他什么事跡,說不定就是蒙了家族的蔭庇,又與周朝皇帝有幾分情誼才做了這太傅,這樣的人,最容易心虛,奴看,拿這把柄要挾他,要他替虞郎籌謀更好?!?/br> 她似乎又想到什么,補充道:“況且,這左太傅的兒子還跟太子搶過女人,奴若是男人,這樣的屈辱可忍不了,說不定太子……” 她停了下來,語氣里多了絲懊惱,疑惑看向虞巽卿,“這么想,還是太子更容易厭煩左太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