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32節
阿聶看她又氣又疼,想責備都不行,只得心疼地攙著她到堂中去找方壸。 阿聶一邊攙著她一邊粗野地放言,“女郎什么時候這樣小孩子氣過?若不想搭理那粗人,我們便昧了這黃金!” “誰要那東西?!背鄣醚壑泻藴I光,氣不過地回嘴,“我缺那幾千兩?那強盜敢羞辱我,我這就寫信給大舅舅,把他們全給剿了?!?/br> 她畢竟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委托,千金之子,知道混事也是書中窺得幾眼,自也以為方晏這舉動是拿自己銷贓,心中憤恨不已,越想越委屈。 被崴的那只手被采采小心捧著,可她還是氣,正見到院中的柴堆,又放一茬狠話,指著院中的柴堆,憤惱難平:“我讓他去莊園里砍一輩子的柴,燒一輩子的火?!?/br> 這動作不可避免又讓她喊疼,阿聶無奈至極,只得輕聲哄她,“好了,女郎先坐下等著,奴這便叫先生來?!?/br> 她坐下后還是委屈,抱著手問采采,“我擺給他看了一副好欺負的樣子么?” 她自小因病就性情平和,哪有今日這樣的,采采連忙安慰:“自然不是,女郎從來都威嚴,是那強盜膽大包天?!?/br> 她聽了安慰委屈還沒收,方壸過來時還看到她這樣子,頗覺有趣,“果真開那藥過了頭,一下子躁了你的肝火?” 阿聶忙解釋道:“是女郎的手不慎碰著了,勞先生給看看?!?/br> 楚姜看著他又想起方晏,正要開口手腕又是一陣劇痛,逼得她眼中又出現了幾滴淚。 “還好,沒傷到骨頭?!狈綁自谒滞筇幮⌒娜嗄罅艘魂?,起身去院子里翻找草藥。 只見他翻找了許久,又呼喊著方祜。 “祜兒,蘇木可還曬著?” 方祜趿著鞋從屋里跑出來,跟著他在院里找,“都是師兄曬的,我不知道?!?/br> 楚姜抱著疼極了的手腕,吸著淚,看這一老一幼在院里忙碌,嘆了口氣,輕聲呼著痛。 “算了,幫他一回?!?/br> 阿聶跟采采對她的決定自無二話,只看那一老一幼的,實在容易讓人生出憐憫來,何況方壸對她還有救命之恩。 等到她包扎好了手腕回到屋中,那箱黃金還是礙眼。 “換個箱子裝了給先生送去,就說是我謝他治了我這手腕?!?/br> 阿聶應下,翻找只紅木匣子出來,正在一錠錠地換箱子,翻完黃金才發現底下還有一封信。 “女郎,這是寫給郎主的?!?/br> 楚姜用沒傷的手接過,聽到阿聶納悶道:“他怎知女郎要換個箱子裝?要是不換,這箱子不就到了先生手中?” 采采道:“女郎要送東西,自然不會用那破箱子?!?/br> 楚姜才下去的氣又上來了些,正要把信拍著案上,想到傷了的手,還是頓住了。 說是給楚崧的信,她自然也要先拆開看看,才剛入目她便又是一聲冷哼,“這手字平白辱沒了紙張?!?/br> 阿聶看她如此反而暗笑了一聲,自從來了山中,她更有了些鮮活,這自然是好事。 而那信上的內容也十分簡潔。 “吾等無意毀東宮大計,只是會稽百姓苦虞氏久矣,齊滅虞不滅,吾輩難服。 我殺我仇,東宮用虞氏之才,各不相干,今朝之劍難判前朝之冤,我等黎民深諳之,故虞氏之罪,我等自斷,不敢清擾東宮,亦求東宮垂憐。 然又得一事,船中得一虞氏女,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問之言語,一字不答。 依稀當年,諸暨有女好顏色,皆被虞氏所戮,所獻權貴,所贈朝臣,吾等粗鄙,亦知西施亡吳,此女去長安,焉有此念乎?望東宮明察?!?/br> “這是還想算計我呢!要是我不幫他,這信也就到不了我父親手里?!痹掚m如此,她心中一時竟慶幸居多。 她雖居于山中,對金陵之事也還關心,即便還不知道城中那些素帕之事,也知道方晏一行便是劫了徐氏商船的人,徐氏又依托于虞氏,想來正是他的復仇之舉。 其中又說到會稽,而虞氏世代居之,當是做了些傷害百姓的事,所以他才敢以會稽之民自居。 她合上信思忖了半響,又把信給裝好了,讓采采用錦帕包好了,叫沈當加急送給楚崧去。 只是她還忍不住要奚落一句,冷哼道:“看來方祜說得不錯,這水匪就是個登徒子,宋玉被窺視三年俗心不動,那水匪看了幾眼就知道眉如翠羽,肌如白雪了,到時候等殿下處置了虞氏,也好好處置處置他?!?/br> 阿聶并不知道什么宋玉,什么《登徒子賦》,便一味地順從哄著她,聽她奚落一句也搭著罵一句,半響才哄得她開懷了。 而方壸看到那箱黃金時也驚訝不已,方祜驚得書都不背了,先是看看楚姜,又看看箱子,又看著楚姜。 “九娘,你的手診金比治你的病還要貴呀?” 她神色不太自然,還是撐出個溫柔的笑,“這也是謝意,先生不僅治了我的弱癥,還解了我的心病,況且……” 她說著還帶了絲自責,“方才見到先生找藥,才知道晏師兄不在先生與方祜有諸多不便,只是晏師兄做下那般之事,九娘并無旁的能彌補先生,只有這些俗物,先生務必收些?!?/br> 方壸撫須,想要推拒,阿聶便道:“先生便是不為自己,也該為方祜著想才是?!?/br> 方祜看師傅不想要,他也不想要,“九娘,我不用的?!?/br> 楚姜又堅持道:“先生,曾有御醫斷言我壽數難到雙十,如今得遇先生,實是大幸,若非先生不愿入凡塵,九娘必是要供養先生余生的,如今不過俗物,先生若是推拒,便是叫九娘心中不安?!?/br> 方壸看了眼方祜,猶豫著答應了下來,她便松了一口氣,自覺再不該受趕走方晏的歉疚所累了。 藥廬中又至午間時,秋氣山氣清,白云空遠,比之春朝仍生機勃發,方祜眼巴巴數著云,醫書背不下,還繼續在楚姜面前吹噓他師兄的厲害。 “九娘,我師兄要是在的話,現在我們該吃栗子了?!彼f著空咽了一口,“每年秋天師兄都能打好幾籮的栗子,我們吃不了還給玢娘送去?!?/br> 楚姜只一想,“采采,叫他們去買幾筐栗子?!?/br> 方祜眼睛一亮,“九娘你真好,我若跟師兄說了,他還要拖幾日呢!” 她莫名生了點滿足感,故作漫不經心,拿著醫書,“尋常小事罷了?!?/br> 方壸看著方祜機靈的樣子也笑一聲,“總該是人人都比你師兄好,可你也不能誆騙九娘給你買吃食?!?/br> “我才沒有?!彼瘩g道:“本來我能去打的,可是師傅您又不讓?!?/br> 楚姜放下書摸摸他的頭,安撫道:“以后我在一日,你想吃什么我都給你買?!?/br> “當真嗎?” “當真?!?/br> 方壸清咳一聲,方祜立馬就擺擺手,“以后不用了,我不貪嘴的?!?/br> 楚姜也不勉強,又拿起醫書看起來,方祜被師傅看著也不閑話了,坐直了身子在師傅的眼皮底下背起醫書來。 又過一個時辰,方祜才磕磕巴巴背了幾頁,軟磨硬泡要去找玢娘玩耍,得了許可就撒著歡去了,不過才出了藥廬一里外,正往玢娘家中去,卻在路上見到不少零星散落在路邊的野栗子。 他往四周看看,還以為是誰打的栗子掉落在了山道上,一路快樂地撿著栗子往玩伴家中去。 第44章 虞氏計(修) 楚崧將收到的信送給劉呈看了,只說那伙水匪唯恐出現在城中會被發現蹤跡,竟打聽到了楚姜住在東山,故才將信送至那處。 劉呈深信不疑,此刻正在書房中與他商議此事。 他毫不掩飾對劫船者的欣賞,“倒是有幾分太史公筆下游俠的樣子,不以金錢自專,分以百姓,至于那虞氏女,太傅怎么看?” 楚崧沉吟道:“他們信中說到西施,若是虞氏女入長安也是如此打算,那虞氏便不得不防了?!?/br> 他聽了也有幾分贊同,又道:“還有一點,我想不明白,既是販運貨物,已經采買完了,為何那船上還有黃金無數?太傅看來,這其中有何蹊蹺之處?” 楚崧也只能作猜測,恭敬道:“殿下,《六韜》曰‘養其亂臣以迷之,進美女yin聲以惑之’,昔有西施惑夫差,如今那虞氏女攜黃金入長安,所為何人雖不知,但總能知道虞氏之心不忠?!?/br> 劉呈也有此想,心念一轉想到了自己府中的虞少嵐,說來至今他也不曾跟她詳細說過幾句話,從來都是漠視,本想當她是個擺設,一想到虞氏竟還送了旁的女子去長安,一時間心情也復雜了起來。 “太傅,若是江南這三大世家,我只得了其二,朝中會如何想?” 楚崧毫不遮掩道,“恐怕仍有不服。若如那些素帕所書,虞氏當真犯下諸多罪行,等將來回了長安,殿下再不用他們就是,可是殿下南來,收服他們才是主要目的,他們人品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收服了他們,讓朝臣們見到殿下身懷天下歸心之能?!?/br> 說著他又話鋒一轉,“可是若對虞氏之惡不管,也非安穩之舉,但是,殿下是皇嗣,將來定奪江山,用不用誰,如何用,虞氏敢出來反抗嗎?” 未料劉呈卻目光倏然犀利,“若是我不要南方這些世家,只要百姓呢?” “各郡百姓都是世家治下,怎……” 他意識過來,十分不敢置信,可是面上還要鎮定,“我朝還有泰半的官員是出自世家望族,若是江南的世家殿下且容不下,他們會害怕的?!?/br> 劉呈視線移向窗外,溫和一笑,“我只是說笑,太傅莫要當真?!?/br> 楚崧按下心中的不安,也斂眉一笑。 “太傅,就按那些水匪說的,我們用虞氏之才,他們殺他們之仇,那信上說得好,今朝之劍難判前朝之冤,至于會稽,我上月才剛去過,是我不察,并未察覺他們的苦處,叫三郎替我再去一回,查明真相,用我的私庫給百姓們補償,至于虞氏,我有一計,要太傅我替我把把關?!?/br> “把關不敢,殿下請說?!?/br> 他悠悠道:“蘇綽1有一具官論,言用貪官,反貪官,如今我們還用得著虞氏,何不殺他一半,留他一半?” 楚崧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借了具官論的話答他:“不義之財分百姓,則百姓頌聲起?!?/br> 他說完突然一怔,提醒道:“殿下,現在便該派人去虞氏查辦,虞巽卿是其人心狠手辣,父母兄弟無不可拋,萬一他先殺了一半,百姓的頌聲該被他收了?!?/br> 劉呈神色微變,當即召了手下人去查看,等收到消息時卻已經晚了,虞巽卿已經推了五個虞氏族人出來,道是族中不察,叫幾個兒郎做下那般財狼之舉,還要分散一半的家財補償會稽百姓。 劉呈聽到回復不禁冷笑,“這天下,倒是頭一回有人讓孤陷入了這般境地?!?/br> 楚崧聽到他的自稱就知他動了怒,跟著他起身,“殿下,并不必因他為難,那伙水匪的舉動,也是對虞氏的催逼,百姓們繼續信他們也無妨,這水匪之事,虞氏若不愿來告,我們便不用再理會,任由流言肆蔓,眼下只把顧氏跟陸氏用好了,虞氏更會心急,正好也看看他去長安是要與誰搭話?!?/br> 他神色鎮靜下來,“太傅所言有理?!闭f完他便交代了近衛幾句話,讓他們去各官員處通信,等交代完了看楚崧欲告辭,少不了還是關心了一番。 只聽他親切道:“那伙水匪竟將這信送到九娘手中,以他們的猖狂,恐會傷了九娘,太傅還是將神醫請回家中的好?!?/br> 楚崧謝他心意,卻笑道:“多謝殿下關懷,只是九娘少小困在家中,難得親近山野,如今正是歡喜的時候,臣若真挾令那神醫道家中,恐怕她就不高興了?!?/br> 劉呈失笑,緩緩沉吟道:“難得見到九娘這般脾性,今次她為我送信,也是立了一功,為解她苦悶,我該賞她些什么?!?/br> “殿下多慮了,她自小便不曾短過什么,殿下再賞賜,她該驕縱了?!?/br> 他卻意氣道:“我視九娘如親妹,任她驕縱些,也是無妨?!?/br> 隨即他又話鋒一變,“況且我這也不算是賞賜,對外是賞賜,對內,卻是要九娘幫我個忙,太傅,我府中那虞氏女,當初許她個女史是敷衍虞氏,如今該棄她,可我不是濫殺之輩,想來她也無辜,我正不知該怎么處置,九娘聰慧,又沒有什么交好的玩伴,正好叫這虞氏女陪她下下棋、讀讀書來解悶?!?/br> 他看楚崧神色猶豫,便也懇切道:“若是太傅不想九娘受累,我再另想法子便是?!?/br> 楚崧聞言才抬頭笑道:“若是作伴,她哪會受累,只是她一個孩子,又從來純善溫良,臣不想她也卷進這般詭譎中來,若是殿下所需,讓虞氏女做個玩伴也不是什么大事?!?/br> “如今我先多謝九娘為我解憂了,正好秋狝定在東山,適時再將虞氏女帶去山中,叫九娘看看她們是否投緣?!?/br> 楚崧也一口應下,又聽劉呈閑談了幾句家常,一副師生和樂的樣子。 倒是書房中兩個近衛各自抹了一把冷汗,聽他們話中機鋒,一個貴為龍子姿態謙和,一個身為臣子只談女兒的苦。 一個說并不會勉強,一個說為了你也能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