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有神明 第9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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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何時雨,也不要從小帶大的阿妹了。 阿箬如何不恨他呢?她都快……恨死了。 可阿箬又如何不愛他呢?他是何桑啊,他是這一輩子沒做過一件虧心事,卻能為了阿箬活命,偷人家院中拴著的母牛的奶回來喂她的何桑啊。 是那個病人死在了他的診臺前,遭受死者家屬毆打,也要把阿箬死死護在身下的何桑啊。 大雪幾乎要將整個東陌城掩蓋,天似乎漏了個大洞,大片大片的白色在短短一炷香的時間里便厚了一寸,封閉了街道兩旁的店鋪大門,吹滅了檐下燈籠。 阿箬的雙手緊緊抓著寒熄背后的衣裳,她的哭聲很小,極力忍耐著,雙肩卻忍不住顫抖,嗚咽聲一陣一陣,人也變得恍惚了起來。 寒熄的聲音幾乎要被結界外的風聲掩蓋,他輕聲道:“別難過,阿箬,我在?!?/br> 阿箬哭了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回了寒熄一句:“你之前……是不在的?!?/br> 之前的三百多年,一直都是她一個人,她對著背簍自言自語,聽到了一陣風聲也幻想那是寒熄對她的回應,可簍中的白骨提醒她一遍又一遍,寒熄不在了。 因為她對何桑的盲目信任,因為何桑把他推了出去。 “神明大人,您有沒有……怪過阿箬?”阿箬從不敢去問這個問題,因為她的心里已經篤定了一個要命的答案了。 寒熄卻輕輕笑了一聲,他略松開了阿箬,看見那雙哭紅還有些腫了的鹿眼,心間不忍,替她難過委屈,又因她這一句疑問,有些惱怒。 他伸手彈了一下阿箬的額頭,本想回他怪她,怪她原來是如此看他的,怪她將他想得狹隘了。 可這句怪終究沒說出口,他舍不得怪阿箬,任何形式的怪都舍不得。 “我從未怪過你,阿箬?!焙ㄍ难?,認真道:“我是心甘情愿,將我的心交給你的?!?/br> 那顆被阿箬吃進去的心,是寒熄無法自救后的選擇。 他是第一次下凡,在神明界來說,他也只是個十九歲的少年,他沒有那么復雜的心思,也未經歷過幾番挫折,神生頭一回降落凡間,尚未看遍滄州大地,結界內便誤闖進了一只人間小鹿。 阿箬是見過他的第一個人,也是他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中,最清澈的那個。 他既是心甘情愿,又何談責怪呢? 阿箬沒想過這個答案,她知道寒熄是個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好脾氣,聽見他的話,阿箬的腦子有些暈乎。 “您……太善良了,會被人欺負的?!卑肷沃?,阿箬說不出其他的話來。 這個世道的人,最喜歡欺負善良的人了。寒熄因為善良,沒有趕走誤闖結界的阿箬,因為善良,將混亂的滄州大地復蘇,甚至在瀕死前心心念念想的是……阿箬是否看見了灰蒙蒙的世界已經開出了一朵異色的花。 這樣善良的人,會被人欺負得骨頭都不剩,老話如此說,寒熄的結果也是如此。 阿箬的頭腦越來越昏沉,她有些焦急道:“您別太善良了,至少別……這么善良?!?/br> 阿箬咬著下唇,抓著寒熄的手臂,重復一句:“真的會被人欺負的?!?/br> 寒熄明白她的意思,正因明白,他才覺得阿箬可憐又可愛。心里軟得一塌糊涂,又心疼她的眼淚,寒熄替阿箬擦了擦臉,道:“不會的,若有人欺負我,阿箬會護著我的?!?/br> “我肯定護著你的!”阿箬似是小兒保證般,舉起自己的手,做出發誓的動作:“我一定會保護好你的!” “嗯,我知道?!焙ǖ穆曇艉軠厝?。 冷了一整天的人,在這個時候漸漸發燙,阿箬的頭腦逐漸不清醒,身上也發疼發麻,胸腔砰砰亂跳的心臟撞在了胸骨上,叫她呼吸困難。 寒熄的指腹擦過她的眼角,將最后一滴眼淚揩去,這才用掌心貼著她的臉道:“你生病了,阿箬?!?/br> 不死不滅的人,不是不會生病的。 阿箬很久之前也生過一次病,因淋了雨,吹了風,加上心事積郁,所以病了一夜。 那一夜是寒熄在照顧她,而她依偎在寒熄的懷中渾渾噩噩地說了許多胡話,還膽大妄為地抱著他,把腳塞進了他的衣擺下,夾在他的小腿中,讓他替自己暖著。 再一次生病是現在。 昨夜有結界護體,今夜卻是在入城后一直吹風淋雪,她于醫館前站的時間不長,內心的震蕩卻不小,加之方才那一哭,病來如山倒。 阿箬是為心事而病的。 她摸著自己的臉,的確有些燙,難怪頭重腳輕,手腳發麻。 “沒關系,睡一夜就好了?!卑Ⅲ枋帐傲诵那?,深吸一口氣道:“我們找個客棧?!?/br> 話音剛落,寒熄無奈一笑,他彎腰摟住了阿箬的腰,把人抱起來后又往上顛了顛,一只手臂托在了她的臀下,讓阿箬岔腿跨上自己的腰。這樣像是在抱小孩兒,只是趴在他身上的小孩兒有些大。 “我、這樣不行的!”阿箬依稀記得,她好像之前也被寒熄這樣抱過,究竟是什么時候呢? 那時身旁繁花盛開,而寒熄的呼吸很燙。 寒熄的聲音壓低:“別動?!?/br> “可是……” “別說話?!焙y得有些霸道意味:“抱著我,睡吧,我去找客棧?!?/br> 阿箬想說,她有很多種可以睡覺的方式,隨便找個避風的角落設下結界就可以了,畢竟她之前在天際嶺里待過三十年,病了又好,好了又病,其實沒這么矯情。 實在不行,還可以如蘇老爺那樣,被寒熄一根手指輕輕點了點,便浮在空中睡過去。 這些話終是在她嘴里繞了一圈,又被她吞了回去。 阿箬很輕,她雙手勾著寒熄的肩膀,臉頰靠在他的肩頭,由他這般沒有形象地抱著自己,因為這個姿勢的確很舒服,她的胸腔是貼著寒熄的,很令人安心。 就讓她稍稍放縱一下吧。 反正沒多少時間了。 反正……病了的人可以有些特權的。這句話,是何桑說過的。 第106章 生命樹:六 阿箬靠在寒熄的肩頭睡著了, 她安靜下來很快便陷入了睡眠,鼻尖隨著寒熄走動的晃動偶爾擦過他的脖子,呼吸出的溫度打在了他的肩窩處。 阿箬的雙手還摟著寒熄的肩, 廣袖在他身后掛下一截, 墨綠色的袖擺掃過寒熄的腰,遠看二人于夜色中幾乎融為一體。 東陌城的街道上到處都是客棧,可大雪紛飛, 守夜的人少, 有兩家門前的燈籠都滅了也不見人來更換。寒熄不太急著將阿箬放下來, 其實只要是抱著她,一直這樣走下去也未嘗不可,但她需要一個好一些的環境休息, 故而走到街尾, 寒熄還是敲響了一家客棧的門。 好半天才有人來開門,乍一眼瞧見寒熄,驚愣了許久, 再看時才發現他懷中抱著個姑娘,二人的姿勢……實在有些不可言說。那小二也沒說什么, 眉頭一皺便讓兩人進來了, 收了銀錢給了鑰匙,舉著一盞燭燈套上燈罩便帶他們去房間。 在外頭風雪打在結界上,夜里的聲音蕭瑟且陰森, 阿箬動也沒動。 可一到客棧, 小二給他們關上門, 寒熄要把阿箬放在床上讓她躺下時, 她卻醒了。 醒了也未清醒, 她雙臂摟緊了點兒, 一聲似撒嬌的嗚咽發出,嬌滴滴的哼了兩下,眼睛沒睜開。 阿箬躺在了床上也未松開他。 寒熄一手支在了阿箬的身邊,另一只手還拖著她的后腰,阿箬依舊勾著他的背,甚至左腿還彎曲壓在了他的后腰上。這姿勢他就像個登徒子,伏在女子身上行事。 屋子為了通風,窗戶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雪飄不進來,卻在窗沿上積厚了半扇窗欞,微弱的冷氣飄了進來,偶爾吹動燈罩下的燭火。燭火晃動,將兩道糾纏在一起的身影照亮,床幔掛下一半,寒熄小心翼翼地將阿箬的腿從自己腰上拉下來,再去抽回手臂。 他的袖子被阿箬壓住了,要想取出來,大約是要將她翻個身,可阿箬的手還勾著他的肩,寒熄一碰她就哼哼,像是哪兒疼似的。 有些舍不得叫醒她,如此近的距離,寒熄甚至都能去數阿箬的睫毛有多少根。 屋內暖和,呼吸出的熱度就更灼人,兩人之間纏繞著guntang的曖昧,寒熄也看見了……原來她的鬢角發絲里有一粒青色的小痣。 阿箬不敢松手,她像是夢魘住了,閉上眼夢到的都是過往不好的畫面,還有一些無憂無慮未入歲雨寨的歲月,幸福與殘酷交織,讓她的情緒很亂。 剛到客棧,她短暫地醒了一下,她聽見了寒熄與小二說話的聲音,他讓小二取個炭爐進來,小二拿了炭爐來后關門的聲音她也聽得見,可她就是睜不開眼。 阿箬想從夢境中脫離,可不論她如何掙扎,都在現實與噩夢中徘徊,甚至連翻身都做不到,所以她勾著寒熄肩背的這雙手,不論如何也不肯松開。 寒熄想讓她躺下,阿箬不想躺下,她就想回到方才那樣安心的姿勢里,先讓她度過夢魘中的難關。 她夢到了何桑牽著她與何時雨曾走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路,他們那短短幾年里幾乎沒在任何一座城池里待超過十日,總是走走停停。何桑一路行醫獲取食物,阿箬與何時雨便無憂無慮地跟在他身后長大。 她總會騎在何時雨的肩膀上,他拽著她的雙腳往前跑,何桑背著藥簍與藥箱跟在他們身后,那時地上好像還有蒲公英,種子被風吹散,晴空萬里,一切都好。 可天空的盡頭逐漸泛紅,火燒云一路燃燒到了頭頂,阿箬抬頭看向天空的時候還與何時雨喊了一聲:“阿哥,天空燒著啦!” 大火將入目所見都燒得通紅,阿箬低頭一看,她已經不在何時雨的肩上了,她成了孤零零的一個,在狂風肆虐的天里茫然四顧。然后她看見了一張張可怕又熟悉的臉,他們架起了鐵鍋,借著天空燃燒下來的大火,拉扯著年幼的她,把她丟進了沸水之中。 阿箬驚恐萬分,她逃不出去,周身的溫度彷如火炙,她的衣服頭發全都被煮散了,她呼吸困難,張開口想要求救,她喊了無數聲的何時雨與何桑,可沒人救她,沒有人。 誰曾入過鐵鍋? 誰求救不能? 又是誰經歷過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骨血被鐵鍋中的沸水煮熟、煮爛? 阿箬疼得渾身顫抖,她不斷無助地尖叫著,她眼看著一鍋湯也變成了天空一般的赤色,眼看著自己的雙手雙腳化作白骨,白骨再化作虛無。 阿箬想起來經歷過這些的人是誰了…… “寒熄!” 一聲驚呼在深夜客棧安靜的小屋中響起,阿箬的聲音不大,卻帶著恐懼的哭腔,沙啞地傳入了寒熄的耳里。她的身上很燙,這是風寒后生病的過程,等今夜出了汗,身上的溫度降下來了,明日便能好許多。 寒熄抽著自己的袖子已到了尾聲,就差一截便能起身,乍聽見阿箬叫了自己,胸腔鈍疼。抬眸朝她看去,少女在驚恐中睜開了眼,一雙鹿眸毫無焦距,空洞地盯著床頂藕色的紗幔,兩滴淚水沿著眼角落下,無聲無息。 寒熄撫著她的臉,喚她:“阿箬?!?/br> 阿箬聽見他的聲音,目光慢慢挪到了寒熄的臉上,看見這張近在咫尺的面容,阿箬連忙將雙手收緊,瑟瑟發抖地將臉埋在了他的懷中。 “怎么了?”寒熄的手輕輕撫著她的后腦上,詢問:“做噩夢了?” “天被燒成紅色了,我想叫人來救我,可我出不去,我出不去!”阿箬還陷在那個被沸水煮化的噩夢中,她緊緊地抓著寒熄肩后的衣服,鼻音很重:“怎么辦???水好燙,我好疼……他們為何都走了?為何不要我了?” 何時雨騙了她,何桑背叛了她。 曾經對她最好的兩個人都在傷害她,可為何呢?為何他們會走到這一步?為何他們從來沒想過在這三百多年間去找她?他們心里真的不會愧疚,真的不會痛恨曾犯下如此罪孽的自己嗎? 他們可以不死不滅地生存在這個世上,卻從未想過他們丟下了阿箬,就像他們忘記了她。 寒熄將人重新抱住了,阿箬盤坐在他的腿上,寒熄干脆也就靠在了床頭,由她壓在身上。他順著阿箬的背,聽見了水,聽見了疼,曾經經歷過的事好像又重新襲上心頭,他輕聲道:“都是夢,早就已經過去了?!?/br> 他忘不掉被火燒上全身的感受,也不會忘記在水中意識尚存,卻無力地感受著身邊的水溫越來越高,然后疼痛蔓延全身,甚至比他耗盡心力復蘇滄州大地的生靈還要疼。 可那也已經過去了。 “為何他們都背叛了我?為何他們都不要我?”阿箬渾身都在顫抖,她燙得厲害,額頭上冒出一層汗珠,身上的衣服也浸濕了些許。 熾熱的呼吸噴在了寒熄的臉上與胸腔,他不知要如何安慰阿箬,直到阿箬抬頭用那雙濕漉漉的眼看著他,問他:“還好您還在……神明大人,還好您回來了,很快、很快就不用再痛苦了。神明是永存的,所以您不會走的對不對?您會一直記得我的,對吧?” 她總要抓住一樣東西吧? 這世間總要有一個她在意的人,也在意她,總要有一個人是即便她死了,也不會忘記她。 阿箬無懼死亡,可人在生病中脆弱侵襲了理智,將她的感性無限放大,她似乎變成了過去那個天真浪漫的少女,沒有這三百多年的愁苦悲疼,不用故作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