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臣攻略手冊 第6節
晉王見自盡無望,絕望委屈之下,放聲大哭。 他的天子兄長冷笑一聲,“惺惺作態?!痹趨怯貌诺囊笄袛v扶下,一瘸一拐地往龍椅處艱難走回。 才走上兩步,背后的姜鸞開口了。 她平日里說話的聲音便不大,如今病愈不久,失了元氣,聲音更顯得輕且溫軟,在晉王斷斷續續的泣聲里,幾乎聽不清。 姜鸞抱著剛找回的點點,彎了腰,正在晉王耳邊悄聲說話。 “當日叛軍圍京,圣人在城下喊話時,我便說過,國難危急關頭,二兄應該有決斷?!?/br> “圣人替叛軍叫開了虎牢關當時,二兄便該聽從臣子們的諫言,自立登基?!?/br> “二兄當時直接登了基,又怎么會有今日的尷尬局面?!?/br> 艱難往龍椅處走的延熙帝姜鴻中途轉身,目光狐疑,“漢陽,你和晉王在耳語什么?” 姜鸞抱著點點站在階下,目光略過冷漠的謝皇后,對高處神色陰鷙的皇帝笑了笑,抬高嗓音。 “阿鸞在和二兄說——圣人逼迫得二兄要撞柱自盡,太過了?!?/br> “圣人在城下替叛軍喊話那天,叛軍猛攻西門,血流成河。二兄在城樓上督戰,被血氣沖得幾乎暈厥,丁翦將軍護送他下了城頭。他為國盡心盡責,又做錯了什么呢?!?/br> 在晉王委屈爆發的大哭聲中,姜鸞輕飄飄地拋下最后一句: “后來在城頭上下令‘不惜代價守城’,令圣人不幸中箭的……是我啊?!?/br> ———— 與此同時。 皇城安靜的西北角某處,臨時搭建起一座審訊房。 雨勢漸漸轉小了。 裴顯披著大氅, 站在暗沉的窗邊,凝視著窗外細密的雨絲。 兩個軍中主簿抓著供狀從隔壁審訊房匆匆出來。 “督帥。防守京城西門的主將,丁翦將軍的口供在此?!?/br> 主簿躬身行禮,雙手奉上供狀。 “無論我們如何軟硬兼施,丁翦將軍一口咬死,圣人在城外喊話當日,下令守城將士朝城下射箭,誤傷了圣人龍體,是他自己拿的主意?!?/br> 裴顯沒有回頭,隨手拿過供狀,略翻了翻。 “有沒有和丁將軍說過,他實不必如此?!?/br> 裴顯的嗓音低而沉穩,語速平緩,飽含鎮定人心的力量。 “世事無兩全,舍小節而取大義。晉王殿下固守京城不退,保全了身后的千里江山,萬家燈火??v然誤傷了圣人龍體,晉王大節無虧?!?/br> “再說,晉王殿下是圣人的兄弟,就算為此事被罰,也只會被宗正寺以家規訓誡。裴某追根究底,不過是為了給離宮那邊的太后娘娘一個交代?!銈儧]有和丁將軍詳細解釋?” 兩名主簿都是河東跟隨來的裴氏家臣,掛著軍中主簿的職務,實為幕僚。其中一名何姓幕僚回稟, “屬下把厲害關節都仔細說了。但……丁將軍毫無反應,依舊咬死是他自己一人的責任?!?/br> 裴顯凝視著窗外越來越小的雨絲, “丁翦倒是對晉王忠心耿耿,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把晉王干干凈凈的摘出去?!?/br> 他把供狀丟回給何幕僚手上,“按他的供狀所言,武將誤傷圣人龍體,丁翦這顆腦袋只怕保不住??上Я艘粏T大將?!?/br> 一名親兵飛跑進院,單膝跪倒,“督帥!” 親兵喘著氣急稟,“小的從兩儀殿來,奉薛奪將軍急令,帶一句口信給督帥?!?/br> 說罷起身湊過去,附耳低聲說了幾句。 裴顯盯向窗外庭院的目光微微一凝,“……竟是漢陽公主?” “千真萬確,兩儀殿那邊已經鬧騰開了,圣人降下雷霆之怒?!庇H兵道,“薛二將軍彈壓不住局面,請督帥即刻過去,當場定奪?!?/br> 第5章 值守兩儀殿的薛奪,此刻如熱鍋上的螞蟻。 在殿外的漢白玉欄桿高處焦慮得來回踱步,紅纓頭盔戴在頭上,被急出來的滿頭汗浸得濕透。 怎么會,怎么會是嬌滴滴、病歪歪的漢陽公主! 兩儀殿里,延熙帝的怒吼聲透過打開的殿門,從里面傳到庭院里: “來人,把漢陽公主拖出去,在殿外廷杖!” “今日當值的禁衛呢,來人!” 兩儀殿今日當值的北衙神武衛,原本都是入京勤王的玄鐵騎將士,最近才編入的禁軍。 ——都是薛奪麾下前鋒營的人。 此刻眾多禁衛面面相覷,齊刷刷看向他們的頭兒。 薛奪頭大如斗。 半個時辰之前,當值禁軍聽圣命從殿里拖出去一個御史。京城文人的身子骨不經打,四十廷杖下去,人打得只剩下一口氣,監刑的吳用才還要把人晾在雨里,行刑的禁軍見勢不對,趕緊把人抬到宮外去了。 拿門板抬著人冒雨路過太極殿時,之前被皇帝驅趕出兩儀殿的十幾位朝臣們都未走,三三兩兩的站在御廊下,眾多視線盯著門板側邊垂落的、一動不動的手。 門板穿過太極殿的廣場,血水順著指尖滴滴答答地流,混在雨水里滴了一路。 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多的官員聚集在太極殿外,神色肅穆,低聲議論著些什么。禁衛幾度驅趕都不肯散去。 漸漸轉小的風雨里,醞釀著新的一場風雨。 薛奪煩躁地扔了紅纓頭盔,坐在漢白玉欄桿上。 京城里官員們的那套規矩,跟軍營里的令行禁止的規矩不一樣。他捉摸不透。 他只知道一件事,漢陽公主那纖弱嬌花似的小身板,幾杖下去,人就沒了。 真聽了圣命,杖死公主的責任,誰擔? 兩儀殿內外人心惶惶之時,一個挺拔的身影撐傘穿過宏偉殿門,腰懸佩劍,步履沉穩地走近殿前。 春雨氤氳的水汽模糊了來人的身影輪廓,在十二骨大油紙傘的遮擋下,只能看見嚴實合攏的玄色曲領,領口露出的一小截修長白皙的脖頸,以及形狀優美的薄唇。 裴顯親自過來了。 薛奪從欄桿上跳起,大步沖下臺階去。 “督帥!” 姜鸞就在這時,在幾名禁軍押解下,悠然走出兩儀殿。 走出來的時候,臉上還帶著愉悅的笑。 她的晉王二兄意圖撞柱自盡不成,混亂成漿糊的腦子倒清醒過來,撲過來護住她,跟龍椅之上的那位好皇兄掰扯了整整一刻鐘的‘廷杖限于朝臣,刑責不上公主’。 最后還是御前大太監吳用才叫來了偏殿刑杖的那四名禁衛,把她押了出來。 說是押解出殿,沒一個敢真正動她,點點至今還好好地抱在懷里。 晉王之所以胡亂掰扯,拖延時間,是在等外頭的朝臣聽到動靜,趕來勸諫阻止。 而禁衛們那邊,任由晉王掰扯,磨磨蹭蹭地拖時間,也是在等能決斷的人過來。 只有被皇帝點名監刑的吳用才,自覺握住了一國公主的生殺大權,臉上忍不住露出躊躇滿志的神色。 “當真是風水輪流轉哪?!眳怯貌抨庩柟謿獾馗锌?,“看這幾位禁衛兄弟,就是剛才廷杖御史的那四位?!?/br> “半個時辰之前,公主路過側殿,還教了他們他們禁中廷杖朝廷官員的規矩,沒想到短短半個時辰后,就輪到公主自己了。嘖嘖嘖,想不到啊?!?/br> 姜鸞還在微笑。 她是真的心情好,把奚落當做耳邊風,烏眸愉悅彎起,眼底滿是期待笑意。 “漢陽公主在笑什么?”吳作才懷疑地問,“出去就要刑杖了。不怕?” “本宮怕什么?!苯[輕松地說,“倒是吳公公再繼續這么上躥下跳,好日子就要到頭了?!?/br> 吳作才:“?” 終于被押出殿外時,站在臺階高處,姜鸞往四下里一瞄,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想找的人。 裴顯肩頭披著玄色大氅,收了傘,站在細雨斜風的空曠庭院中央,微微低了頭,正在聽薛奪回話。 薛奪平日里說話做事的調調兒像個浪蕩公子哥兒,輪到他回稟的時候,卻不自覺地挺直了腰,背手擺出端正聆聽的姿勢。 兩人在庭院中交談了片刻,裴顯安撫地拍了拍薛奪的肩膀,示意他退下。 視線抬起,隔著大半個空曠庭院,準確向姜鸞站立的方向望過來。 姜鸞歪了下頭,顏色淺淡的柔軟的唇瓣彎起,粲然一笑,露出兩只潔白的小虎牙。 裴顯面上并無什么反應,隔著綿密的小雨,兩人互相打量了一眼,他率先把目光移開了。 他的眼光極為銳利,只短短瞬間便發現了許多情況。 這位養在深宮的漢陽公主,臉上氣色并不太好,唇色發白,血氣不旺。 碧玉年華的少女,雖然顯露出超出年紀的鎮定,但整個人給他的感覺,很脆弱。 小小的,蒼白的一只,大半個身子籠罩在殿室的陰影里,仿佛纖細荏弱的梔子花,只需要輕輕一掰,便從根折斷了。 “喲,裴督帥總算來了?!?/br> 吳用才急忙攬起衣擺快步下臺階,討好地過去行禮,“剛才裴督帥不在,兩儀殿里那個兵荒馬亂喲?!?/br> 裴顯冷淡地唔了聲。 眼角余光依舊打量著荏弱的貴女,“圣人傳話,要廷杖漢陽公主?”他追問,“杖多少?” 吳用才含糊道, “這可不好說。圣人并未說數目。剛才圣人發下雷霆大怒,再三催促行刑。雖說是位金枝玉葉的公主,但這回犯下大錯,不杖只怕不好收場。督帥您看怎么辦,圣人還在殿里等著哪……” “杖死了誰擔責?”裴顯單刀直入地道。 吳用才一愣,縮了縮肩膀,諂媚地笑了,“咱家哪敢問呀。要不,督帥進殿和圣人商量商量?” 裴顯的目光從遠處收回,落在吳用才的臉上,轉了一圈。 “那就是無人擔責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