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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赤城讓開身,石頭低頭一看,微微怔道:怎么一個弟子都沒事? 但見武陵山中峰之上,云開霧散,霞光五彩,二百一十二名弟子仍持劍而立,絲毫未有損傷。 只有余素清所立之處留有如同火焰燎過的焦痕,一件道袍、一頂玉冠、一柄拂塵散亂在地,風一吹,揚起一陣粉灰。 武陵弟子皆形容憤慨,那名為靈鏡的弟子跪倒在地,背對眾人,強作鎮定地收起余素清的衣冠,石頭卻能看到他赤紅的雙目。 誅邪陣沒用么?石頭啞聲問。 燕赤城淡淡道:何為誅?何來邪? 石頭沒說話,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雕蟲小技,天道不齒。燕赤城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頓了頓,又問,謝秋石,你這是在難過嗎? 第19章 無情亦有情(二) 我?我怎么會難過?石頭揉鼻子的動作一頓,愣了愣,繼而強笑道,我只是奇怪,這孽煞到底是什么? 燕赤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孽煞便是罪咎。 誰判的罪?誰判的罰?你么?石頭看著他,這回沒有避開他的視線,而是鼓起勇氣正對著他的眼睛,動作做的有些夸張,腮幫子鼓鼓的,瞧著有些孩氣。 無人定罪,也無人判罰。燕赤城卻沒笑,只移開目光,緩緩道,余素清幼年喪清貧,與母親相依為命,發跡時母親早亡,欲養而不待,他做了武陵掌門后衣錦還鄉,在余家村施道法降雨,救一村村民于饑荒,號召諸弟子施飯食,行醫道,臨走留下草藥棉帛無數。不料一行人走后數日,余家村因賊人生妒而招致匪患,一夜之間被山賊滅了全村,只留兩個幼童,饑寒交加,憑記憶掘出余素清母親尸骨,靠著陪葬物過了冬。余素清聞訊匆匆趕回之時,便正巧瞧見這一幕。 他語氣淡淡,提及余素清生平時,聲音平板得像在背書,叫人生不出多少同情。 石頭摸著下巴奇道:你都看在眼里? 燕赤城搖頭:我并未注意,卻也自然能知道。 這便是余素清的罪咎?石頭仍是不解,他害了余家村人命,所以天道要責罰他?說不通嘛,每年窮困之人餓死無數,何時見到天道出來打抱不平過?江洋大盜山賊悍匪殺人無數,又何時見過天雷去劈他們? 卻是不同。燕赤城垂目看著自己的手,攏了攏五指,低聲道,天地鴻蒙間,萬物生長,春生秋殺,強食弱rou,素來無人問糾,也無所謂善惡。直至世人開了靈智,天庭才有了天條,凡間才有了律法,鬼道也有了所謂的靈君十誡,有了對錯,亦有了罪責。 石頭怔怔聽著,他也順著目光去看燕赤城的手,看著看著,忍不住伸手去摸了一下,又很快縮了回來。 燕赤城也沒如往常那樣捉住他,只徐徐道:凡人如草木,朝生暮死,夙興夜寐,要想再往上走一步,脫凡胎、鑄仙骨而登仙,便得超然物外,將自己所踐之道錘煉至爐火純青,不再需要假借任何事物,心無所依便可長明,rou無所依便可長生。 這樣一來,天條、律法、十誡,豈不是更約束不了你們了?石頭笑道,那即便作惡,又有甚么關系? 無論是天道律法還是十誡,都是人定的,換言之,是心定的。燕仙君并未因作惡兩字對他冷眼,目光又柔又沉地落在他發頂,溫聲糾正道,它們約束不了你我,自也約束不了余素清,約束余素清的是他自己的心,他心中將一件物事判為于己道有罪,身上便染了孽,將一件物事判為于己道有死罪,身上便染了煞。孽煞沉積,終有一日,氣崩力殂,降罪于身,原本的道,便再不許他走了。 走不了了,卻又如何?石頭追問道,輕輕搓了搓兩臂的雞皮疙瘩,故意做了個輕松的表情,去走別的道便不成么? 走不了了,便該回到原本的地方去。燕赤城拉過他的手,一點點將他帶離水潭,他總是滯后一步,燕赤城便停下來等他,直到他磨磨唧唧往前挪了,才邁第二步,再停下來等他,凡人化為枯骨,桃花零落成泥,金玉仍是錢幣,石頭變回石頭一切變回原本的樣子。 自天劫后,連著幾日石頭的情緒都不太高,點心和鮮魚都不愛吃了。 水娘瞅出不對勁來,找到燕赤城,勸他哄兩句。 燕赤城卻只是搖了搖頭,道:不是我能勸的事。 水娘無奈,只好自己想點笨辦法去逗石頭開心,他手腳不利索,一不小心搞了石頭一身水。 石頭憋著嘴坐在草坪上換衣服,腰帶系著系著忽然松了手,愣愣地問:水娘,你說,燕赤城這樣的人,會染上孽煞么? 水娘一怔,繼而眉開眼笑:你啊是在擔心主人?你勿用擔心 我不是擔心他。石頭低著頭,瞅著手里的冰絲腰帶,絲綢軟滑,他一抓便從手里滑下去,余素清有煞,便挨雷劫來祛,燕赤城若有煞,也該挨雷劫來祛,我余素清都不擔心,又怎么會擔心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