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小食堂 第10節
念及此處,看著許平口干舌燥、猛灌茶水的可憐模樣,薛恒心中泛起對好友的不忍,當即下定決心。 不論許平怎么推辭,他也得將好友從食堂的虎口狼窩里拽出來! 薛恒勸道:“子津,你就聽我一句勸。咱們兩家交好,本沒那么多條條框框。不若從明日起,你就與我一并用朝食,何必去食堂活受苦!” 聞言,許平雙目微睜,詫異道:“安遠兄,我未曾說今日朝食不好吃啊?!?/br> 薛恒只當好友是跨不過心中的坎,嘴硬而已,剛想再勸幾句,就聽到身側傳來一聲譏諷。 “聽聽,竟然有人說食堂那些豬糠好吃哎!”來人身著統一制式的監生袍,腰間掛著刻了“國子學田肅”字樣的木牌。 田肅這一聲譏諷道出,緊跟在他身后的監生當即哈哈大笑,你一言我一語起來。 “田兄不必驚訝,畢竟人家阿耶只是個從七品下的主簿,差一點就進不了四門學。對他而言,想必食堂已是珍饈美味啦!” “我來時可聽說了,不就是出了個什么'蔥油索餅'嘛,里頭只有蔥、油和索餅,如此寒酸……哦不,是如此簡樸的吃食,怕是連我家婢子奴仆都咽不下去吧?” “哈哈哈可不是么!” “……” 許平與薛恒的臉色陡然沉下,周遭一些四門學監生的面上也很不好看。 國子監分設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律學、書學、算學,統稱六學。能入國子學的監生,多是三品以上官員的子孫,皆為高官貴胄;入太學者,為五品以上……到了書學算學,多是普通官員之子,或者有才學的庶人子弟。3 如田肅等人,家中長輩穿紫著紅,入得是國子學,無論家境還是出身,皆甩了許平等人一大截。 自打去年歲考被許平壓了一頭,田肅就開始有意無意針對起許平,連帶著薛恒和其他四門學監生,他也看不順眼,時不時就出言譏諷。 “你薛安遠號稱和許子津是至交好友,怎么全無兄弟義氣?好歹陪著許子津一起去食堂吃豬糠??!” “你曉得什么,人家不過是表面兄弟罷了,哪舍得委屈自個兒呢?” 薛恒被激得怒上心頭,猛地站起:“吃就吃,我自今日起,便與子津一起去食堂!” 見到薛恒中了激將法,田肅等人笑得越發大聲。 “都吵什么!肅靜!” 一聲怒喝從講堂門口處傳來,錢博士板著臉緩步而來,制止了一場將要發生的鬧劇。 田肅滿是不屑地掃了許平一眼,帶著身后跟班去了前頭桌案。 許平呼出郁氣,拉著怒火沖天的薛恒坐下,小聲勸道:“安遠兄,不必與他們一般見識……” 礙于錢博士在,薛恒壓低聲音,堅決道:“我絕不能讓他們平白無故質疑咱倆交情,不就是吃食難吃些嘛,忍忍就是了!” 早課已經開始,看著薛恒毅然決然的模樣,許平不好再勸,只能按捺下來。 也罷,至少孟師傅做的朝食足夠美味,定能合了安遠兄的胃口。 第12章 蔥油拌面(五) 食堂內,忙完了監生這一波,送走唯一一位來食堂用朝食的白博士,孟桑三人剛給自己拌了面囫圇吞下,還未真正歇上一會兒,又迎來了新的一波客人。 這回來的俱是監內的雜役等,陸陸續續約有五十余人。比之監生,他們人少得多,也不怎么挑細面種類。 正巧剛剛已經備下許多細面,灶火有柱子守著,只需要孟桑和阿蘭輪流去灶上煮面即可。 先去的是飛快扒拉完朝食的阿蘭,而等孟桑吃完想去換班時,卻被阿蘭和柱子齊齊攔住。這二人,一人用言語一人用神色,不約而同地勸孟桑去歇著。 孟桑就被推到一旁清掃干凈的桌案旁坐下,一臉茫然。 思來想去,左右煮面也不是什么難活,自個兒扯了一早上的面也有些疲累,孟桑便也半推半就歇著了。 片刻后,徐叔與魏詢一同進入食堂大門。 孟桑瞧見了,連忙和這兩位問好,隨口問:“您二位可用過朝食不曾?倘若不嫌棄,可嘗嘗我與阿蘭他們做的蔥油索餅?!?/br> 話雖這般問,但孟桑其實沒抱多少希望。昨日她便聽柱子說過,徐叔和魏詢在務本坊內有屋舍,又無須早起,是少有的那些不住在國子監內的人。 如魏詢這般性子,必然家中備了朝食,無須來食堂用朝食。倒是徐叔還有些可能,畢竟是個老饕,許是昨日吃了蔥油拌面后意猶未盡呢? 聽了孟桑所問,徐叔笑呵呵地順勢應下,坐在孟桑對面。 出乎意料的是,魏詢輕咳一聲,竟也落了座,淡聲道:“我也要一碗?!?/br> 孟桑有些訝然,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魏詢,隨后笑著揚聲讓阿蘭再準備兩碗。 一旁,徐叔轉過頭沖著魏詢笑,調侃意味十分濃,直讓魏詢板著的臉越發僵硬,撇過視線。 哼,他并非貪戀口舌之欲,不過是來看一看這孟師傅第一日朝食做的如何罷了! 很快,兩碗蔥油拌面就送到了魏詢和徐叔面前。 徐叔昨日吃過一回,一拿到手就輕車熟路地攪拌起來,勢必要讓每一根面條都充分裹上蔥油醬汁。 而魏詢略有些遲疑,掃了徐叔一眼,后知后覺地仿照著他的動作開始拌面。 待到拌勻,魏詢卷起一筷子送入口中,當即感受到了蔥油汁與面香相結合的妙處。舌尖甫一接觸到醬汁,剎那間激起人進食的熱情,一掃清晨疲憊,那面條光滑筋道卻不難咬,哪怕是他這樣略有些松動的牙口而言,也不怎么費力。 一碗索餅下肚,魏詢二人意猶未盡地擱下木筷。 徐叔摸著肚子,笑著問:“孟師傅明日要做什么?盡管報上食材,我讓底下人先幫你買來,免得耽擱孟師傅做事?!?/br> 孟桑笑吟吟道:“都是庫房內有的食材,今日便不報新的了,也給徐叔少添些麻煩?!?/br> 聽見這話,徐叔半是惋惜半是期待,誠懇道:“都依你的,不過孟師傅若是中途發現缺了什么,盡管來找我,徐叔必定立即找人買全補齊!” 眼前的徐叔看起來一副無比好說話的模樣,面上滿是真真切切的親和笑意,和昨日初見時精明圓滑、試圖推掉麻煩的狐貍,仿佛全然不是一個人。 孟桑忍不住腹誹,這差別也太大了,果然對付一位老饕就得用上美食。 魏詢睨了身側人一眼:“徐老兒,我讓你提點看照一下人,你私下是不是又犯了老毛病,各種推脫事情?” 徐叔訕訕一笑,尷尬地咳了兩聲:“老魏,你怎能這么說呢?這不是我昨日身子有些不舒坦嘛,今后必然是孟師傅要什么給什么,沒有我老徐不應的?!?/br> 聞言,魏詢只是冷冷哼了一聲,沒再說話,也不曾起身離開。 精明如徐叔,哪里看不出魏詢是有話要與孟桑說,自是隨口找了個說辭,撐著他那圓滾滾的腰走了。離去前,他還笑著囑咐孟桑,讓她想去庫房的時候,隨時找他。 待徐叔離去,雜役將桌上空碗皆數收走。無需多言,這些雜役就自發遠離了這處桌案,人為空出能清凈說話的地方。 孟桑與魏詢相對而坐,她暗自打量魏詢的臉色,心中雖無忐忑,但多少有些好奇和不解。 這是要找她單獨說些什么? 沉默并未持續很久,魏詢清了清嗓子,淡聲道:“你可曉得食堂內其他師傅們都做些什么?” 孟桑不解其意,挑著自己已知的說了:“陳、文、紀三位師傅都是負責暮食,一人一道菜式,白飯是幫工們煮,而您負責的是祭酒、司業并各學博士等人的暮食?!?/br> “所言不錯,”魏詢投來認可的目光,接著開門見山拋出來意,“那孟師傅除了做朝食之外,晚間可愿來助我一臂之力?” 沒等孟桑發問,魏詢接著道來緣由:“我年紀大了,腿腳不能久站,近來很是吃力。本想從食堂里其他三位師傅里挑一位來,然此三人的技藝都無法讓監生滿意,何況是諸位大人們呢?幸好尋到了孟師傅,我分別嘗過你做朝食、暮食的手藝,昨日也特意去找姜老頭問過你的脾性,倒是十分適合?!?/br> “你且放心,只需你每日負責一道菜式即可。此外,雖然公契定下后不好輕易找監丞變更,但孟師傅你多做的活,我會從自己的月錢里貼補,不會讓你白干?!?/br> 如此一番詳實又懇切的言語,孟桑既不便推辭,也不愿推辭。 她笑道:“這有什么的,您不必憂愁,我應下就是了?!?/br> 心中大石落定,魏詢神色輕松許多,換了一種更緩和些的口吻:“桑娘,我聽姜老頭說,你來長安本是為了找阿翁?” 眼下魏詢拋開“孟師傅”的稱呼,而換成“桑娘”,一為親近之意,二則表明此為私事。 孟桑頷首,語氣帶著幾分無奈:“確是來長安尋阿翁的。家中突逢變故,阿耶阿娘在外生死不知,無法再呆在揚州府,我便試著來長安投奔阿翁。只可惜我與阿翁素未謀面,對之知之甚少,來長安后遍尋不得?!?/br> 她忽而喜道:“魏叔是要幫我尋人嗎?” “不錯,”魏詢點頭,神色沉靜,“雖說你在國子監內做活,無須擔憂吃住,也不會遇著什么歹人,但一個孤零零的女郎在外,總歸讓人不放心?!?/br> 孟桑心頭仿佛涌過暖流:“多謝魏叔關懷?!?/br> 魏詢擺了擺手,又問:“我本就是長安人士,又在國子監里呆了許多年,身邊也有許多好友,你且說些線索,我托人幫你問一問,興許能快些找到你阿翁?!?/br> 提起這個,孟桑卻犯了難,長嘆一聲:“阿翁與阿娘之間關系不睦,早早斷了聯系,平日阿娘也不怎么提起阿翁。我所曉得的一些線索,都是從阿娘往日的只言片語推測而來?!?/br> “無妨,你只管說來?!蔽涸冃闹杏袛?,此番尋人必定不易。畢竟孟桑都來了長安兩月有余,仍然沒有頭緒,可想而知她手頭也沒什么線索。 于是,孟桑將自己所知道的娓娓道來:“阿翁在長安為官,我阿娘是家中獨女,早年喪母,并無兄弟姊妹。阿娘曾提起過,說‘庭院內有一棵百年桂樹,自小就愛在樹下玩?!?,可見早在三十余年前,阿翁就有了自個兒的宅院府邸,或是家境殷實,或是官位不低?!?/br> “離家時倒還帶出一支阿娘的簪子,只是來長安首飾鋪子問過,是當年長安城里流行的樣子,并無特殊之處,也追溯不了買家?!?/br> 魏詢蹙眉:“這線索著實少了,簪子且不提,這偌大長安城一百余坊,家中種桂花的不知凡幾,而在朝為官者人數眾多……對了,你還未說你阿翁姓氏?!?/br> 孟桑這才發覺自個兒竟然把最重要的給忘了,連忙補充道:“姓裴,阿娘名喚裴卿卿?!?/br> 如此聽完,魏詢也不免犯難,嘆道:“朝中姓裴的老大人們可不少啊,況且也不曉得是否還留在長安,萬一已經去了外地任上……” 是了,當初宋七娘也是這般說的。七娘常出入高官府邸,是少有對各家內情知曉一二的,即便是如此,她也會對孟桑尋阿翁一事犯難。 在孟桑來國子監當日,她還特意早早遣了奴仆來姜記食肆,說會幫著再留意。 孟桑沉沉嘆氣,她自然也曉得其中變數頗多,或許阿翁早已外任,或許阿翁換了宅邸,或許阿翁已故……可她又能怎么辦呢?阿耶阿娘生死不知,她但凡回揚州府,就免不了要被那些不常來往的叔伯們壓著隨意嫁人。 留在長安尋人,雖然前路不可知,但也比胡亂被人許配出去好得多。 孟桑強打起精神,溫聲道:“我曉得尋人不易,魏叔不必心中存有負擔。無論結果如何,您此刻愿意相助,桑娘已是感激不盡?!?/br> 魏詢擺手:“我會盡力幫你尋人,多余的話不必再說?!?/br> 尋找阿翁的事情暫且沒有下文,孟桑本身倒還看得開,只管把此事暫且拋之腦后。 她領著阿蘭二人去庫房領了食材,一邊為明日朝食做些準備,圍了一圈挑壞豆,一邊暗暗思索晚間究竟要做什么菜式。 夏末秋初,日子一陣冷一陣熱的,沒個定數。就拿今日來說,是要比前幾日要涼快些,倘若衣裳穿薄很有可能受了涼氣。 要不做一道熱乎些的下飯吃食? 就在孟桑沒想出個所以然時,恰巧望見徐叔領人過來,他身后的雜役們提著扁擔,筐里各色食材都有。 徐叔遠遠孟桑,笑瞇瞇道:“莊子上送了新摘的菜蔬,孟師傅快來瞧瞧,有什么想要的盡管說,我都幫你留下來,不必客氣?!?/br> 孟桑丟開手上一把豆子,湊近去看,在看見其中一個裝滿新鮮茄子的扁擔筐時,忽然靈光一閃。 對嘍,這個冷冷熱熱的時節,暮食用一道魚香茄子煲,可不就正恰當么! 孟桑笑著指了過去:“徐叔,那就不跟您客氣了,我想要那筐茄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