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許 第17節
雖然給事中只是一個極不起眼的、還不到正五品的官職,但常侍皇帝左右,分平尚書奏事,備顧問應對,獻納得失,諫諍糾弊,每日上朝謁見,參知政議,掌駁正政令之事,亦負責管治圖志文翰修史,有監察之責。 更重要的,祝門不得入仕是先帝親口下過諭旨的,梁徽此舉,可謂公然違逆先皇遺令,破格招錄,一石激起千層浪,文臣武將、宗室皇親紛紛質疑。 “先帝有令,祝門一脈永禁仕途,忌其霍亂朝綱,皇上此舉乃不敬、不孝、不公?!?/br> “君后乃大梁國后,于公,護駕救主乃職責所在,于私,護夫衛君,乃夫妻常綸天經地義,何至于破格啟用?臣惑不得解?!?/br> “臣附議,皇上未介懷謀逆之罪與祝門結為連理己是皇恩浩蕩,君后入主中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有再讓祝門染指前朝之理?臣京兆太常林錦不服?!?/br> “臣督察院都司陳在不服?!?/br> “臣吏部議郎韋子路不服?!?/br> “臣……” 梁徽面無表情聽他們講完:“都說完了?” 朝臣義憤填膺發泄一通,無人應答,梁徽便又道:“你們都說完了那便輪到朕來說?!?/br> “先說先帝之令,陳尚書,朕問你,元武十二年高祖曾在木蘭獵場立令為何?” 被點名的人一怔,想起先祖的立誓之令久久不語,更別論那份鐵令詔書還是他當時任樞密使的祖上幫忙起草頒宣的。 他不說,梁徽就親自幫他說:“先祖有令,后世凡木蘭圍場立特功者,賜殺生免予令牌一枚,謫者復其位,罪者盡除其罪?!?/br> 即在木蘭圍獵立特大功勞的臣子,賜免死金牌一枚,被貶可以恢復其原的官職品階,戴罪的免除罪名。 這并不能說是十分圣明、公允的旨意,甚至還時常被后世詬病,但這是在當朝危急情形之下立下的,有其特殊的歷史原因。 元武十二年,蒙匪與北部暴民勾結,霍亂頻起,邊疆駐軍知情不報,高祖領隊前往雁蕩山圍獵時被圍攻,鏖戰半旬。 彼時被貶的隨行朝官陳文武英勇護主,自亂軍中救出高帝,以身殉國,高祖九死一生,為了感念這些拼死護駕的官員和將領頒布了這條特令。 因此木蘭圍獵是具有象征性的,從高祖那代就被架成了一個規格極高的傳統,代表國祚朝運與江山穩固,此處的救駕意義大不同于平素的護主立功,這也是為什么百官、宗親、世家都極為看重春獵盛宴、并要千方百計挖空心思趁此機會在圣上面前大展身手的原因。 梁徽看著蠢蠢欲動又不知如何辯駁的百官,執扇點了點桌面,聲音不響,但在敞闊的營帳內莫名有些震耳發聵:“怎么?諸位愛卿只記去代遺訓,不記先朝皇恩,是不是有些——” “數典忘祖了?” 眾人皆是一凜,皇帝這是明著罵他們只聽先帝的話,不聽高祖的命令。 臣子們一時被拿住了話柄無以辯駁,梁徽顯得越發從容,甚至說得上氣定神閑,冷不丁點了個人名:“韋旭?!?/br> “你身為吏部侍郎,不如給眾卿講一講我大梁圣意下達的位階效力?!?/br> 被點到的人細汗涔涔,站起來拱手恭敬回話:“回皇上,我朝圣意下達分制 詔、誥、敕、冊、諭、旨,位階效力從高到低依次排序?!?/br> 梁徽點點頭:“都聽到了?諸位?!?/br> 官員都不知他葫蘆賣什么藥,面面相覷,梁徽勾了嘴角,有些冷:“高祖的木蘭詔令是經門下省制典、玉璽加章,正式頒布天下的至高律敕,四海九州婦孺皆知?!?/br> “你們口口聲聲先帝有令祝門一脈不得出仕,有敕令么?有諭旨么?有典冊么?” 兩者相權,孰輕孰重,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那就不過是先帝剛收到太子謀逆時遷怒先太傅時的一句氣話,本來只有大理寺官員在場,言官執筆記下了,被有心之人口口相傳,拱成一句什么了不得金科玉律。 “可有白紙黑字?可有加蓋璽章?可有傳頒三司六部?可有昭告天下?”梁徽瞇起眼,鋒利的目光一一掃過下頭的各懷鬼胎的臣子,聲音又緩又沉,“若是都沒有,那它便連諭旨都算不上,不過是先帝氣頭上的一句怒言?!?/br> 梁徽站起來,高高在上,冷漠俯視下頭的人:“一句氣頭上的話,就被某些人當做伐除異己結黨營私的令牌?!?/br> “到底是先帝不想祝門出仕,還是你們不想祝門出仕?!” “你們在想什么,朕都知道?!?/br> “究竟是哪些人,你們自己心里也有數?!?/br> 第26章 天光 底下有人坐不住了。 高坐明堂的年輕帝王不似往日那般溫雅平和春風拂面,像變了個人似的,肅穆冷煞,君威日盛。 梁徽字句鏗鏘,看起來那般正氣凜然,祝知宜卻覺得他像一只逗老鼠的貓,明明眼含著點笑,卻有種冷漠的惡劣,又像不知不覺就爬到獵物背后的毒蛇,悄悄露出獠牙長舌,冷不丁就放出蛇信子,一口斃命。 “至于木蘭免罪令,是先祖下過詔旨的鐵血律令,皇幡印璽,昭告九州,其效力位階堅不可摧,與先帝一句氣語,兩者相權,孰輕孰重,孰高孰低,一目了然?!?/br> “經門下省制典、玉璽加章、正式頒布天下的至高律敕你們都視之兒戲,我大梁律令的公信在哪里?大國典法的威嚴在哪里?皇室、朝廷如何取信于百姓、取信于天下、取信于四海九州?” “錚錚鐵訓,你們這群做臣子的敢公然無視僭越!朕作為皇室子孫,萬不敢違逆祖上遺愿!” 越發上綱上線,聽得眾人心焦發寒,紛紛起身跪下,高呼:“臣不敢!” 梁徽一聲不吭,沒讓他們起身,就這么冷眼看他們跪著。 這還是他登基后第一次露出如此強勢的一面,從前他韜光養晦,扮溫和明君,可底下的人分明不想做賢臣。 初登寶殿之時,他坐萬人之上,高處不勝寒,如履薄冰,如今身旁多了個祝知宜,心底升起沒來由的踏實。 這種踏實倒不是說他完全信任、依賴祝知宜了,祝知宜就像塊上千年的古木頭,板直而實沉,沒那么好cao縱,從以往治宮之法上就看得出來他們的想法和立場都不盡相同甚至天差地別。 祝知宜秉仁德,他信苛法酷律;祝知宜奉仁義感化,他喜歡威逼利誘,祝知宜循規蹈矩,他向來投機取巧;祝知宜磊落光明,他陰私暗闔,祝知宜善,他惡。 但他相信這天下就算人人都會負他,祝知宜也是那個唯一不會在他背后捅刀的人,如此一想,祝知宜竟成了他在這世間唯一信得過的人。 這種相信完全是基于祝知宜的君子品性和秉性純善,并非基于他們的交情,祝知宜對他一視同仁得很。 但若是祝知宜真的做了他的給事中,會有改變嗎? 他不知道,或許也不會有吧,祝知宜不是那么容易改變的人。 但想到詭譎云涌的朝堂之上不再是他一個人,每次俯視大殿的時候會有一個溫暖熟悉的身影靜靜站在自己不遠處倒是頗令人心動。 心動到梁徽如此八風不動的人自己主動去撕開他溫和明君的假面,向這些個滑頭老臣露出年輕的鋒爪,更像是第一次宣戰,第一次將平靜水面下暗涌的波濤推到臺面上。 梁徽極擅忍辱,擅克制,擅韜光養晦擅壓抑欲望,但這一刻,他像乘勝追擊的野狼,露出猙獰鋒利的犬牙,就著獵物露出破綻的傷口往死里咬,半分不肯饒人:“張尚書?!?/br> 張田中脊背躬著,更低一分。 梁徽又沉聲叫了一遍:“張尚書?!?/br> 張田中這才硬著頭皮站起來。 梁徽竟還露出一個安撫的淡笑,叫他無需如此緊張:“你不是說君后為國后,于公于私護駕救主天經地義,為何要破格提用,讓朕給你解惑么?” 張田中惶恐道:“臣不敢?!?/br> 梁徽懶得管他敢不敢,自己說自己的:“若按你的說法,姬寧護駕也是職責所在,君為臣綱,臣下救君天經地義,那姬寧、陳越與昨日一眾沖鋒陷陣的武將也都不必賞了,這律法得賞罰分明一視同仁啊你說是不是?!?/br> 此言一出,武將面色頓時難看了幾分。 這幾年武將之后還從未有過封任三品的,梁徽破格擢姬寧為從三品,雖是不讓姬寧入后宮的安撫補償、退讓妥協,但也是隱隱釋放出出親近、啟用的信號,讓這些年懷才不遇的武將看到了希望。 若是這番好事被兵部攪黃,那他們誓不罷休。 司馬左校尉是個兩頭晃蕩的中立派,眼看局勢越來越僵,忙站出來請罪道:“圣上英明,是臣等目光短淺格局狹隘,皇上謹遵祖制任人唯賢,臣等望塵莫及,臣何獻代表司馬校場十二部贊成皇上破格啟錄,唯皇命是從?!?/br> 梁徽挑了挑眉,沒出聲。 有一人肯帶頭,搭了臺階,后面自然有人跟上,一呼百應:“臣吏部侍郎中廖平——” “臣京兆尹李遷一—” “臣督查使黃安明——” “唯皇命是從?!?/br> 看這樣子是真有些怕了,梁徽玩味地看著他們跪拜的身影,過了片刻才抬起手:“都起來吧?!?/br> 那副貓逗老鼠、溫柔一刀的模樣又不見了,他轉向從頭至尾都仿佛置身事外的祝知宜:“君后?!?/br> “你呢?你怎么想?”梁徽目光錚錚望著他,“你要不要當朕這個官職不高、又累又苦的給事中?” 祝知宜迎上他的視線,眼底浮出很淡的笑意,站起身,鄭重行禮,聲音如投珠擲玉,落地有聲:“臣祝知宜——唯皇命是從?!?/br> 等朝臣陸陸續續退了下去,梁徽眉眼才肯露出一點疲態,他昨夜一宿未眠,揉著山根閉目養神,幽聲問:“君后怎么還不走?” 祝知宜抿了抿唇,邁步至他面前,鄭重行了一禮:“臣祝知宜謝過皇上?!?/br> 無論梁徽是出于什么心思讓他出仕,也無論官職大小位階高低,他都感激。 這是他的志之所在,心之所向,這是祝知宜身上與生俱來的使命感和責任感和百年淵源的世學家風耳濡目染決定的,他再飽讀詩書,再寬和無爭,也無法突破自己的局限性。 屈于后宮那一畝三分地的祝知宜不是一個完整的祝知宜,是梁徽為他被關得密不透風的人生砸出一個透氣的窗口,從此天光得以進來,祝知宜覺得有一股熱血涌上心頭。 梁徽大概是真的有些累,緩緩撩開眼皮,頗冷淡地敷衍:“不必謝朕,是君后才干出眾,生來該為大梁江山cao勞?!?/br> 熟悉的諷刺意味,看樣子是昨夜置的氣還沒消下,祝知宜這時候瞧他順眼,便覺有些好笑,甚至……好玩,眼尾不自覺帶了笑意,就這么看著他。 梁徽被他看得發毛,皺眉,朝門口抬了抬下巴道:“君后不同他們去騎射游玩,在這做什么?” 祝知宜眉心那點痣不似往日清冷,娓娓答來:“臣乃新晉給事中,自當伴駕?!?/br> 梁徽:“……” 夜里,營地帳火通明。 這個營帳是專門搭給梁徽議事的,春獵為期半旬,京中緊奏都由使衛快馬加鞭送至雁行山。 梁徽揮退下人,對座下發鬢漸白的老者示意:“老師喝茶?!?/br> 石道安猶豫再三,還是道:“陛下已為大梁國君,不可再稱臣為老師?!?/br> “老師不必與朕生分?!绷夯兆猿耙恍?,他在那些王公大臣面前裝得人模狗樣,但自己是什么落魄出身他自己清楚。 當年被流放出宮,若不是在國子監教書的石道安賞了口飯給他吃,又幫他請郎中治天花,他早就成亂葬崗里一具皮爛rou腐的無名尸了。 他在宮中沒資格從學,是這位老儒交他識漢字、讀詩書、知禮儀。 他這人做戲慣了,待旁人都是滴水不漏,倒是對這位安貧樂道的老臣還有幾分真心。 石道安為人敦厚和善,樂善好施,算是如今朝堂梁徽為數不多能信得過的人,他登基后也沒將石道安調到什么顯赫眨眼的位置,隱于門下省做個不高不低的參知,梁徽會時不時讓人將他接入宮中商議要事。 石道安看著案牘的簡奏,眉頭緊皺,猶豫再三,還是道:“皇上這回可是真的惹惱佟相了?!?/br> 親近武將,破先帝例,啟用祝門,舌戰群臣,挑戰權威。樁樁件件石破天驚。 “老師覺得學生做得不對么?”梁徽勾了勾嘴角,暖紅燭火下竟顯得幾分邪肆,全然不似人前那副君子如玉的做派。 第27章 偏要兩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