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許 第16節
“……”祝知宜蹲下來摸摸狼崽的頭,喂了兩塊rou,姬寧的幼獅眼巴巴望過來,祝知宜被看得心頭不忍,給它也丟了兩塊。 姬寧:“……” 眾人看昨日頭名姬寧得了圣上親賜的夏露百園帖大出風頭,今日都摩拳擦掌鉚足勁兒勇爭先鋒。 祝知宜外傷已無大礙,這天也取了弓弩射箭進山,梁徽攔不住他,只得命他穿好全套護甲。出發前還檢查了一遍他賽馬時腳上落下的傷,祝知宜心頭微悸,又有些赧,縮回腳:“皇上自重?!?/br> 梁徽:“……” 周旁隨侍佯作沒有看見徑自散去。 祝知宜一甩馬鞭,如飛鳥入林,狼崽也跟著,如今成了座下得意獵犬,為主人捕了好些兔和鹿。 祝知宜的馬背功夫是從小跟著宮里的皇子皇孫們一同師承御林軍教頭練出來的,只是他文采盛名太過,人又長得斯文俊雅,武才便被低估了,實則其劍道與內力已是同輩中的翹楚。 祝知宜性斂中正,但飽讀詩書師承圣賢,骨性里亦有豪邁灑脫的一面,一朝入林脫離凡塵世俗只覺天地開闊身心俱暢,便放開了手腳,獵得了不少靈物。 總算是知道為何歷代皇帝都愛來圍獵了,久受朝堂宮闈拘囿心煩氣躁,出來走一趟策馬奔騰縱情自然天地間,實在是莫大的放松與享受。 只是他不求功名又不獻于人,過了過手癮便收了箭,倒是那只小狼崽獻殷勤似的給祝知宜獵來許多兔鹿,祝知宜夸贊它:“好身手?!?/br> 狼崽在他手心里拱了拱頭,一人一狼,漫步山林,好不自在。 后頭忽響起噠噠馬蹄聲,御林禁頭來報:“君后,皇上在懸尺臺被狼群圍攻,御林軍和京羽衛已經趕過去了,海公公——” 祝知宜心忽而空了一拍,未等侍衛話畢,已翻身上馬,飛馳而去。 懸尺臺為斷崖,古木環森,退路難尋,小狼崽跟在祝知宜馬后,不得不加速驅馳。 抄近路進了蒼林小狼明顯亢奮起來,祝知宜看它著模樣暗道不好,獵場都是經過侍衛提前確認安全后才開放的,狼崽踏入之后明顯亢奮、狼群忽然聚集定是有人設了局故引為之。 祝知宜心急如焚,韁繩一勒,馬更快地跑起來。 抵達懸尺臺時,姬寧已先到一步,和梁徽被圍在狼群中央,手握銀戟與拉弓放箭的梁徽相互配合,擊退狼群。 祝知宜不及多想,腳踏馬背,利劍出鞘,梁徽看到自天而降的白衣身影眸心一亮,又想起他外傷未愈憂心忡忡,一面拉弓一面喝斥:“清規!回去!” 祝知宜面無表情看他一眼,充耳不聞,腳點巖木,沖進狼群一劍擊畢不遠處的麋鹿,狼群被新獵物的血腥味引起注意,但也并未撤散。 祝知宜摸了摸腳邊狼崽的頭:“靠你了?!?/br> 小狼崽沖進狼群長嚎數聲,許是他們族群的暗號,狼群因藥蠱激越的攻擊性逐漸平靜下來。 留滯在外圍的兵部侍郎、御林軍和武將紛紛開路沖進來救駕。 有驚無險,夜里設宴論功行賞,姬寧舍身救主忠勇無二又立一功,一時風頭無兩,一眾武將與有榮焉。 第24章 君后撇得干干凈凈 眼看其身價水漲船高,有好事言吏想要賣好,伺機而動,cao心到皇帝終身大事,說皇帝暫無所出,又稱贊姬寧一腔忠誠,容貌、品性、年歲皆相宜—— 單騎大將軍忙出言自謙婉拒謝絕。 只是婉拒得很敷衍。 朝廷格局被相派只手遮天把持了數十載早該重新洗牌換位了,與丞相一派不和的朝官勾結武將試圖撕分后宮也不奇怪。 如今梁徽的后宮里,相派、世家、新貴三足鼎立,武將們都眼饞心急著分一杯羹。 前朝與后宮從來就密不可分,這些年來武將式微,好不容易出了個姬寧這樣的人物,初生牛犢不怕虎搓了丞相那頭的氣焰,還得皇上破例應許了夏露園會之席,可見有贊許欣賞之意。 屆時姬寧便可先入后宮,再謀官職仕途,世家楚翹沈華衣便是一個極佳先例。 姬寧本人笑得有些玩味,目光灼灼地望著梁徽。 武將派系紛紛下場應和,甚至含沙射影君后應為皇帝廣納良人充實后宮百花齊放,否則便是失責瀆職。這無異于戳著祝知宜的脊梁骨說他心胸狹隘無容人之量。 祝知宜腰桿撐得筆直,面色淡如水,半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眸中發酸發脹不可名狀的陌生情緒猝不及防擠上心臟,是因為這些老jian巨猾臣子的誣蔑和潑臟么? 是吧……好像也不是。 那是因為什么? 他不解,也無措。 梁徽眉眼沉下來,這些越俎代庖的臣子說他什么他一分不放在心上,但用這樣難聽的話說祝知宜,就叫人難以忍受。 祝知宜抬起眼,有些茫然地對上他漆黑幽深的目光,兩人于觥籌交錯中遙視對望,火光落在眸心里,誰不也知道這刻彼此在想什么。 眼看眾臣群情高漲,皇帝騎虎難下,此時若當真直接斷言拒絕等同于直接打了武將的臉,平白讓相派白撿了笑話看。 梁徽慣會四兩撥千斤,勾著意味不明的笑,沉聲道:“此事容后再議,若眾卿對民生國事也有今日上心的萬分之一朕將倍感欣慰?!?/br> 眾臣訥訥,徑自散去。 祝知宜也牽著小狼崽要走,手腕被梁徽一把牽?。骸熬笈汶拮咦??!?/br> 月朗星稀,曠野靜謐,蟲鳥啾啾。 梁徽朝祝知宜要狼崽的牽繩“我來吧?!?/br> 他一接手,狼崽便掙脫起來,梁徽剛“嘖”了一聲,它又虛頭巴腦地安分下來。 祝知宜無覺,好似在出神,從宴席開始他的臉上就沒有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情緒,與其說沉靜,不如說是一種茫然? 梁徽不敢確認,可那種類似不解和無措的茫然讓他心尖一動,原本反復推敲過的試迂回試探全都沒了用武之地,脫口便只剩下一句最直接直白的:“清規想讓朕納妃么?” 祝知宜一怔,這樣開門見山的很不梁徽,對上對方認真嚴肅的神色,他覺得心里頭的酸澀淡了一些。 不知是不是錯覺,對方半真半假的淡笑里竟還有一絲被夜色隱起的慌張。 慌張?梁徽竟也是會慌張的么? 這人漆黑目光錚錚,祝知宜忽而有一瞬間像被人看穿了一般動彈不得,還來不及想方才在宴席上的失落與不快的究竟緣何,經年刻板的禮訓教化便讓他口比心快,拱手行禮:“任憑皇上定奪,臣當盡心配合?!?/br> 梁徽心下一空,瞬間竄上一股啞火,牽繩的手不自覺拽緊,狼崽吃痛“嗚嗷”了幾聲才回過神來,他唇邊一貫的弧度還維持著,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點笑已經搖搖欲墜。 他意味不明地重復:“定奪?配合?” 是,他這位賢內助向來是最配合的,梁徽自嘲一笑,眸底幽深,索性停下腳步,盡量讓自己顯得溫和:“我是問祝清規想不想!不是問大梁君后想不想!” 梁徽自認為已經盡力克制著那股越燒越旺的啞火了,但它還是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看起來置身事外的祝知宜。 祝知宜覺得梁徽神色可怖,疑惑看向他,眼神又露出迷茫,有區別么? 梁徽靜靜地望著他,有莫名的失落,但又覺情理之中,祝知宜果然不懂。 祝知宜心中少見地煩亂,祝清規想不想重要么?他自小就也沒有什么想不想的權利,太傅嫡長孫、祝門遺后、大梁君后都是他,這些身份都在祝清規這個“人”之前,這決定了責任和擔子也在個人意愿和情緒之前。 垂髫之齡程門立雪輪不到他想不想,未及弱冠便背井離鄉隨駕遠赴治洪懲腐亦是他職責所在,是他與生俱來的責任與使命,后遭滿門抄斬清正門楣平反冤屈不得已進宮為后是他的命運,一副副身份的架子像高大難以撼動的立碑將他的rou身靈魂都包裹得密不透風,也從來不會有人問祝知宜本人“想不想”。 祝知宜在一切關乎家國天下的正事中都能殺伐果決一針見血,而面對自身,尤其是這樣陌生的、突如其來的情愫,他早就在經年累月的規訓中早已失卻了感知、選擇的能力,他自小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無不是受到“規矩”、“責任”和“禮教”的驅使和指引,可是他把四書五經和先賢圣言學得再好再透,也招架不住梁徽那些奇奇怪怪、不按規則出牌的問題。 從一開始,梁徽就在規則之外,像一股暴風帶著一股蠻力強勢闖入祝知宜四平八穩的世界。 聽大臣紛紛附議納妃,祝知宜心中升起的難受和酸澀讓他無解,也叫人無措。所以祝知宜只能再一次恭謙地、誠懇地對梁徽說:“但憑皇上做主?!?/br> 也許是他根本就不想去觸碰那個他本人“想不想”的答案,所以全憑皇上做主,一切都是皇上的主意,這樣祝知宜就能繞幸逃脫那個他冥冥意識之中的“不想”,不用讓他潛意識里的情感傾向和他君后身份的職責責任相悖,也不用再去深究他下意識的抗拒和失落,因為他沒有立場、也沒有理由。 于私,他與梁徽從一開始就是表面夫妻,無權干涉對方的感情。于公,他作為君后,若是明事理,識大局,更應該勸皇帝盡快收了姬寧。 新皇根基未穩,局勢三足鼎立,兵部虎視眈眈,武將忠心投盟,勿要傷了他們一片忠心,理智分析,這其實是絕好的一步棋。 可這話他現在是不敢說了,梁徽看起來已經非常生氣,說多錯多,他自己也……說不出口。 山中繁星格外亮,但照不進彼此眼中,祝知宜抵不住梁徽那幽深復雜的目光,所以半垂著眸,好像顯得很溫順,很恭謙。 梁徽久久凝視祝知宜,不語,良久,倏然笑了一聲,是嘲是諷,意味不明。 他收了視線,不再看祝知宜那張很知道如何傷人心的臉,望著草地,一字一句,似低聲嘆息,又似諷極反夸:“好一個全憑皇上做主,君后撇得干干凈凈?!?/br> 他自嘲一嘆:“干干凈凈?!?/br> 第25章 給事中 他自嘲一嘆:“干干凈凈?!弊V水斦媸怯袷龅?,敲不出一點真心話來,也捂不暖。 他的問題對于祝知宜來說應該很可笑吧,或許,連他這個人都很可笑。 梁徽忽然清醒過來,被自己方才的試探嚇得脊背生出冷汗,太明顯了,他險些就先揭了底,先露了拙。 梁徽算計人心運籌帷幄慣了,是絕不允許自己露出絲毫軟肋和弱勢的,那種被人拿捏的滋味他恨之入骨視之如仇,無論是權勢還是情感,他都痛恨甘居人下,他要穩cao勝券,他要掌控全局。 祝知宜低垂著頭,沒有發現他臉上的瞬息萬變,他被梁徽說得心里難受,微咬著牙根,第一次無法辯駁。 好似經常是這樣,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明明他向來都是最講道理的人,但梁徽總讓他覺得是自己不對,可他審時度勢、一腔忠心恪盡職守有什么不對? 明明在這場博棄和合作里,梁徽才是那一個身居高位、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人。 狼崽越發通人性,嗅到主子之間暗潮洶涌的氣氛,一言不發往祝知宜腳邊靠,雖然牽繩還在梁徽手里。 梁徽看它那個又慫又傲的模樣,冷笑,果然,連條畜生都知道要往祝知宜身邊靠,趨光取暖、趨利避害是動物原始本性,再兇猛強大、冷血殘酷的動物也貪戀光暖。 祝知宜身上那種強大的仁善與安全感是與生俱來的,只是這種大仁大義、慈悲溫善非常一視同仁,梁徽在他這里,分不到分毫例外。 二人一狼相顧無言,梁徽喉嚨滾了滾,將牽繩遞給祝知宜,啞聲囑咐:“林中夜里野獸多,你讓它守在你帳子旁邊,我先走了?!?/br> 不歡而散。 祝知宜一夜難眠,狼崽倒是呼呼大睡直至天光熹微,他想起昨夜分別時梁徽面無表情道:“既然全憑朕心意,那之后朕的任何旨意君后都別多加置喙?!?/br> 他本以為今天就要接到一紙納姬寧入宮的詔書,未曾想到梁徽的幾行詔令震驚朝堂。 “春圍首獵,大將軍府幼子姬寧、君后祝知宜、禁軍統領楊越護駕有功?!?/br> “擢姬寧越騎校尉,叢三品?!?/br> “君后祝知宜授給事中,從五品” “禁軍統領楊越提京兆軍尉,正四品?!?/br> 此令一出,語驚四座,滿朝嘩然,祝知宜亦僵在原地,一動不動,面色維持淡然,但熱茶燙了指尖渾然不覺。 他以為……他再也沒有機會,他早就死心了。 梁徽果然把他看得極透,清清楚楚知道他想要什么,他卻越來越看不懂梁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