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春信 第52節
這很重要嗎?是不是他安排,都引發了無人問津的結果,畢竟金翟宴后官家就橫空出世了。 算了,多說無益,她重新舉起書,調開了視線。 他垂著兩手郁郁寡歡,“娘子別看書了,我們去池子里釣魚,去院子里蕩秋千,再不濟出門走走,也比枯坐在這里強?!?/br> 肅柔微微偏過了身子,表示不想聽他說話。大婚第二日,釣什么魚、蕩什么秋千、逛什么街,全是餿主意。 他撫了撫額,在地心轉了兩圈,“這不是我想象中的新婚生活……” 新婚燕爾應當蜜里調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對,結果竟弄成這樣,他的妻子不愿意理他,這讓他抓心撓肝,十分傷情。 他挨過去一點,“娘子,先前我們不是很好嗎,中秋那日,你都已經喜歡上我了?!?/br> 她說不要臉,“我什么時候說喜歡上你了!” 可他覺得這種事不用說出來,得用心感受。她要不是認定了他,怎么會與他那么親近,放燈的愿望,字字句句都和他有關? 然而她現在不高興了,不高興起來就否定一切,恨不得把那根被他叼過的手指頭都剁了。他不敢再觸怒她,小聲說:“你要是真不耐煩我,我就去軍中了……城外有兩軍要調動,我去主持主持,晚間再回來?!?/br> 這下她放下了書,凝眉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你要去軍中?” 他說:“你不是不想見到我嗎,我避避風頭總可以吧?!毙睦飬s在大喊,你還不留住我嗎,我一去幾個時辰,可要到天黑才回來??! 結果她吐了口氣,說好,“你去吧,我正好乏了,進去小睡一會兒?!?/br> 他頓時一臉委屈,“我去軍中,你卻要睡覺,你果然一點都不在乎我?!?/br> 肅柔被他氣笑了,“你做的那些事,算計我至此,還要我在乎你,虧你有臉說?!币幻嬲酒鹕?,抿了抿鬢角的頭發,轉身道,“王爺走吧,我回房了?!?/br> 她說到做到,果真挪動步子穿過木廊,往臥房去了。他站了半日,心里雖然蕭索,但還是追了上去,靦著臉問:“娘子你餓么?娘子你渴么?我這里有上好的密云小龍團,讓她們取來,我給你點茶喝吧!” 她恍若未聞,甚至向外望了望,喃喃說:“不知道縣主在做什么,怎么不來串串門……” 赫連頌道:“縣主是個好姑娘,她知道我們新婚需要獨處,不會來打攪我們的?!?/br> 他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后,肅柔回頭看了他一眼,“王爺不是要去軍中嗎?” 他立刻改了主意,“我想還是算了,今日去軍中會引人誤會,以為我們夫妻不和。娘子先前說要小睡的,我陪你一起睡吧,飯食讓她們送進內寢來,咱們可以睡到明日再起床?!?/br> 肅柔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盤,一個孤苦伶仃在廊上度過洞房花燭夜的男人,時刻都想抓住一切機會,彌補這項缺憾。 她不說話,赫連頌決定厚著臉皮跟進內寢,無奈剛走了幾步,就聽她說“王爺止步”,不肯通融的眉毛高高挑起,分明要和他楚河漢界。 他進退不得,只好聲東擊西,“娘子以后不要叫我王爺了,還是叫我官人吧,或者介然也行?!闭f著小心翼翼拉過一張圈椅坐下,“我不過去,就在這里同你說說話,哪怕只是看著你,我也心滿意足了?!?/br> 他一向嘴甜,但這時候還想用這招,顯然無效。她意興闌珊,垂眼撫了撫床單的不平處,“你似乎從未想過,我愿不愿意讓你看著?!?/br> 她如今平靜得嚇人,很有看破紅塵的灑脫,這種平靜令他大大不安起來,他想完了,這回不拿出誠意,她是不會原諒他了。于是站起身來,朝外喊了聲,“竹柏!” 竹柏在廊下應了,“小的在!郎主什么吩咐?” 他運足了氣說:“把花園里那棵玫瑰給我砍了?!?/br> “???”竹柏以為自己聽岔了,扒著欄桿問:“郎主,那棵玫瑰長得好好的,您砍它干嘛?” 肅柔也弄不清他要干什么,狐疑地望著他。 他神情悲愴,但語氣十分決絕,“我對不起王妃,今日砍了玫瑰樹,我要負荊請罪,因為玫瑰樹刺多!” 這下肅柔驚呆了,連外面的竹柏也有些不知所措,小兩口鬧別扭就要自傷嗎?那刺扎進rou里不是鬧著玩的,郎主那身細皮嫩rou回頭星羅棋布,可就壞了品相了,王妃能答應? 果然,肅柔蹙眉道:“新婚第二日就要砍玫瑰樹,也沒個忌諱?!?/br> 忌諱這,忌諱那,其實她還是想好好同他過日子的。赫連頌心下暗喜,嘴上自然要討饒,誠懇地說:“我犯了大錯,惹得娘子這幾日心煩意亂,一切都是我的罪過。我不知道應當怎么做才能讓你消氣,打算效法廉頗,但娘子又覺得砍樹不吉利,那我可怎么辦呢……什么都不做,便想求得娘子原諒,豈不是顯得我這人太敷衍了嗎?!?/br> 好一招得了便宜還賣乖,聽得肅柔連連涼笑,“這話也是,既然玫瑰樹不能砍,那就請王爺想個別的辦法吧,既不能傷了那些花草的根系,也要滿足王爺請罪的愿望?!?/br> 然后他就不說話了,抿著倔強的唇,拂袖而去了。 走了也好,清凈。肅柔拍了拍床頭引枕,崴身躺倒,外面的日光已經不像夏日那樣刺眼了,斜照過來,照在窗前的書案上,投下一個菱形的光影。 不知哪里飛來一朵蒲公英,正落進窗戶的槽縫里,那細小的絨毛被風吹得簌簌輕搖,她瞇眼看了很久,看得一陣陣犯起了困,便悠然合上了眼睛。 可是不多久,外面就傳來一串急切的腳步聲,須臾便到了內寢前。她懶懶睜開眼看,看見赫連頌只穿一身中衣,身上麻繩五花大綁,背后背著一簇仙人掌。 她頓時驚得目瞪口呆,坐起身道:“你可是瘋了???” 他卻正氣凜然,“我行差踏錯,甘愿認罰,從今往后絕不做對不起娘子的事,若有再犯,下回脫光了背仙人掌,拿蒼耳做鞋穿,反正娘子怎么罰我都行,我絕不喊一聲冤枉?!?/br> 第71章 肅柔忽然無話可說,甚至對他的腦子產生了懷疑。 明明看著挺聰明的人,為什么做出來的事那么缺心眼?這可好,新婚第二日就弄出了這樣的鬧劇,要是讓烏嬤嬤知道她這么欺負他,那可更是不得了了。 肅柔手足無措,外面侍立的女使嬤嬤們也都傻了眼,一個個呆呆站在廊下,不知這位家主鬧的是哪一出。 竹柏站在邊上,搓著手央求:“王妃,看在郎主這么有誠意的份上,您就原諒了他這一回吧!”邊說邊攤開自己的手掌心,慘然說,“這仙人掌好多的刺,小的剛才爬上去撅,手心都扎滿了。郎主背上的皮rou可沒有小的手掌心厚,您瞧著吧,這回衣裳一脫,八成成了刺猬了?!?/br> 肅柔覺得心力交瘁,擺手說:“算了算了,快替他解下來?!?/br> 外面的女使得了令,忙進來幫著竹柏一起解繩子,眾人七手八腳將仙人掌抬下來,邊抬邊呼乖乖,嗣王府花園真是臥虎藏龍,原來不止玫瑰樹長得枝繁葉茂,連仙人掌都是特大號的。 至于卸下了刑具的赫連頌,則開始了有理有據的脆弱,他并不呼痛,只是微微欠著身子,想拿手夠后背??上О祩?,已經多到他無法顧及了,他只好望著肅柔哀求:“娘子,你能替我把刺拔了嗎?” 這叫什么?自作孽不可活! 肅柔嘟囔著挪動步子,指了指月洞窗前的矮榻,示意他躺下。躺下之前要脫了上衣,那中單褪下后,立刻露出了屬于男性的精壯rou體。肅柔是頭一回開眼界,驚詫之余不由感慨,不知是耗費了多少汗水,才錘煉出這樣利落的線條??! 當然還是不好意思細看,眼神左顧右盼,連耳根子都隱隱發燙。他卻很喜歡她的反應,戲謔地說:“娘子別怕,往后我就是你的了,這身子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怎么摸就怎么摸?!?/br> 結果被她推了一記,“還不趴下!” 他只好訕訕趴在錦墊上,就著外面天光,她才看清他背上的細刺,真是多到不可勝數。 原來薄薄一層衣料,擋不住那些微小的硬刺,她本來以為脫下衣裳就沒事了,結果竟根根穿透了織物的經緯,扎到皮rou上來。傷不重,不會見血,但十分麻煩,難以處理。入了秋的尖刺呈淡淡的金黃色,被太陽一照,一簇簇傲然地、倔強地挺立著,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 要不是看他這會兒不好過,她真想一巴掌,直接把那些刺拍進他rou里去,叫他腦子不好使!所謂的負荊請罪,最后折磨的到底是誰?他扎了一身的刺,躺得很安詳,接下來就輪到她彎著腰,對著兩眼,從中晌拔到傍晚了。 這人一定是老天爺派來磨礪她的,肅柔憤憤地腹誹。本來不打算管他了,可一想起明日還要進宮謝恩,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 叫女使拔么?不大方便。叫竹柏?男人做這種精細活兒,哪里及女人仔細周到……算來算去,只有自己親自上陣。 看著這白花花的脊梁,她欲哭無淚,舉著鑷子彎腰處理,那刺實在細小,不仔細看,簡直找不著。 沒辦法,她只得盤腿坐在腳踏上,湊近了仔細尋找。他的皮膚溫熱,她把掌根貼在那肌理上,能感受到底下蓬勃的、血脈旺盛的生命力。 心頭砰砰跳,勉力定下神,把那些能看清走勢的一根根拔了出來。他還要時不時吸上一口涼氣,哎喲一聲道:“娘子,你輕些?!?/br> 肅柔大皺其眉,氣惱地呵斥:“閉嘴,不許說話!” 他果然不敢出聲了,偏過頭枕在枕上,不時飛上一眼,欣賞小妻子溫柔秀美的臉龐。 其實她還是舍不得他的,雖然受他坑騙氣不過,但長時間的相處總會產生些感情。尤其現在成了親,她心里也拿他當丈夫,恨雖恨,不忍心他吃痛受苦,越是這樣,他越是覺得自己問心有愧。 忍了好半晌,那個盤桓在他心頭的問題還是忍不住問出口了,“這件事只有我與官家知道,你究竟是從哪里聽來的消息?” 肅柔白了他一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奔珉紊系陌瓮炅?,挪到他腰畔,垂眼道,“是素節偶然聽見官家和長公主閑談,她以為我已經知情了,不小心說漏了嘴?!?/br> 他聽罷哼笑了聲,“官家真是處心積慮,明知道素節和你交好,利用她來戳穿我,真是好深的算計。先撇開我的過錯,你可細想過他的用意?親迎近在眼前,你不可能再提退親,不情不愿出了閣,接下來也是夫妻離心,難修舊好。將來我回隴右,你一定不愿意跟我走,若是咱們無子,他正好有機可乘;若是咱們有子,那你和孩子大可留京充當質子,無論如何他都不吃虧,你瞧,這就是帝王心術?!?/br> 肅柔心里其實隱約也有預感,既然消息是從溫國公府傳出來的,自然一切都與官家有關。素節只是心直口快,當了官家的傳話筒,她并不知道官家背后的深意。 不過官家算計再深,也不能減輕他赫連頌的罪行,所以這會兒就別拿官家來轉移視線了,該追究的不是官家戳穿了他,而是他為什么打從一開始就設局坑她。 他見她不說話,覺得她一定被繞進去了,又火上澆油,“我的行徑雖然不光彩,但官家才是真小人……” 結果話還沒說完,就聽她扭頭叫了聲付嬤嬤,“給我送支針來?!?/br> 他嚇了一跳,“要針做什么?” 肅柔道:“有的刺扎得太深了,須得挖出來。你忍一忍,大不了出點血,反正腸子不會流出來的?!?/br> 他受了驚嚇,惶然道:“要出血嗎,這刺哪有那么深!” “所以啊,在你看來無足輕重的事,卻能叫人流血流淚?!彼吷矶⒅墙財嘣趓ou里的刺,慢慢用針尖將它撥了出來,一面道,“人就是這樣,沒有痛在自己身上,永遠可以慷他人之慨。我真想不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為什么還要費這個眼神,替你善后?!?/br> 他趴在枕上說:“因為你心軟。我雖做錯了事,娘子的手也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你還是舍不得我?!?/br> 聽得肅柔氣惱,調轉過手里的針,拿針屁股戳了他一下,“鬼才舍不得你!” 可生氣歸生氣,總不能看他這狼狽模樣不管,所以這新婚第二日,全消耗在了給他拔刺上。 日頭偏過來了,穿透窗下低垂的茜紗,滿室都籠在一片柔軟的水色中。肅柔捏著鑷子問他:“你先前怎么想起同烏嬤嬤說那個?眼見她不高興了,你看不出來嗎?” 他半合著眼道:“我怎么看不出來,上四軍幾萬人我都掌管得過來,你以為內宅的事,我就不知道么??煞彩露家v一講情面,烏嬤嬤到底照顧了我多年,當初剛到上京,我險些病死,是烏嬤嬤衣不解帶守了我十日,這份恩情我不會忘記。這些年府中內務都是她掌管,她cao心慣了,我怕她一時轉變不過來,這才有意提醒她。早前府里沒有內當家,一切確實都憑她安排,但如今我既然娶親了,府里內務當然要交給王妃做主。只是上了年紀的人固執,有些說不通,看在她奶過我一場的份上,還請娘子擔待,再容她幾日,讓她慢慢想通就好?!?/br> 肅柔當然能體諒他的處境,畢竟是相依為命多年的乳母,即便不是親生母親,情分也不一般。先前他的那番話,在她聽來已經很感動了,新婦進門,最怕就是男人不管家務,任由女人在后宅爭吵。他吩咐烏嬤嬤那幾句,沒有疾言厲色勒令,不至于傷了和氣,自己呢,大可如他所說慢慢來,畢竟烏嬤嬤沒有功勞還有苦勞,也不好卸磨殺驢,叫人說閑話。 她沒有立時應他,他以為她不高興了,忙扭過頭問她:“我說錯話了嗎?” 肅柔蹙眉推了他一下,“你亂動什么,看把刺又壓進去了!” 她見過司膳內人殺雞拔毛,手里顛倒著那只雞,也是這樣專心致志地對光尋找。眼下自己同樣產生了殺雞的錯覺,對著這橫陳的白rou一面拔刺一面道:“我自然讓她三分面子,也不會成心和她過不去,在我能忍讓的范圍內,一定敬她,甚至她若是和我一心,家中事務還是交由她打點,畢竟她是王爺乳母,哪里去找這樣貼著心肝的人??伤然蚴率路次?,時候長了叫我下不來臺,那王爺的面子就算再大,只怕也不好使,到時候我要立威作筏子,王爺可不要怨我?!?/br> 她辦事有分寸,他哪能不知道,雖然丑話說在前頭,但人情還是留一線的?,F在只盼烏嬤嬤不要做得太過分,兩下里相安無事就好,倘或果真乳母和妻子鬧起來,最后大抵吃虧的都是外人,這點毋庸置疑。 他說好,“一切全由娘子做主?!?/br> 也算歪打正著,這樣荒唐的一場鬧劇,倒讓兩個人有了靜下來說話的機會。 只是刺太多,又細又密,為了拔完它,生生花了一個半時辰。待最后一根拔完,幾乎到了申時前后,她仔細湊近了觀望,只怕有遺漏的地方。眼睛不夠用了,便伸手在那片皮膚上慢慢掃過,沒有過親昵接觸的兩個人,各自都感到不好意思,或者他還有些怕癢,肅柔察覺掌下的肌rou調動起來,塊塊虬結,壁壘分明。 赧然收回手,她說差不多了,腿蜷曲得太久,隱隱發麻,還是勉力支撐著,讓女使取了件干凈衣裳來讓他換上。 他從榻上起身,揚袖穿衣的樣子愈發顯出有力的體魄,像玉津園的豹子,野性、蓄勢待發…… 肅柔看得臉紅,不能再看了,便強作鎮定,轉過身悠閑地踱開了。 到盆里盥了手,撩得水波嘩嘩作響,待定下心神朝外看,日影西斜了,遂吩咐廚上做兩碗筍蕨餛飩來。兩個人坐在月洞窗前慢慢用了,用完在院子里消消食,她在前面走著,他在后面跟著,仿佛經過了一場拔刺大典,一切都雨過天晴了似的。 肅柔茫然抬頭望天,問自己,就這么過去了?雷聲大雨點小,原諒他居然那么容易嗎? 好像不能這樣,她的氣并未全消,晚間也不能容他同床共枕。他倒也識相,吃過晚飯,洗漱罷了,像昨日一樣把人都遣出了院子,然后自己從柜子里掏出了他藏起的枕頭和衾被,一步三回頭道:“娘子,你睡吧,我還在門外,你要是有什么事,叫我一聲我就聽見了?!?/br> 見她呆呆看著他,沒有反應,他有些失望,委屈地低著頭邁出門檻,把枕被放在地上,然后回身,替她關上了房門。 肅柔站在那里,半晌沒有挪步,心里又很氣惱,這人慣會做小伏低,要是個女人,八成是個人人得而誅之的禍水。 可是氣過之后怎么辦?就讓他這樣繼續露天睡著嗎?如今盛夏已經過去了,入了秋的時節有露水,萬一著了涼,那可怎么辦? 想了想,東邊的檻窗正好可以洞觀廊上一切,她咬著唇挨到窗邊,悄悄把窗推開了一道縫。湊過去看,看見他裹著衾被,無力地靠在門框上,檐下燈火照亮他的眉眼,那雙眼睛也失去了光華,轉頭望向外面繁星,一派遭到遺棄,看淡生死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