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說我會遇見你 第143節
張信禮動作一頓,偏過臉去把水桶里的水倒到大木盆里,透明的水花四濺,打濕了他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林瑾瑜的錯覺,他總覺得張信禮的耳尖好似紅了點。 林瑾瑜本來只是想嗆他一下,結果看他這種反應,壞心思又起來了……或者還有那么一點點試探的意思,他始終不知道張信禮現在對他的態度到底是什么,看起來好似往前邁了半步,可又始終不能做到徹底直面。 “問你呢,”他道:“結什么婚啊,你嫁給我嗎?” “別亂說話,”張信禮朝四周掃了一眼,他彎腰,低頭打水……林瑾瑜露出訕訕之色,大概三五秒過后,張信禮忍不住一般用一種不經意的語氣道:“為什么不是你嫁給我?” 林瑾瑜說:“也行啊,你跟我結婚嗎?” “……”張信禮沒想到他平時明明一向愛呈口舌之快,這會兒居然一個字都不爭,一時沒詞了。 “張先生,”林瑾瑜說:“問你呢?!?/br> 張信禮默然片刻,說:“知道了,林先生?!?/br> 知道了,知道了是幾個意思……林瑾瑜本來想,假如他真的那么不能接受的話,自己就放手,畢竟雖然他還沒切實經歷過社會的目光,但也可以想象得出假如真在一起了,今后的路有多難走……何必帶人赤腳去踩荊棘。 可張信禮總不說太過絕情的話,每當林瑾瑜覺得有點累了,想來一刀痛快的的時候,他總是表現得有點模棱兩可……假如他狠心一點、再糟糕一點,林瑾瑜也許早幾百年就死心了,可張信禮偏偏不是這樣,林瑾瑜時常覺得他這一生里,除了父母之外,再也不會有人對他像張信禮對他那樣好了。 “什么意思,說明白點啊?!?/br> 張信禮說:“你問題怎么那么多,閑得慌就過來幫忙?!?/br> 他顯然在轉移話題,林瑾瑜料到他是這個反應,心里哼了一聲,沒說話了,只過去搭手,跟他一起把幾十斤的水桶提到外面去裝到大盆里。 接親的隊伍估計要晚飯時間才到,中午陳茴家請他們吃飯,幾十上百個裝著rou、菜、飯的塑料盆就這么擺在地上,盆邊上搭著筷子,餓了自己隨便挑一盆,而且也沒有桌子,大家端了飯就蹲地上,或者站墻角邊。 張信禮帶著林瑾瑜找了快空地,一上午體力活干下來也累了,兩人跟倆進城討薪的民工一樣蹲屋檐下,端著盆就開始吃。 熟悉的重油重辣,由于飯和菜是混在一起的,林瑾瑜得異常小心,稍不注意就是一口花椒,跟玩掃雷游戲一樣,因此吃得比較慢。 張信禮知道他不喜歡吃油多的,他看林瑾瑜扒來扒去,一副數飯粒的樣子,筷子伸他碗里,把辣椒和底下浸了油的飯挑走了大半,又把自己面上一層沒油的白飯換給他,道:“你將就一下吧,回去給你下碗面?!?/br> 林瑾瑜說:“除了面還要加個雞蛋,不要白水煮的,要荷包蛋?!?/br> 張信禮說:“知道了?!?/br> 忽然一個聲音冷不防在他們斜后方響起:“你們感情還這么好,真不容易嗦?!?/br> 林瑾瑜抖了一下,沒想到會被人看見……他轉臉過去,看見木色耳朵上夾著跟煙,跟張文斌一人捧著一盆飯,擠過來他們身邊:“沒位置了,擠擠?!?/br> 張信禮往林瑾瑜那邊挪近了點,讓出點空來,木色領著張文斌過來蹲下:“好久沒看見了,剛看你進來手上有事,都沒多聊兩句?!?/br> “現在聊一樣的,”林瑾瑜說:“確實好久了,都以為你們不記得我了?!?/br> “記得的,你好不一樣的嘛?!?/br> 林瑾瑜自己意識不到,他在這里很多人眼里都是特別的,在張信禮眼里也是……就像張信禮在他眼里那樣。 木色問:“你還在讀書沒有?” 他皮膚黑且糙,大腳丫子穿一雙一看就穿了好幾年的帆布鞋。 林瑾瑜隨口說:“在讀啊,我們那兒很少有人不讀大學的?!?/br> “是哦,”木色扒飯:“看得出來,還像個學生?!?/br> 林瑾瑜怕自己說錯話,盡管他說的確實是事實,但大家都不是單線思維的小孩了,這話聽在別人耳朵里會不會有別的什么不好的言外之意…… 其實木色沒想那么多,雖然偶爾也會羨慕高樓大廈和車水馬龍的街道,但他對大城市并無太多向往,這樣簡單的生活沒什么不好的,攢筆錢,再取個老婆,簡簡單單單、自然純凈。 木色說:“大學生,好好讀,以后工資肯定高?!?/br> 林瑾瑜說:“你們也加油?!?/br> 張文斌在一邊悶聲不響地吃飯,那一大盆子油、飯、菜的結合體被消滅干凈后,林瑾瑜剛要走去放筷子,木色卻一把拉住了他,林瑾瑜回頭,看見木色從自己衣兜里掏出三塊錢來,疊在一起遞給他。 林瑾瑜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朝他投過去一個疑惑的眼神。 “還你的,”木色說:“冰棒錢?!?/br> 林瑾瑜已經完全不記得什么冰棒錢了,那年炎熱的夏天,烈日下、水田邊陰涼處,他曾經給木色,還有木色的弟弟買過一根廉價的冰棍。 那時候木色身無分文,甚至連弟弟想吃一根廉價的冰棍,他也買不起。他自顧自把這惦念了很多年的三塊錢折好塞到了他口袋里:“謝你那時候的好意,利息就別給我算了?!?/br> 林瑾瑜想退給他,木色的動作卻很堅決,他說:“給你就拿著啊,畢竟……我才是他哥哥?!?/br> …… 拉龍大概是下午兩三點的時候到的。 他背著把原木色的吉他,穿著校服,面龐是漂亮的古銅色而牙齒潔白,左耳上戴著銀色的圓環型耳釘,傳說祖靈靠左耳的標志辨認子輩的靈魂。 和林瑾瑜玩得最多、最熟悉的其實是他,他進門的時候很多人跟這個幾年沒回家的小輩打招呼,說他有出息,在市里面讀書還自學音樂。 拉龍喝了一杯酒,進門直奔木色這邊找他哥哥,他一路招呼打過來,發現林瑾瑜居然也在,著實驚喜了一下。 一大堆小孩圍著他想玩他的吉他,林瑾瑜也挺高興,把那套老友敘舊的流程又走了一遍,拉龍說:“瑾瑜哥,沒想到還能碰見你,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了?!?/br>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帶著十分剛性的、彝族那種原生態的氣息,林瑾瑜道:“這就是緣分?!?/br> 所有能盛水的容器基本都滿了,該殺的豬殺完了,該下鍋的rou也都備好了,只等著男方家迎親的隊伍。長輩都散在一邊喝酒聊天,拉龍帶著一幫小孩,坐臺階上教他們唱歌,吵吵鬧鬧,熱鬧得不行。 陳茴一直在屋里,幾個直系姐妹和她待在一起,女性長輩為她準備衣服,稍作梳洗打扮。 雪比早上下得更大了點,積了一些在空地與枯草上。天更冷了,林瑾瑜在屋外待不住,張信禮讓他進去火塘邊烤火。 干活的時候不覺得,這會兒一停下來是真冷,加上一直下著雨夾雪,林瑾瑜往凳子上一坐,反手摸自己背后,發現最外面那層衣服都有點濕了。 張信禮進來取墻上掛著的臘rou,見他在自己身上摸來摸去,問:“你又抓耳撓腮什么呢?” 抓耳撓腮……聽他這形容詞,林瑾瑜腦海里不由自主浮現出孫悟空那“毛臉雷公嘴和尚”的樣子,他道:“你才抓耳撓腮,你尖嘴猴腮,我后邊衣服一層都濕了?!?/br> 張信禮便道:“你脫下來在火邊上烤烤吧,十幾分鐘就干了?!?/br> “這么冷還讓我脫外套,我不得凍死啊,”林瑾瑜說:“這屋里也不保暖,就這么一捧火,沒外套肯定冷死?!?/br> 張信禮無奈:“就你事兒多,那怎么辦,穿我衣服?” 林瑾瑜怕冷怕得要死,也不假惺惺,直接問:“你冷嗎?不冷就可憐可憐我!” 張信禮一直就沒怎么閑下來過,他幫著起鍋殺豬、打水抬水,一件件啤酒什么的東西搬來搬去,壓根不冷,穿厚了還出汗。 “那你自己在火塘邊待著別亂跑?!彼f著伸手去解衣襟上的盤扣,解到一半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頓在了原地。 “?”林瑾瑜問:“干嘛,你要還是冷就不用給我,我裝的,反正有火,再冷也冷不到哪兒去?!?/br> “不是,”張信禮轉了過去,背對著他:“馬上?!?/br> 林瑾瑜覺得奇怪,不就脫個外衣嗎,有什么呀,該看的不該看的都已經看過了吧,這會兒脫個外衣就害臊也太奇怪了。 張信禮解開扣子,很快把外面那件衣服脫下來,遠遠拋給林瑾瑜就出門了,林瑾瑜只恍惚看到他后脖子上一道白色的線一閃而過。 他披著張信禮的衣服,靠在火塘邊烤火,以前小的時候還沒意識,這會兒倒是看什么都覺得有股獨特的民族風情,林瑾瑜拿出自己的手機,里里外外好一通拍,他拍拿煙鍋、披擦爾瓦的彝族大爺、拍守在水盆邊的姑娘、拍摔跤的小孩,也拍房梁上的臘rou……就這樣舒舒服服過了幾個小時,下午五點多,接親的隊伍終于來了。 那是男方家十一個兄弟組成的隊伍,從村寨口一進來聲勢就頗為浩大,林瑾瑜愛看熱鬧,忍不住出門跟木色幾個一起擠在路邊,伸長脖子張望。 他總算知道先前接那么多水是干嘛了,陳茴家這邊年輕的男男女女順著接親隊伍進來的路線沿路一字排開,各個手里拿著鍋碗瓢盆等各種舀水的東西,看見他們過來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頓潑。 可不是手指沾水往臉上彈的那種毛毛細雨,而是實打實的一盆盆水當頭澆下去,跟無數人形灑水車似的,直潑得男方家的人一個個抱頭掩面,猴子一樣往前躥,那滑稽的樣子逗得所有人笑。 林瑾瑜光看著就打了個寒顫,這可是臘月,數九寒冬,水潑到擦爾瓦上,被風一吹都結碎冰,饒是這樣也沒見有人手下留情,看那架勢,林瑾瑜毫不懷疑如果村里有人有灑水車或者高壓水槍,他們也會用的。 冷歸冷,可看起來是人家的習俗,男方家被這樣潑了也沒人生氣,反而一個個哈哈鬼叫著往前沖。 十一個青壯小伙子一路高歌猛進,很快逼近陳茴家的房子,沖到林瑾瑜這邊了,守候在這里的姑娘們彎腰舀水,霎時間就是一片水幕齊飛。 那水高高飛出去,重重潑在地上、人的身上,林瑾瑜心里連連臥槽,好家伙,瞬間變水簾洞了……他怕被誤傷,趕緊溜回了院里。 院子里陳茴已經出了屋子坐在門口了,弟弟meimei還有家里的女性長輩圍繞著她,給她換上縫制的嫁衣,仍然是以黑色為主,和林瑾瑜肩上披著的那件差不多,只是刺繡和色彩稍微多了一些。 陳茴的奶奶和meimei為她梳頭,她們把陳茴的辮子拆開,分成兩股,一下一下梳柔順了,然后用紅色的絲線為她纏頭,再把兩股辮子也用紅色的絲線編起來,繞到頭頂,再戴上頭帕。 從前林瑾瑜在電視上看那些少數民族宣傳片,只要是女的,動不動就是一身銀飾,碩大的頭冠還有亮閃閃、幾乎把人整個胸腹都遮起來的銀圈銀鎖,總給人一種好有錢的感覺……可原來也不都是這樣的,那一身引人注目的銀光得是有點家底的才拿得出來,就連彝繡的衣服大部分人家也是自己做,如果家里沒有了會做的老人,很多小孩甚至就沒有一套完整的本族服飾了,因為去市面上買一套完整的下來少說也是一兩千,不是人人都買得起。 除了外邊負責潑水的,其他親戚鄰居都在院子里散散圍成圈,林瑾瑜進得院來,透過間隙看見被圍著的陳茴,不由得怔了怔。 在他的印象里那一向是個和“漂亮”沾不上邊的女孩,從小到大他覺得好看的女生總是腰細腿長、膚白大眼的那種,陳茴則并不符合這種標準,她不白,也不算太瘦,皮膚也不細膩,臉上還有細碎的小雀斑,可這一刻她穿著古老的民族服飾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手上帶著幾個素銀戒指,銀色耳環繁復絢麗,忽然透出一股美來。 陳茴微微掀起遮面的頭帕往門口看了一眼,大概是在估算接親的人什么時候能進來……林瑾瑜從那一眼里真切感受到了另一種美,那種美介于粗獷和精細之間,原始然而又透著人文的精致,那是屬于另一個民族的美。 他想把這不多見的一刻記錄下來,于是站在原地打開攝像頭,對著那邊拍了張照。 邊上有人問他:“我們彝族的新娘好看不嘛!” 這時候哪有腦殘說不好看的,林瑾瑜一大堆好話不要錢似的往外蹦,周圍的人便朝他笑。 大多數人把他當張信禮家的親戚,一個遠道而來的客人,十分熱情,院子口傳來嘈雜的響動,大概是接親的人近了。 看來潑水那關是過了,可要想接新娘還沒那么容易,天上下著小雪,女方家的長輩先讓陳茴進屋去,自己和一眾小輩去院子門口攔著,一箱箱啤酒抬上來,接親的不把那些喝個七七八八,連門都不給進。 張信禮不在這里,林瑾瑜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他看所有人都各司其職,有任務在身的樣子,怕自己堵在人堆里礙事,遂退出來,跑進屋里想躲躲。 陳茴坐在火塘邊上,頭帕上垂下的面紗遮住了她的臉。 外面喧鬧聲和笑聲混雜在一起,吵得不行,光聽動靜就知道有多嗨,林瑾瑜和陳茴一人坐在一邊,陳茴年幼的弟弟meimei和他們阿姐坐在一起。 靜悄悄的沒人說話,唯有柴火的噼啪聲。林瑾瑜想找個話題,隨便說點什么也好,他道:“恭喜你啊,這就要結婚了,你們怎么認識的呀,工作的時候嘛?” 陳茴朝他轉了下頭,耳環上的流蘇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晃:“不是呀,”她說:“家里介紹的,處了一段還可以,正好開學弟弟meimei要交學費,就給彩禮結婚了?!?/br> “哦哦,那也可以,也蠻好的,”林瑾瑜說:“哈哈你不知道,我一開始收到請帖還挺意外的,看不懂彝文,還猜半天誰這么幸福,這就結婚了呢?!?/br> “隨便寫的,沒寫清楚,”陳茴說:“我漢語不是特別特別好的,寫多了怕寫不好?!?/br> 林瑾瑜聽她口音就知道陳茴的語文不會太好,他道:“沒事,來了就知道了,一樣的,不過話說回來,怎么想到要請我的啊,好受寵若驚?!?/br> “就謝謝你啊,”陳茴說:“你小時候給我糖,那個巧克力吃的,很好吃,那個時候我都沒吃過?!?/br> 林瑾瑜給很多人發過糖和巧克力,拉龍、木色、張文斌,還有跟他學滑板的孩子,他發過那么多糖,以至于已經不記得曾給過陳茴的那一顆了。 陳茴說:“我嫁得挺遠的,以后不知道幾年才能回來的,就想把想請的都請過來的嘛,最后吃一下飯,喝一下酒,就好了?!?/br> “也是,結婚嘛,當然要開開心心,想請誰就請誰,”林瑾瑜手搭在膝蓋上,說:“可惜你們這邊結婚,女方不單獨收禮金的,不然我給你包個大紅包?!?/br> 陳茴說:“假如我收了,以后你結婚就要去還你,你結婚的時候會請我嗎?” 結婚的時候……林瑾瑜笑了笑,想自己活著的時候大概是沒這一天,他道:“嗐,再說吧,不結婚呢,沒女朋友?!?/br> 陳茴說:“肯定很快的,女孩子都很喜歡你?!?/br> 可是有一個男孩子他偏偏不喜歡我……林瑾瑜差點脫口而出,把這句話說出來,他堪堪剎住車,客套道:“哪兒啊,太看得起我了?!?/br> “沒有的,”陳茴想了想,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對林瑾瑜說:“你知道嗎……我以前……有點喜歡過你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