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說我會遇見你 第144節
林瑾瑜一怔,有點意外地抬起頭來,與此同時后窗下傳來枯枝斷裂的響動……大概是貓狗從上面跑過吧。 他說:“怎……怎么可能?” “真的,”陳茴說:“不是說謊?!?/br> 這個比林瑾瑜還小一點的女孩微微低著頭,語氣平靜卻很認真:“有一點點……只是告訴你一下,沒有別的意思的?!?/br> 這是個不起眼且卑微的女孩,她在出嫁前夜對林瑾瑜說起多年前的一顆糖果,那顆糖果林瑾瑜已經忘了,女孩卻一直緊緊攥在心里。 陳茴抬頭看他,事到如今多少個日月都過了,她說出這番話來不是想要留住什么,而是終于放開了那顆糖:“林瑾瑜,你很特別,”她笑著說:“而且很帥,又有錢,很多人會喜歡你,以后你結婚,我也可以去參加嗎?” 林瑾瑜看著她,陳茴的眼睛隔著一層紗,看不真切,他卻沒來由地想到多年前那個午后,張信禮家的地板上,這個女孩低頭,用手指輕輕翻開他的書頁,小聲問他能不能借他看一看的那個瞬間。 那個時候林瑾瑜沒有借。 他說:“我……” 陳茴以為他在顧慮什么,補道:“我沒有別的意思的,就是看一看,想看一看你會和什么樣的女孩子結婚,你結婚肯定跟我不一樣的,”她說:“我結婚要看彩禮、看民族、看家里人的意見,你應該只看那個女孩子的吧?!?/br> 林瑾瑜還是說:“我……”他其實可以打一張空頭支票,管它真的假的,先滿口好地應承下來,但是不知怎地,他有點說不出口。 陳茴道:“你是不是已經結婚了?” “啥?”林瑾瑜忙道:“沒有的事,我就是……我……”他說:“我覺得我不會結婚的……” “為什么?”陳茴訝異道:“怎么有人會不結婚?!?/br> “就……”林瑾瑜撓了撓頭發:“你真的高看我了,我喜歡一個人喜歡了很久,但是那個人他一點都不喜歡我?!?/br> “啊……”陳茴說:“不會的吧?!?/br> “會的,”林瑾瑜說:“但是沒關系,不喜歡就不喜歡,繞來繞去繞了很久其實我也覺得累了,就……就這么著吧?!彼溃骸拔覀円灿懈髯缘纳?,回去以后就不會再見面了,這樣等十天半個月我肯定慢慢就忘了這回事了……還是你好啊,都有老公了哈哈,好好過日子,會幸福的?!?/br> 陳茴一直安靜地聽他說話,林瑾瑜說完,她道:“是個很好的人吧?!?/br> 林瑾瑜點頭:“嗯,是個很好的人?!?/br> 陳茴道:“你很喜歡他嗎?” 林瑾瑜說:“很喜歡,特別喜歡?!?/br> 陳茴于是說:“遇見特別喜歡的人很難的,那就祝你堅持下去,不要像我一樣都沒有力氣去堅持?!?/br> 這個彝族女孩站在泥巴里,使勁踮起腳尖、伸長了手也夠不到林瑾瑜,她希望林瑾瑜能站得高高的,去擁抱自己喜歡的人。 她說:“結婚很容易,相愛卻很難的?!?/br> 林瑾瑜笑了,他說:“謝謝你?!?/br> 門外已經積了薄薄一層雪,接親的隊伍終于突破層層封鎖,從院子門口涌進來搶新娘子,屋里后窗下那種枯枝斷裂的細碎聲又響了一遍,林瑾瑜站起身來,看一大幫子人在歡呼聲與口哨聲中沖進來,準備來撩新娘的面帕。 他起身前問了最后一句話,他問陳茴:“你現在還喜歡看小說嗎?” “現在啊,”陳茴有點茫然道:“好久沒看過書了,沒什么好看的吧,看了又沒什么用?!?/br> 她現在是一個小廠妹,小廠妹沒有什么閑心看書,盡管小廠妹曾經也很喜歡看書。 這一晚上很熱鬧,因為陳茴嫁得遠,所以接親隊伍搶到新娘以后并沒有立刻上路,地面上又擺滿了一盆盆飯菜,女方家和男方家接親的人散坐一起,喝酒唱歌,一出出好不熱鬧,就沒有安靜下來的時候。 因為冷,外面也點了火堆,林瑾瑜蹲在離火堆比較遠的地方,吃完飯抽了根煙,眼角余光掃見消失了半個下午的張信禮在他前方不遠處坐著,低頭不知道在看什么。 入夜氣溫就更低了,林瑾瑜想到人家的衣服還在自己手肘上搭著,不還實在過意不去,遂偷摸摸溜過去,冷不丁從他背后出聲道:“喂!” 張信禮一抖,飛快把手收了起來,回頭道:“什么?” “還衣服,你不知道冷的???”林瑾瑜問:“你在看什么呢?” 張信禮說:“沒什么?!?/br> 此地無銀三百兩,越說沒什么越有什么,林瑾瑜把衣服遞他,說:“穿上?!?/br> 張信禮伸出手來接,林瑾瑜裝作很正常的樣子跟他完成交接儀式……然后在張信禮放松警惕,把手里握著的東西放到自己另一側,騰出手來扣扣子的時候,說時遲那時快,林瑾瑜一個探手,就跟猴子撈月一樣往他身側一撈,撈到手就走,一蹦三丈遠不帶回頭的。 張信禮慢了他一秒,等他反應過來林瑾瑜都竄出去好幾米了,他道:“瑾瑜!” 林瑾瑜說:“做賊心虛,讓我看看你偷偷摸摸藏了什么好東西?!?/br> 張信禮立刻起身來追他,林瑾瑜怕被他搶回去,來不及細看,攥在手里就往外跑。 火堆在空地中心,離火越遠人越少,林瑾瑜在人群里繞來繞去,往外側方向撒丫子一路狂奔,奔到離火光很遠的角落里,終于被張信禮追上了。 張信禮伸手去拽他,林瑾瑜踩著雪,腳下一滑,帶著他一起撲倒在雪地上。 兩人跟生死時速一樣玩命跑了幾百米,這會兒雙雙急喘著,從冷颼颼的空氣里汲取氧氣。 林瑾瑜手里攥著那個搶來的東西,趁著這最后幾秒寶貴的時間,把它拿到自己眼前看。 借著遠處火堆的余光,他清清楚楚地看見那是一根串純銀珠鏈的子彈項鏈,鍍銀的一層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被剝掉了,露出原本的黃銅外殼,外殼上用漂亮的花體刻了一句話:l devotes his all life to love z. 很小言、很幼稚、很矯情,就像那個小言、幼稚而矯情的年紀,覺得自己一生都為短暫的心動與愛情而活。 在林瑾瑜看清這句話之后的第二秒,項鏈就被張信禮一把搶了回去,他從背后按著林瑾瑜,令他動彈不得,張信禮道:“你還和以前一樣愛耍小聰明?!?/br> 林瑾瑜悶了幾秒,忽然笑得渾身都抖起來,他也不掙扎,就低低悶笑道;“你不也還和以前一樣上當?!?/br> 那根項鏈上除了黃銅的子彈殼,還多了個銀色的小鈴鐺,一動便碰得叮鈴鈴響,林瑾瑜拿到它的時候,金屬的外殼還是熱的,這說明它一直被人戴在身上,也許戴了很久。 林瑾瑜向后扭肩,打開張信禮的手,掙了一番,翻過身來面朝著他,說:“張信禮同學,你能解釋一下為什么你一直帶著這個東西嗎?” 張信禮攥著那條項鏈,沒說話。 “該不是被人抓個現行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吧?”林瑾瑜沉吟了片刻:“我記得誰告訴我你們彝族有個什么習俗來著,看上了誰家姑娘就去從她身上搶一樣東西,如果她來追你,你們就可以去說悄悄話了?!?/br> 他支著手肘從地上坐起來,和張信禮面對面,看著他的眼睛,放輕了聲音,道:“你來追我了,我們可以去說悄悄話了嗎?” 張信禮的眼睛反射出遠處篝火的橘紅色光影,他同樣看著林瑾瑜……怎么會有那樣一雙眼睛呢,林瑾瑜的眼睛里同時閃動著戲謔和真摯,那樣狡猾,然而又堅毅。 張信禮終于說:“好吧……被你發現了?!?/br> 林瑾瑜推他:“先讓我起來,全是雪,再坐一會兒捂化了全身都是水?!?/br> 張信禮往后讓了讓,林瑾瑜拍拍身上的雪,爬起來,兩人稍微挪了點地,雙雙面朝篝火,坐到雪少一點的一片枯草上。 他們在火光邊角的一小塊陰影里,在熱鬧的人群之外。 林瑾瑜揉了揉自己的膀子:“你手勁還那么大,再撲重點能給我摁脫臼了?!?/br> “誰讓你搶人東西的?!?/br> “是嗎,”林瑾瑜說:“張信禮同學,沒記錯的話,這好像是我的東西吧,什么時候變成你的了?” 張信禮說:“你送給我了?!?/br> “哦,那我現在要收回去?!?/br> 張信禮問:“為什么?” 林瑾瑜故意說:“因為我想送給一個我喜歡,也喜歡我的人?!?/br> “是么,”張信禮看著遠處的篝火:“這個人是誰?” “我男朋友吧,”林瑾瑜說:“肯定要長得帥,還要性格好……啊對我也要好,反正一般的看不上,要那種特別好的人?!?/br> 張信禮問:“你還是會和男人在一起嗎?” 林瑾瑜其實不知道。是張信禮真真切切讓他明白了愛著一個人的感受,雖然張信禮是個男人,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從別的男人身上感受到那種心情……可能會,也可能不會,但他說:“是啊,不是告訴你我本來就喜歡男的嗎?!?/br> 張信禮說:“我以為你……” “以為什么?”林瑾瑜道:“朋友,推薦金賽還有弗洛伊德的書給你看看,畢竟大家都是軟件上有賬號的人,多了解一點沒壞處的?!?/br> “朋友?”張信禮略過了金賽還有弗洛伊德,問:“你把我當朋友嗎?” 倒是想當別的,能當嗎……林瑾瑜說:“朋友怎么了,朋友是一切的基礎?!?/br> “哦,”張信禮點了下頭,問:“長得帥、性格要好,還要對你好,”他說:“除了這些呢,還有別的要求嗎?” “嘶……還有……我想想,”林瑾瑜道:“你又不是我男朋友,問那么多干嗎?” 張信禮沒第一時間說話,大概過了兩三秒,他在氤氳的橘紅色光影里轉過頭來,嘴唇動了動,說:“……是你男朋友?!?/br> 什么……這是林瑾瑜期待的標準答案,標準到他懷疑自己聽錯了,他不可置信地再問了一遍:“你說什么?” 張信禮重復了一遍:“是你男朋友……如果你還要的話?!?/br> 喧囂背后的這片寂靜里,遠離城市的大山深處,林瑾瑜于火光下聽見幸福的低語。 這是他曾經以為自己永遠不會聽到的。 林瑾瑜呆呆地看著張信禮,消化那句蘊含著澎湃幸福感的話,一時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張信禮看他半天不說話,湊近了點,嘆息一般說:“我知道遲了很久……但是瑾瑜,你還愿意給我一個機會嗎?” 林瑾瑜和他對視著,張信禮眼里的閃躲還有畏縮都消失了,那是一道他熟悉的沉著目光,他在請求自己給他一個機會。 他一直覺得張信禮是一個一意孤行的人,十七八歲的年紀就敢一個人離家千里住到陌生的家里、敢一個人去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上學,在這個大多數人都不會去念高中的村里,他說要考大學就去考大學,說生活費自理就自理。 他好似從來都無所畏懼,那些簡單的“說到做到”背后,沒有人知道他付出過多少時間,流過多少汗和血。 可實際上張信禮的顧慮也許比誰都多,他沒有林瑾瑜那樣支撐他愛誰就敢說的資本,他生在巨蟹座的尾端和獅子座的鼻尖上,他同時擁有巨蟹的內心和獅子的皮囊。 他是鬃毛凜凜、威風八面,內心卻膽小、猶疑的獅子座。 而今這只獅子終于開始試著勇敢。 要多么幸運,才能遇見愛的人,又要多么勇敢,兩個人才能相愛? 林瑾瑜從張信禮的話語里會過神來,裝作思考的樣子,考慮了一下,回了兩個成語,道:“嗯……大發慈悲,勉為其難?!?/br> 遠處火光熾熱,篝火旁人群歡鬧,有人在吹口弦,有人在彈吉他,一切恍惚回到五年前的夏天。 那一年涼山的風里滿是夏天的味道,他和張信禮相逢在茫茫大山之中。 那一年天地高遠,他們一起下河、一起爬山,一起讀書、一起淋雨。 那一年背他回家的張信禮肩膀溫暖而寬闊,那一年林瑾瑜的喜歡藏在心里卻無法出口。 那一年他們各奔東西,那些年他們風塵仆仆。 那些久遠的、或甜蜜或苦澀,或昭然或隱晦的記憶,還有這些年的聚散離合、柴米油鹽,最后通通匯聚成此刻。 林瑾瑜和張信禮對視了許久,都笑了起來,笑容中有淚。 這是個無人入眠的夜晚,林瑾瑜雙手搭在膝蓋上,火光與雪色里,張信禮側過頭來吻他。 在無人知曉的人群背后,在黑與橘紅交織的光影之間,在穿越千萬光年終于來到地球的萬點星光之下,他們接吻、他們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