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上仙三百年 第12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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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燈看著溫和,照在邪魔身上,卻如同眼被刀刺、身受火灼。叫人忍不住想抬手遮掩、想倉皇避讓。 但烏行雪既沒有抬手,也沒有轉身。他只是半瞇著眼,在刀刺和灼痛中看著燈罩上的字。 他聽見那個曾經雀躍地說著“你們是神仙”的姑娘,用一種老邁的語氣輕輕問道:“你……是人是鬼?怎么在這荒山里轉?” 烏行雪先前為了避人而做的易容早已消,如今的模樣與數十年前別無二致,但老人并沒有絲毫反應。 那個曾經在人群里將他和蕭復暄一眼認出來的人,如今滿眼皆是陌生。 確實都忘了,確實無人再記得他了。 他看著老人警惕的模樣,看著他們曾經送給她的燈,靜了良久道:“我只是在山間迷了道?!?/br> 他沒有答那句“是人是鬼”,這問題如今聽來實在難答。他頓了一下,沖老人說:“還要行路,不多叨擾了?!?/br> 他說著便抬了腳,眸光避開那驅靈燈,要往南去。 他身上的邪魔氣總會在入夜時變得更重,寒風一吹,甚至會覺出餓來。 那是邪魔的本性。 他不想在這處地方表露出這種邪魔本性來,因為這里曾經有過一些故舊往事,因為身后照著那盞蕭復暄所做的驅靈燈。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他就要離開時,天邊濃云滾滾忽然響起了一陣冬雷。 那時候的烏行雪還不知道,這樣的驚雷天里,尤其是夜里,低劣一些的邪魔還有另一種本能,叫做“朝圣”。 它們在渾渾噩噩之際,會下意識朝附近邪魔氣最濃最重的人靠近,就像百蟲乍驚。 于是,他終究沒能清清靜靜地走出山道。 那陣雷響落下時,天際驀地一暗,與夜深時分無異。原本寂靜無聲的山腳荒地忽然響起了沙沙聲。 那聲音就像無數東西在朝這里極速竄行。 后來的烏行雪才知道,那是遠處城鎮正在鬧一場不大不小的邪魔禍亂,禍亂中的邪魔在驚雷聲下依稀嗅到了他悄然逸散的氣息,控不住本能,紛紛調轉腳步前往山里。 那是烏行雪第一次經歷邪魔“朝圣”,數以千百計的低劣邪魔由四面八方竄圍向中心…… 他就是那個中心。 他聽到老人在驚呼,提著的燈左右晃蕩著,那道讓邪魔不舒服的燈火始終落在他余光里,照得他眼睛澀得發熱。 驅靈燈對于三兩邪魔來說效用很大,但落到成千上百的邪魔堆里,便只寥寥。那烏烏泱泱的邪魔稍稍僵了一下便直竄過來,速度之快,如風如影。 它們并不掩蓋自己身上的邪魔氣息,數以千計撲過來時,那氣息濃重得就像泥沼,將烏行雪纏裹進去。 他順手折了一根樹枝。 熟悉的劍招掃出去時,那些邪魔避閃不及,被清冽又寒涼的劍意橫剖而開。 那一劍就像是撕裂了沉黑幕布,低劣邪魔叫得歇斯底里,聲音在山坳里回蕩。它們會模仿人聲,會假意哭叫。 乍看過去,就像是無辜百姓間雜其中,在劍招之下身首異處,滾落在地。 其中一顆頭顱滾到了烏行雪靴前,濃黑的邪魔氣從斷裂的傷口處流散出來。 那一刻,烏行雪眉心一跳。 他定定地看著那張與活人肖似的臉,又下意識回了一下頭,朝那個老人以及她手里的燈看了一眼。 等他再轉回頭來,就見那顆斷裂的頭顱已經顯了原型,露出了低劣邪魔陰物的古怪模樣。 他垂眸看了片刻,忽然丟掉了手里的樹枝,棄了劍招。 下一刻,蓬勃凌冽的冰霜寒氣從他兩手之間陡然掃蕩出去。那風所過之處,所有邪魔都掛了一層白森森的霜。 它們被凍得打了個激靈,又嗥叫一聲,朝烏行雪直竄過來。因為沒有被劍氣直直剖開,這次它們得以竄到了近處。 它們剛張開口,露出沾了血的牙,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抵住了頭。那蒼白手指猛地一曲,就聽撕心裂肺的慘叫從低劣邪魔的喉嚨里擠出來。 就見它們渾身一震,過于突出的眼珠就慢慢浮上了一層死氣。再接著,寒霜就從它們頭頂蔓延下去,瞬間包裹了它們全身。 烏行雪丟開一個,又攥住下一個。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他陡然驚覺再沒有新的邪魔撲上來了。 彼時他手中還攥著一個邪魔的喉嚨,那邪魔已經死透了,眼珠卻一轉不轉地看著他。 烏行雪皺了眉,正要松開手,忽然感覺有什么東西源源不斷地順著手指涌進血脈里。那個被他攥著的邪魔,正以rou眼可見的速度干癟下去,沒一會兒就變成了一具空空的皮囊。 與此同時,他之前隱隱泛起的餓意平息了一些…… 他眼皮一跳,忽然想起曾經不知從哪兒聽來的話。 傳聞說,世間邪魔多以活人為食,找不到活人時,也會沖同類發難,靈rou皮骨都不放過。 這同樣是邪魔無法更改的本能…… 而就在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的邪魔之軀已經比他先有了反應,更多倒下的死物開始逸散出邪魔之氣來。 那是一副令人肝膽生寒的景象—— 荒野里,數以千計的邪魔在不到片刻的時間里全部喪生,它們周身裹著白霜,一眼望去像忽然而至的雪,蓋住了這一片囹圄。 而它們身上邪魔之氣正如流水一般瘋涌而出,全部朝烏行雪涌去。 烏行雪低頭看向自己蒼白無色的手指。 他看著那些屬于邪魔的東西瘋涌進自己的身體,看著手指因為那些東西漸漸有了一點血色,看著那雙手在靴前投落下影子。 他知道,背后有一盞蕭復暄的驅靈燈,那燈的光正照在他身上…… 而他不能回頭。 就在那個瞬間,他忽然覺得被遺忘其實還不錯。 他被遺忘得干干凈凈,就不會有人在看到他時忽然叫住他,眸露難過或疑惑,問他:為何變成了這番模樣。 第89章 重逢 像那樣的“朝圣”, 在后來的百年時間里,烏行雪碰到過很多回。 多到他再看見時,面上已經不會再露出絲毫意外和驚詫了, 多到他在那些低劣邪魔撲涌過來的同時, 就能祭出足以覆蓋整個莽原的霜。 多到他能面不改色地攥住那些頭顱, 鉗住那些咽喉,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些邪魔在死去的時候常常是睜著眼睛的, 它們的眼里會逐層流露出一些悲喜。那是它曾經吞食過的無辜活人,在它身體里殘留下的痕跡。 每到那種時候,烏行雪總是不眨眼睛。 他總是靜靜地看著那些活人殘留的痕跡, 慢慢出現, 再消散不見。 倘若有人在那一刻從低矮處抬頭看他, 會發現這個如今赫赫有名的魔頭眼眸里居然有悲憫之色。 可惜, 那時候落在低處的都是已死的邪魔,沒有誰會那樣看向他的眼睛。 而等他丟開死物抬起眼時,已經恢復成了慣常的平靜模樣。 他早已習慣如此。 *** 他在南邊的荒野殘城里挑了一個地方, 將神木另一半靈魄落根于此。那半靈魄很快抽枝散芽,在荒野間長成了一株參天巨樹,它同當年的神木有幾分相像。只是它冠蓋亭亭, 卻從不開花。 它明明生得一樹繁榮之相,那股沉沉死氣卻能散出數里, 以至于嘰喳鳥雀從不敢在此停留。 他又圍著這棵參天大樹落了一座院子,連廊樓閣,同當年處處皆玉石的仙都宮府很不一樣。 他好像不再用那種干凈潤澤的白玉了, 院里更多的是石頭, 蒼青色、灰白色、黑色或是血一樣的褐紅。 他也很少再捏那些紙人戲子,來換一個熱鬧的安眠了。 于是這偌大的府宅總是很安靜, 即便有人也不敢高聲言語,他們怕他…… 很多人怕他,聽過他名字的百姓是,蜂擁而至的邪魔也是。好像任何活物,只要踏進雀不落的大門,就會下意識放低音調。 以至于有時候這府宅近乎于死寂,而烏行雪就在這片死寂里住著。 后來有人壯著膽子問過他,是不是特別討厭喧囂和吵鬧。 他當時正出神,微微下撇的眼尾總顯得他神色懨懨。問話的人沒等到回音,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正要慌忙認錯,卻聽他忽然開口答道:“也不是?!?/br> 問話的人聽了答案,頗為詫異,正要接話,就聽烏行雪又道:“但還是安靜點好?!?/br> 對于如今的他而言,還是安靜一點好。 曾經他竭盡辦法讓自己忘記劍下那些亡人的尖叫與哭嚎,如今他卻又需要自己記住那些…… 他需要清清楚楚地記住那些,不能忘卻。否則,他會真的習慣于邪魔生殺無忌的一切。 他已經習慣了太多事了。 他需要記住,自己并非為此而來的。 *** 自從人間多了一個烏行雪,那些四起的邪魔之亂居然慢慢有了一些改變。 曾經,邪魔可以出現在任何地方,毫無預料、毫無征兆。即便天宿剛剛蕩平谷過這里,不出幾年,依然會滋生出新的邪魔來。 人們試過太多辦法,依然弄不明白為何會有那么多打不盡的邪魔,就仿佛他們是天生地養的,跟永遠除不盡的青苔野草一樣,好像一條石縫、一片裂土、一坳墳冢,隨便一個常人注意不到的地方,都能成為邪魔的生地。 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人們都活在一種怪異的恐慌里——好像身邊的任何人,親眷、近鄰,甚至大街上擦肩而過的陌生者,都有可能在某一天被邪魔掏空軀殼,被同化成其中一個,然后再在某一天,將手伸向他們。 這種四處皆是、全無頭緒的感覺實在糟糕。 可是從某一天起,南邊的荒野廢郊多了一座府宅叫“雀不落”。那之后,每到人間驚雷乍起,百蟲乍動的時刻。那些散亂的邪魔妖物總會不知不覺朝那座“雀不落”靠近。 那是邪魔的本能——像更強的人趨近,要么臣服,要么殺了對方。 邪魔不講感情,沒有誰喜歡被壓制,即便是本能作祟。所以他們之中的大多數,在最初都曾試過要殺了烏行雪。 他們一波一波地去,又一波一波地死在對方手下。 時間久了,找死的人終于少了一些。一部分轉而老實下來,另一部分則開始好奇:為何世間突然出現了這么一個魔頭?他得殺過多少人、手下有多少亡魂,才能有如此濃重的邪魔氣。 他們百思不得其解,便覺得對方或許有特別的修行之法,諸如……他那府宅所落的地方。 于是慢慢的,半是本能驅使,半是心有所動。越來越多的邪魔將修行之地選在南邊,離“雀不落”不算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