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上仙三百年 第6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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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封徽銘不能理解那句話的意思,后來過了十年、五十年、又近百年,他終于慢慢悟了個明白。 懂一些事,是指他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封家血脈,知道家主并非自己生父,所以往后再怎么得意、再怎么備受關愛,也會知道分寸,知道不能恃寵而驕,知道自己所得的一切絕非理所當然。 而不那么懂,是指那個年紀的孩童總是渴求安穩,渴求關切,渴求一處家府。即便知道自己是被收養的,只要養他的人對他足夠好,他依然會忍不住掏出心肺,巴巴地捧上去。 相比而言,封殊蘭就比他自持得多。 同樣是被收養的,外人都道她是封家的“掌上明珠”,但她從來不當自己是“女兒”,只當自己是一個淵源深一些的“弟子”。 她本就不是什么熱絡性子,越大越冷,無意參與過多家事,只領了個“弟子堂仙長”的名號,安安靜靜地教授劍法。 相比之下,他就知道得太多了。 很久以前,他覺得“所知甚多”是家主的偏愛。是因為他天分極高、根骨不錯,是個絕好的苗子,遠遠優于封殊蘭這個“meimei”。所以很多不能對外言說的事情,家主會告訴他。很多不能讓弟子跟著的事情,家主會帶上他。 久而久之,他在封家就成了僅次于家主的人。 后來,只要家主不便或不在,他就理所當然成了做主的那個。 再后來,哪怕家主在場,他也不落下風了。就好像……家主年紀越來越大,而他正值當年,所以漸漸有了取而代之的能耐。 于是時間久了,他便習慣于受人注目了。 很少有場合能讓他露怯,大多數時候,他都能應對自如,甚至有點穩如磐石、不怒自威的意思。 直到今天他才忽然意識到……其他門派正值盛年的弟子很多,不遠不近,與封家交好的花家就有不少,但沒有哪個正值盛年的弟子能堪當家主。 因為還不夠格。 他以為自己夠格,其實只是碰到的人不夠多,見到的場面也不夠多。畢竟他仗劍馳騁,也都只是在人間。 若是碰到真正的仙,他便什么都不是。 一個多時辰前,那個陌生的年輕人無聲無息出現在書閣時,封徽銘手指按著書桌上的劍,心想:這人委實不知天高地厚。 他一句話沒多問,快如雷霆般出了劍??匆妼Ψ缴踔吝B劍都沒碰上,心想:就這反應,居然也敢擅闖封家的百寶書閣。 直到他一劍刺到近處,才終于覺察到不妙—— 因為他發現那富家公子模樣的年輕人眸光半垂,正看著他的劍尖。 換句話而言,所謂的雷霆之勢在那人眼中其實并不夠快,他甚至能看清劍尖的走勢。 可封徽銘意識到這一點為時已晚。 下一瞬,他就看見那公子眉眼輕抬,同他對上了視線。 剎那間,他感覺自己劍尖并沒能刺進任何皮rou中去,反而像是被卷進了浩瀚汪洋中,進不得、退不得。 緊接著,如無端闊海一般的威壓從那公子身上傾瀉而出。 封徽銘握劍的那只手猛地一震,血脈紋路自手指浮現出來,疾速朝上蔓延。 他在劇痛之中松了手指,吃痛地悶哼一聲,長劍當啷掉落,在地上滾了一圈。 殷紅的血順著胳膊流淌下來,在地上滴成了一洼。 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手臂血脈崩裂了幾處,同時他也清晰地知曉,這是對方手下留情又留情的結果…… 因為以那威壓的沖擊之勢,他活不活著都難說,只受這一點傷,已經是萬幸了。 那一刻,封徽銘幾乎是恐懼的。 任誰當了近百年的天之驕子、少有敵手,某一天忽然意識到自己原來也可以是螻蟻,那種沖擊并非常人能夠承受。 百寶書閣不遠處,有眾多日常巡查的弟子。再遠一點的地方,還有“meimei”封殊蘭。 只要他想,他可以瞬間召聚數千人來百寶書閣。 但當時的封徽銘一個人也沒有驚動。 一來,他覺得毫無意義。二來……長久的自負心作祟,他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連劍都沒拿住的樣子。 他只是渾身僵硬地看著來客,問對方:“你是何人……” 而那人卻道:“我是何人與你干系不大,我來叨擾只是想問些問題?!?/br> 封徽銘道:“……什么問題?” 那人從頭至尾沒動過腰間的劍,手里拎著一個鏤著銀絲的面具,在燈火之下閃著微如碎星的光。他捏著面具邊緣,歪了一下頭問封徽銘:“落花山市千百人皆為靈縛,你知曉么?” 封徽銘瞬間僵硬,冷汗涔涔而下。 他還沒答,那人便點了點頭道:“看來知道,那我便沒來錯地方?!?/br> 封徽銘張了張口:“我……” 那人沒等他說完,又道:“我再問你,那些縛的靈魄被拘在一處禁地,你知曉么?” 封徽銘喉嚨動了一下。 那人漆黑的眸光盯著他,片刻后笑了一下。 他懷疑那人易過容,因為五官雖然俊秀,卻并不太過出挑。跟那雙眉眼實在不搭。 那笑意融在眉眼里,應當是極好看的,卻并沒有落到眼尾,笑得并不真切,像摸不透的霧。 “看來也知道?!蹦侨擞终f。 封徽銘腦中飛速轉著,想著這人來歷,想著他的目的,想著……他們掩藏許久的落花山市。 然而對方并不給他太多時間思考。 他只是一晃神的工夫,那人已經站在了他面前。 這一次,罩頂的威壓里便不存在“萬幸”了。那人道:“落花山市那些人……那數以千計的縛,是你們封家聚來的么?” 等封徽銘反應過來,他才發現,自己剛剛居然下意識點了頭,答道:“是……” 第48章 憑依 那個“是”字剛出口, 封徽銘便怔在原地。 我為何會說“是”? 封徽銘的表情有一瞬間的茫然,緊接著他便舔了舔發干的雙唇,想搖頭分辨:不是!我剛剛那句作不得準, 不是我家聚來的! 然而他脖頸就像被人鉗住了, 一動不能動。舌尖也仿佛被人點了咒, 一個“不”字都吐不出。 他站在自家百寶書閣里,同那個威壓如瀚海的陌生公子目光相接, 居然連一句辯解之詞都說不出來。 封徽銘急出了一身濕汗,眼珠都因為用力犯了紅。 他嘴巴開開合合數次,垂在身側的手指攥成了拳, 最后只擠出一句:“我……我封家并非有意如此?!?/br> 我日。 封徽銘生平第一次在心里爆了如此粗口。 一方面是沖他掙扎未果的狀態。 一方面是因為他感覺到自己很不對勁, 就好像在說話時, 唇舌不受自己cao控一般, 說著自己根本不想說的話。 這若是在民間,那妥妥會被認為是中邪。 可他不是尋常百姓,他是封家僅次于家主之人, 誰能動到他的頭上,誰又敢亂動到他頭上? 封徽銘眼珠微凸,盯著面前這位陌生公子。有一瞬間, 他幾乎以為是對方干的。 有著如此浩瀚威壓的人,又是如此近的距離, 想要cao控他似乎不算難事。 可很快他就意識到不對。 這人顯然是來問話的,他想要問明白的就是這些事,又何必來cao控他說出答案?這講不通啊。 那便是另有其人了。 封徽銘看著那位公子, 試圖告訴對方:我方才所言皆是假話, 那并非是我想說的,而是有人給我動了手腳, 不要聽信! 但這句話,他依然講不出口。 而那位公子目光始終落在他臉上,似乎將所有掙扎都看了進去。對方輕輕蹙了一下眉,復又松開。 過了片刻,那人問道:“這樣吧,我換個問題?!?/br> 聽到這句話時,封徽銘眼淚差點淌下來。 他感覺對方應當看出了他隱藏在表情和話語之下的掙扎,但不能確定他是真的、還是裝的。 那位公子又問:“你們封家同落花山市的封禁之地,有何關系?” 沒有關系! 封徽銘在心里喊得聲嘶力竭。 他做好了又要說不出口的準備,卻見那位公子瞇了瞇眼,輕聲重復道:“沒有關系?” 直到這是,封徽銘才發現自己這次居然說出了聲,而且并未被更改,原話原樣地說了出來。 他先是一喜,心說總算將實話講了出來。但他轉瞬又是一驚…… 因為他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 倘若他這次也說了相反的話,說“關系深重”,那么他相信那位公子定能看出來他不對勁,并且十分篤定。 可偏偏他這次說了真話。 這在對方眼里,“被cao控”一說就很難成立了。 真被cao控,為何一句真一句假呢? 這樣半真不假的話,反而會讓人覺得是他自己在故作玄虛。 封徽銘僵在原地,這次他是真的滿身冷汗了。 明明沒說幾句話,他卻感覺自己腦袋嗡嗡作響,一團亂麻。他開始試圖給那位公子解釋:“落花山市眾人皆為靈縛,這點我家確實知曉。那靈魄鎮在封禁之地,我們也確實有些耳聞。畢竟整個落花山市都由我家照看。但為何挑中那些靈魄,又是從何將他們聚在一塊兒,我……我封家真的一無所知?!?/br> 他飛快地說著。 為了解釋一句,便不得不從頭開始講述。 “此事說來話長,當年我還年幼,這些事大多是從父……從家主那里聽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