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
基金會總計十一位遇難同事的籌款紀念會定在農歷冬月初一舉行。 因為事發突然,基金會沒有讓另外兩位緬甸回來的同事繼續工作。趙一如和她們一樣,繼續領取原有的薪水,但是不參與工作,并且定期接受心理輔導評估。 完成這個報告并不容易。對趙一如來說,這就等于一次性寫上十一份葬禮致辭,每一份都要淘盡她內心的隱痛。 但她還是決定接受這個任務。 孟篤安沒有干涉她,大多數晚上,他都靜靜待在和室里,留她一個人在臥室沙發上。 有時候她也會在沙發上睡著,邊上放著打字打到一半的電腦,手背上偶爾還有濕痕。他也很少看她寫的內容,只是幫她確認已經保存。 紀念會這天,她沒有穿長禮服,穿了一件黑色針織上衣,搭配她衣櫥里唯一一條黑色長半裙。 她還提前一天去銀行保險箱取出了那個深夜藍絲絨盒子——在緬甸工作的這些年,她從沒有回來看過它。 她原本打算捐出它用作慈善義賣——孟家的珠寶足夠她借戴,如果有朝一日離開孟家,以她的生活方式,這枚北極星只能永遠躺在保險箱里。 “你有沒有想過”,辛未然聽說了這個主意,搖了搖頭,“孟先生一定會幫你把它拍下的,就算他不拍,之沛也會,這就不是我們的初衷了”。 也對,所以她最終戴上這枚胸針。 留給她胸針的趙鶴笛,是她人生路上的第一顆北極星。 報告中,她呈現了每位同事最美好的定格——認真工作的,開心吃飯的,為了項目成功喜極而泣的。柳條的是她在田野中怒斥地方警察的不作為,盛洵的則是他對著迷你縫紉機趕工的背影——她還是選了一張盛洵的背影照,因為她沒辦法直視他眼中的熱烈。 每一張照片她都看過無數次,才能做到在今天這個會場,不會哽咽到難以繼續。 “但我還是無法形容我有多遺憾,他們的形象不能由他們自己述說、卻只能通過我的揀選來展現。我很害怕,我的挑選可能非常片面,不足以揭示哪怕百分之一他們的美好;我更害怕,因為幸存者得以發出自己的聲音,已逝者的呼喊反而被湮沒。所以在此懇請各位,不要吝嗇你們的想象和聆聽……” 至少她自己是如此,此后人生的每一個快意瞬間,都會摻雜著惶恐和追問。 籌款會很成功,這是趙一如和辛未然籌劃時就預估到的。 趙一如聯系了遇難同事的家屬,所有愿意來的,她都親自去接。 但是沒有盛洵的父母。 辛未然的力量只能到此了。這件事情她們沒有告訴宋之沛,更沒有告訴孟篤安,所以能動用的資源有限。 但是沒關系,趙一如在心里想,盛洵很年輕,他的父母想必也正值壯年,往后的人生,還有很多機會相遇。 籌款會結束后有一個比較輕松的雞尾酒晚宴,大家不用坐在固定的位置上,而是自由在場內走動。 孟篤安和宋之沛一起,趙一如和辛未然則被宋明珠帶領。 趙一如并不算了解宋明珠,但如果一定要讓她形容,她會首選“敬業”這個詞。整個宋家和孟家,在她這一輩,已經沒什么拿得出手的女眷。她不僅是孟篤實、孟篤宣兄弟倆的母親;還要兼任孟篤安的養母;宋之沛父母常年不在東洲,她也可以算辛未然半個婆婆。這么大的兩家,人情世故全靠她一個人cao持。 作為趙一如和辛未然共同的“上司”,這是她笑納成果的一晚——辛未然在大有一直沒有正式職務,趙一如現在也暫停了工作指派,她們都是以女眷的身份籌備這場紀念會。真正可以以基金會理事身份站在賓客面前擔當門面的,其實是宋明珠。 辛未然很貼心,早在此之前,她就提醒趙一如要接納這一點。 趙一如對此有所準備,所以演講一結束,她就去找宋明珠,跟在她身后。 賓客們聊的話題她都不太了解,談話路徑無非是從“活動辦得好”、“媳婦教的好”、“義賣拍到了什么”慢慢轉移到“下周某處有茶會”、“年底誰家有新游艇泊港”、“下次拍賣行活動再約”,偶爾也會談到家里的生意,主要是為了捎帶提一下各自的先生。 辛未然似乎已經熟悉了這些,總能適時搭上一兩句。趙一如負責在一旁微笑點頭,再鞠躬走開。 宋明珠其實是有親兒媳的,但是他的兒子孟篤實和兒媳向珉,只在孟家有大事的時候回東洲,而且和向珉在一起,就難說是誰跟在誰身后了。 所以在現場看到唐霜的時候,趙一如突然有些不厚道地想,不知道等唐霜成了宋明珠的兒媳,局面會變成什么樣子。 “你們這‘上流社會’活動,入場券太貴,吃的還不咋地”,唐霜掙的都是辛苦錢,對于捐款這種事情著實rou痛。 “那就趕緊嫁進來唄,到時候就是孟家幫你出錢”,趙一如打趣她。 “你現在說話跟個大房似的”,唐霜撇撇嘴。 “實在不行就讓孟篤宣幫你出錢吧,反正也是他讓你來的”,趙一如知道唐霜是不忌諱花男人錢的。 “他?”唐霜有些氣不打一處來,“指望不上指望不上”。 沒說幾句,唐霜就跟著孟篤宣走了。趙一如想起自己幾年前剛訂婚的時候,也是孟篤安帶著她認識其他人,現在一張簽字的結婚證書,就把她推倒了宋明珠的麾下。 回去的路上,她心里覺得隱隱的不對勁。孟篤安似乎沒有察覺,畢竟在今天這個晚上,她沉默寡言再合理不過。 這份不對勁持續了幾天,但工作過的人,有強烈的路徑依賴——有什么事情想不通了,先放下,去工作。 她已經休養的夠久了,是時候去基金會總部要求復職了。緬北戰事未平,她當然沒辦法再去,但是如果東洲本地或者省內有項目需要她,她在婦女賦權方面的經驗,完全可以加入進來。 得到的答復是,基金會現在沒有合適的職位給她,她的合同將被終止,相應的離職賠償也列出來了。 這當然不是賠償的問題,這是她過去幾年間的工作啊。她不是關系戶,當初她也是柳條走程序親手招進來的,這份工作不能丟的不明不白。 找到辛未然,辛未然表示無能為力: “之沛不在理事會里,我也沒有職位,這件事情只有大姑可以幫你”,她想想又加了一句,“你要不要也問問孟家的意見?” 一聽孟家,趙一如就知道事情不妙。 “我只是想要一份工作,孟家還能怎么樣?總不能把我鎖起來吧”,趙一如笑道,辛未然也笑了。 “她們能做的很多”,她喝了口茶,沒有繼續說下去。 辛未然快30了,已經當了四年的宋家女主人,該學的該會的都開始適應。比如她這天下午泡茶拿餐具的舉止,已完全褪去生澀,變得優雅純熟。以往愛穿棉麻和素色的她,現在也穿起了淺綠暗紫的香云紗。但和熟悉的人在一起時,她言談間毫不掩飾,自己還是成名之初的淡漠疏離。 其實她也是直到紀念會,才知道辛未然在大有沒有任何職務。不用想也知道,這不可能是辛未然自己的意思。 趙一如也沒追問,她知道辛未然有一個巨大的“短板”——結婚四年了,她和宋之沛依然沒有孩子。 這當然不一定是她的原因,而且夫妻倆完全沒有著急,但這不影響所有看客的目光依然集中在她的肚子上。 這樣的情形下,她堅持志愿工作、甚至有時把工作放到家庭前面,長輩心里什么滋味,可想而知。 趙一如去大有的第二天,宋明珠就來找她了。這次會面很簡短,兩人在東野廣場叁樓的下午茶店里里坐了一會兒。 “生活上有什么需要,盡管跟家里提”,宋明珠沒有想要聽她說話的意思,“以后有了孩子,套房住著不方便,也可以考慮搬回去”。 搬回去?搬回那個陰森的小樓嗎?趙一如哪怕只是想到這個主意,都覺得渾身一冷。 “謝謝大伯母,我和篤安會計劃的”,她一邊說一邊盤算著,該怎么把工作的事情提出來。 “篤安年紀不小了,是得抓緊一些”,宋明珠還是自顧自地繼續說,“你任務重,早點生完,孩子們長大了,mama依然年輕,是最好的”。 這句話,讓趙一如用了一個深深的呼吸才聽下去。 也罷,這樣的一個女人,是不可能跟趙一如坐下來談小情小愛和人生理想的。她管理的是全局,需要每一個人按照合理的軌跡生活,至于軌跡的合理性,她不需要考慮,因為規則從來就不是她設計的。 “謝謝大伯母的建議”,趙一如點頭,還沒來得及說下一句,就被宋明珠搶白。 “工作的事不著急,忙起來夫妻相處的時間就少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趙一如的路已經堵死。 今天這次會面的用意很明顯:孟家不需要什么在事業上“小有成績”的趙一如,但他們很需要乖巧的媳婦和盡量多的孫輩。 趙一如當下能做的只有聽著。畢竟話總不能不讓人說吧,人人有表達的自由。按照她以前的態度,表達之后,聽不聽就完全是她的事了,孟家逼得再緊也不可能站在門口盯他倆造人。 但是如果他倆真的造不出人來,她是不是會和辛未然一樣,一直沒有真正的工作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