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
孟篤安伸手輕輕扶住她的肩膀,猶豫再叁,還是把她的頭攬入脖頸之下。 她的淚水濕透他的上衣,漸漸由溫熱轉向微涼。 “對不起”,她離開他的懷抱,有些不好意思道。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孟篤安感受著心口的濕冷,“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以為你是出于其他原因”。所以他才會那般口不擇言地刺痛她。 傳說女性比基尼部位脫毛之后,身體會更敏感,性愛也更便利。比如西方的性工作者絕大多數都是脫毛的。 “毘沙門的那些女孩也是嗎?”她想起自己只看過側影。 “一如,你真的想聽這個嗎?” 也罷,趙一如搖了搖頭。 這晚孟篤安堅持不在套房里過夜,哪怕分房睡也不行。 “之沛家房間多,我不會打擾到他們”,他耐心解釋。 “你可以住在和室,我們也不會…” “不,我會”,他打斷她,“哪怕我只是和你在一個房子里過夜,我都會忍不住…” 看她略帶歉意的了然,他便又加了一句:“而且你非常不懂拒絕”。 她確實不懂拒絕。只要她尚有余力可以消耗,就始終勇猛熾烈、至死方休。心是如此,身體亦是如此。追逐時如此,回絕時亦是如此。 平時如此,周末就難辦了。這次回孟家探親的時候,宋明珠特地把他們留下過夜,他們不能再分房了。 “大伯母是不是聽說了什么?”宋明珠畢竟是宋之沛的姑姑,從他家工人嘴里探聽點什么也不是難事。 倆人輪流洗了澡,坐在鋪滿紅色的床上,誰也不主動伸手放下簾幕。 “說實話”,還是她打破了沉默,“簾幕一拉下,我就會想到電視劇里那種洞房…” 孟篤安點頭——他并不了解這種電視劇,他只是怕一旦合上簾幕,他就很難克制,而她身體的淤青還沒退。 “你愿意帶我參觀一下這個房間嗎?”上次在這里住的時候,她都沒有機會問問他那些字畫的來歷。趙一如也是練字長大的,對這些還頗有些興趣。 孟篤安并沒有表現出很大的熱情——松竹圖是當年國畫的考級作品,毛詩是爺爺讓抄的,挑了比較好的一篇裝裱。它們的確屬于兩個年紀, “你知道嗎?寫字的筆力是可以遺傳的”,她時常訪問家庭,自認可以說出這句話,“你父母很可能也寫著一手好字”。 孟篤安搖搖頭,表示沒有印象了,沒有多說。 趙一如睡下時,孟篤安還坐在椅子上。簾幕拉開,她能恍惚看見他的身影。 但是半夜翻身微微睜眼,她突然就醒了——自從緬北的事情之后,她睡眠淺了很多。 醒來卻發現他不在原地。房間里掃視一圈,也不見人影。 反正也睡不著了,她便借著手機屏幕的亮光出門尋找。 小樓里的夜色極其濃重,趙一如在回廊轉角處來去徘徊幾遍,都沒看到人,自己卻幾乎已經辨不出方向。 突然,身后一個充滿力量的身體把她摟住,嚇得她剛要出聲,對方的手就已經捂上了她的嘴。 他捂的非常緊,應該是知道她一時難以平息,也沒有立刻松開,而是在她耳邊低語: “是我,我現在松手,別出聲”。 孟篤安蹲下,摸了摸她的腳,確定她沒有穿鞋,拉著她走過一段木地板,順著臺階下樓,走出了屋外。 趙一如第一次在深夜細看其南山的景色。這里的星空比城里更加明晰,雖稱不上璀璨銀河,但要說星光流轉絕不為過。 “看到了嗎?”孟篤安指向屋后的天極,“從那兒一直往北再數五倍,就是北極星”。 順著數,還真的找到了。和她的想象不一樣,那不是一顆很亮的星星,它穩定、久遠,有些孤單地停留在星空一隅。 “爺爺睡覺淺,你如果要弄出動靜,就先別回去”。 趙一如跟著他在屋前漫無目的地走著。這不是公園的草坪,而是有人精心打理的草地,除了雨露和飛鳥,沒什么東西能落在上面。草質柔韌,踩起來微濕。 “我覺得在這棟樓里,是你最緊張、最小心的時候”,她聽著不難辨認的海浪聲,突然覺得一切皆可傾吐。 孟篤安低頭看路,沉默沒有回應。 “愿意聽聽我在這棟房子里的經歷嗎?” 孟篤安身體有些發抖:他幾乎沒有和人提起過那些年的事,因為沉著如她,并不愿回想、也不想承認,一個十歲的孩子,一夜之間失去父母,回到自己根本不熟悉的“祖國”,是怎樣的掙扎和煎熬。 孟老爺子不喜歡他剛回國的做派。最初的幾年,他基本接觸不到任何外人,每天除了上學,都在那棟中式小樓里臨帖、練畫、背詩、學中文。爺爺每晚會來檢查他的功課,賞罰極其嚴苛。孟家竭盡全力洗去他身上的一切舊有痕跡,直到他變成一個如假包換的本地孩子。 “為什么要對一個ABC這么苛刻?”趙一如隱隱有些揪心,但更多是不解——如今東洲不少富裕家庭甚至刻意把孩子培養成ABC,雙語流利,作風西化,更容易融入主流。 “不,他們要洗掉的,還包括我的一半日本血統”,他在她驚愕的眼神中說出這句話。 趙一如的第一反應是,終于——套房里的和室,吉永小百合和《細雪》,毘沙門的日式庭院與老婦人,他枯寂克制的審美,終于都說得通了。 第二反應是,孟老爺子上過戰場,是東洲著名愛國僑領宋氏家族的近侍密友,一個這樣的混血孫子在他身邊討生活,可想而知有多艱辛。 第叁反應是,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直到現在,他才把這么重要的事情告訴她? “這不是個值得提的故事”。 雖是次子但深受父親器重的孟老二,在澳洲讀書時認識了一位他無法割舍的日本女孩。他知道這是家里無論如何不能同意的婚事,干脆再也沒有回東洲,直到夫妻雙雙客死他鄉。 趙一如依舊難收眼中的錯愕,他卻極其簡短地講完,仿佛這不是他自己父母的故事。 “你沒有資格替別人決定…”在她看來,這當然是值得提的故事——這是一個人的根,光是他抽離多年都未能斬斷的審美,就足以說明先天之強大——他們交往過那么久、甚至訂過婚,哪有人到了這種程度卻連自己的根都不提? “這是屬于我的故事,我有資格決定”,他在這件事上沒有一點退讓。 這是他的另一重傲慢。 “那個房間,樓里的那個房間…”趙一如顧不得傲慢的事,她現在完全確認了,那幽暗沉郁的氛圍,不是她的錯覺。 “其實我很少覺得這里是家”。對他來說,孟家大宅是一所學校、一個考場,他在那里存活了下來,擁有了成為如今這個孟篤安的資格。 但年少記憶的烙印不會消失。 青春期留給他的印象,始終是小樓陳舊的木頭氣息,和窗外蔥郁到令人窒息的園景。他沒有父母,沒有任何熟悉的東西,甚至幾乎沒有記憶——一個十歲孩子的記憶是很容易被重塑的,等到成年時,除了澳州東南沿??谝?,他身上已找不出童年生活的殘存。 “那時候一鴻哥也住在這兒,你知道嗎?我經常偷偷羨慕他,甚至想和他交換命運。至少他清清楚楚記得,自己是誰的孩子、母親為什么去世”。雖然肢體殘缺,但趙一鴻對自己的認知堅如磐石。 “所以你要去澳洲讀書,而且念文科…”之前了解的關于他的一切,一點點串聯成線。 “我當時以為,幾年時間足夠了”。多年后第一次離“家鄉”這么近,文科院系給了他親近“母語”的機會,還可以利用研究項目查閱之前難以觸及的資料。18歲的孟篤安,迫不及待踏上了行程。 但是他失望了——雖然說著和當地人類似的口音,但詞匯出賣了他,ABC群體并不接納他這個“中國人”;成年后作為外國人學習母親的日本語言和文化,始終是隔靴搔癢;更致命的是,無論如何費心搜羅,他都沒能復原關于父母的記憶。 而童年的記憶一旦丟失,自己就是失去根的浮木,再難找回來路。 “我只好成了始終在漂泊的人。小時候在澳洲,我是亞裔;回到東洲,孟家覺得我太ABC;真的又去了澳洲,大家看我是中國人”。 趙一如心痛成一團,這是她從孟篤安口中聽到的,最悲傷的話。 “你畢業回東洲也十幾年了,有沒有試過在這里…” “還記得嗎?你和之沛第一次見面,就嘲笑了我是‘東洲盲’”,他苦笑地看著她,眼中茫然。 “我那時候不知道…”趙一如知道自己無力辯解,自己無心的偏見已經插柳成蔭。 “沒關系,我習慣了在哪里都是外人”,他捋了捋她濕亂的頭發,“反倒是你,讓我在東野廣場、在毘沙門,甚至在你的房間里,都有過家的感覺”。 那個夢幻夏日的記憶,支撐他走過四載,她是他漂泊路上為數不多、可以停留的孤島。 她看向他濕漉漉的眼神,忍不住伸出手,勾住他的手臂。 “篤安,聽我說”,她珍重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我錯過了很多機會認識你,所有失去的都無法追回,但是從今天起,我會珍惜每一個靠近你的機會”。 和他結婚、求得他的諒解,固然是為了她自己。用身體獻祭也好,用順從討好也罷,她不敢說一切都順心隨性。但是這一刻,至少這一刻,她完全聽從了自己。 她的右手攀上他的耳側,腳尖踮起,用鼻尖與他輕輕相對,似乎有水珠從鼻峰滑落,她幾乎不費力就可以吻到他。但她就這么靜止著,感受他溫熱濕潤的鼻息。 終于,他愿意把他的一角袒露與她。這在她看來,是一個人能作出的、最深切的表白。 趙一如用自己從夜風中收斂的熱量包裹著男人,她的臂膀纖瘦卻有力,很想告訴他:看,終有一日,她會成長到足夠守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