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虹不落 第63節
已經不記得是哪一年去紋上的了,紋身師當時提醒他,很少有人紋在指根處,十指連心,較別的地方都要更疼些。 可他只是想把那個小姑娘的名字,放在觸眼可及的地方,除了他自己,誰都看不見,也不知道。 四季更迭里,他不能宣之于口的,隱秘的執戀,終于在某一年的九月窺見天光。 那日驕陽似火,他記憶中的人站在一團光暈里,和從前一般天真無二的樣子,因為迷路有些局促又茫然。 他甚至不敢上前直接引路,迂回曲折告訴她周圍的人,順手幫了她一把。 她當真是半點都沒變,后來在便利店里,還是要固執地為他撐傘,笑顏明媚,是他想觸碰又不敢伸出手的光明。 望著她,他當真以為,雨停了,那束光觸手可及。 一串接一串的鈴聲打破了寂靜。 周司惟動也不動,掐滅。 電話堅持不懈地打進來。 “你接吧,”紀箏聲音很低,說:“萬一有什么急事呢?!?/br> 周司惟直接將手機關了機。 紀箏想起每一次,都偏向她的傘面,而本該有一把更適合的傘握在他的手中。 讓他不必,再為遷就她而讓自己淋雨。 衛昔說,紀箏,不要再自私了。 爸爸說,不要以愛之名,束縛他人。 雨水順著周司惟的黑發留下來,一把小小的傘并不能遮住兩個人,他半個身子都在雨中。 斜斜的雨絲打進傘下,幾滴掛在他睫毛上。 雨水沁入衣服,刺骨寒冷。 綿綿秋雨像一張網,無孔不入得仿佛一只大手,讓人窒息。 周司惟看到對面女孩的睫毛緩緩垂下,風聲簌簌。 她說:“周司惟,我們……分手吧?!?/br> 雨意泠泠,一場一場落盡春夏的迤邐花葉,城市昏暗,空氣中都透露著壓抑。 他的愛在黑暗的松林里,風解縛不了自己。 冰冷的,殘敗的,虛妄可笑的人生,終于還是一無所有。 在這個雨夜,被打入萬劫不復。 第46章 南城的雨下了好幾天, 在紀箏走的這一天才放晴。陽光明媚,她拉著行李箱出門的時候抬手稍微遮了遮。 車窗外,飛逝而過的, 一景一物都是她生活了十幾年最熟悉的場景。人總是要學會長大的, 不可能一直待在象牙塔。 直到車停在機場, 她下了車, 安檢前,打開手機, 微信空空蕩蕩, 沒有收到任何信息。 林清川在前面回頭,喊她:“小箏, 走了?!?/br> 紀箏望了一眼玻璃外熙熙攘攘的人流, 垂下眼,將手機關機。 候機室的巨大玻璃外藍天白云一望無際,看得人心里空空蕩蕩。 秋日天高氣闊,一架飛機從碧空中劃過。 人的每一段人生都有那一段的擺渡人,當不再合適之后,退場是必然的。 紀箏看向窗外,云層漸近, 霞光入眼, 南城越來越小,縮成滄海一粟。 她想起從前看書時讀過的一句詩。 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車, 而你的名字是俄羅斯漫長的國境線。 再也說不出口的, 未完的話, 都止于這個秋日。 - 飛機抵達倫敦是在次日晚上。 倫敦的風很大, 是不同于國內的秋涼, 而是刺骨的, 仿佛要將人的皮膚刮下來的細細的寒。 紀箏從機場中被人流裹挾著出來,隨林清川坐上他朋友來接他們的車,上車之后一摸口袋,空空蕩蕩。 “等一下!”她一愣:“清川哥,我手機不見了?!?/br> “不見了就不見了吧,”林清川從前座回頭,毫不在意地說:“反正你也用不到了?!?/br> 他的友人——即將成為紀箏房東的年輕男人開著車,說起中文來也帶著一股子倫敦英腔:“既然如此,先去辦一張通信卡如何?” 紀箏沉默看向窗外,陌生的街道,高眉濃眼的人群來往,像是電影中的場景。 可生活卻遠不是像電影那般,有諸多的巧合,錯過再多次也能遇見。 在倫敦的第一個月,紀箏并不太能適應。 本土的語言交流遠不是她一個中國人能快速理解的,即便她學了那么多年的英語,但日常生活和教科書幾乎是天差地別。 倒時差也讓她很難受,她遵循了十幾年的作息規律,一朝被打破,什么都要重頭來過。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紀箏夜里常常失眠到很晚,輾轉反側睡不著,第二天困得直打哈欠,仍然要挺起精神來費力聽課。 她的房東懷聿,在倫敦生活多年,雖然籍貫是中國人,但性格早已被潛移默化影響為一個英國紳士。 懷聿是她所念大學的老師,受林清川之托照顧她,會在倫敦下雪之日,從學校開車稍她一程回家,而后在飯桌上彬彬有禮地計算:“車費三英磅,你染臟的風衣一千五百英鎊。紀,請問你想用什么方式支付?” 紀箏沒反應過來,過后才后知后覺,懷聿說的那件被她“弄臟”的風衣,指的是在車里,他見她冷而從后座拿出貼心又禮貌地給她披上的外套。 風衣的一角被車門夾了一下,紀箏就要為此支付1500英鎊的費用。 懷聿確實是個禮貌又優雅的紳士。 那件衣服,紀箏最后送去干洗店花了十英鎊清洗熨燙,掛在二手網站以五折價格賣出。 從此之后,她學會了溫文爾雅地拒絕懷聿紳士大部分不必要的體貼幫助。 不過好在并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的,學校的同學都非常友善,他們對紀箏的長相和生活習俗都表示好奇和新奇,同時,因為注重隱私,不會讓她感到被侵犯的不適。 來倫敦的第一年,因為學校課程原因,紀箏沒有回家。一月的倫敦冷風肆虐,風過像冰刀,紀箏在南城沒感受過這樣的凌冽,不得不學著穿厚實的衣服,用羊絨圍巾和毛線帽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和她同班同學習小組的有一位地道的倫敦青年叫弗蘭克斯,淺棕色頭發,眼睛是像藍寶石一樣的顏色,不同于懷聿的“紳士”,弗蘭克斯是倫敦傳統家庭教育出來的孩子,待人溫和有禮且不會斤斤計較。 他在紀箏上第一堂課,忘記帶教材時,友善地將教材分她一半共看,并在課后帶她走遍大學各處,介紹食堂和娛樂場所。 春節時,紀箏坐在房子大廳里,蹲坐在壁爐旁烤火,盡量和善地同懷聿討論除夕夜的事情。 她不會包餃子,這位紳士表示他可以代勞,當然不是免費的。 紀箏微笑看他:“我想面粉和豬rou的市價并不是特別貴?!?/br> 懷聿優雅地喝著一杯熱錫蘭紅茶:“可是我的勞動并不是廉價的?!?/br> 紀箏差點沒忍住把手里的馬克杯砸他臉上,告訴他再值錢的餃子也不能收五英鎊一個,包的餡是金子也不能這么離譜。 就是她想認真地跟懷聿探討他和劫匪有什么區別時,門鈴響起,兩下之后安靜地等待主人來開門,沒有再催促。 紀箏去開門,門外是弗蘭克斯英俊的臉龐,他穿著材質上佳的大衣,圍著一條同色圍巾,邀請她共進晚餐。 “紀,”他說:“新年快樂,我發現了一家味道很不錯的中餐店,你有興趣嘗試一下嗎?” 紀箏回頭,用一種無比真誠的語氣對懷聿說:“懷先生,祝你和你的金餃子一起度過一個美好的除夕夜?!?/br> 弗蘭克斯的紳士不會讓人覺得有任何冒犯,雪天難行,下車時,他虛扶了紀箏一下,也只堪堪隔著衣服握住手腕,待他站穩又立馬松開。 他撐起一把很寬闊的黑傘,微微向她偏。 紀箏注意到這個細節,一怔,腳步停住。 弗蘭克斯回眸注視她:“哪里不舒服嗎?” “沒有?!奔o箏搖搖頭,笑了笑。 那家中餐館的確十分正宗,豬rou餃子配醋味道很正,糖醋排骨和清蒸魚都是熟悉的家鄉風味。 紀箏不知弗蘭克斯從哪里找來這樣一家店,十分感謝他。 弗蘭克斯用一種寬容又溫柔的目光看著她,說:“你開心就好?!?/br> 那目光讓紀箏想到一個人,只不過他的眸,不是這樣純凈的藍,反而是不見底的黑,所有情緒深埋其中。 這是她在倫敦度過的第一個新年,吃完飯走出店,外面大雪依舊,夜色寧靜,街頭有流浪藝術家拉著一支古典的曲子。 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她上一次聽到這首曲子,還在為電影中的愛情故事流淚。如今未隔多久,她已經身處異國街頭,身邊朋友也換了一茬。 弗蘭克斯輕輕撥了一下她的頭發,拂去上面飄落的幾片雪花。 “紀,新年快樂?!?/br> “新年快樂?!彼匾砸恍?。 時間流動如水,叫人不得不唏噓。 - 第二年春,紀箏已經逐漸適應了學校的課程和老師的授課方法。也認識了一些國內來的留學生,時常和她們出去玩。 租一條船,沿泰晤士河慢慢瀏覽,近看倫敦塔橋升起又落下。 倫敦的電影節很多,紀箏親眼見到了很多之前活在熒幕上的明星。大部分的空閑時候,她會去哥倫比亞的花市買一束早春的郁金香,然后點一杯咖啡,坐在街邊小店翻閱雜志。 倫敦慢節奏的生活,很容易叫人心靜下來,也很容易讓人遺忘。 可總有些記憶,會在臨界點主動跳出來,喚醒你。 那時已到夏天,國內的畢業季,紀箏下課抱著書往外走時,在學校門邊看到了一個熟悉又不可思議的身影。 “程醒!”她驚愕,確認自己沒認錯人:“你怎么會在這?” 程醒笑起來:“來留學啊。好久不見?!?/br> 紀箏確認不是自己瘋了,而是程醒真的申請了和她同校的學位念書。 她恍恍惚惚覺得不可思議,但程醒日日跟在她身邊,每一次見面,都要提醒她在腦海里回憶一邊在國內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