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 第27節
張向陽心想:對朋友撒謊真不好,可是讓朋友擔心更不好。 “鑰匙鎖里面了?!?/br> “房東有備用鑰匙吧?!?/br> “我明天找房東?!?/br> 張向陽盡量平靜道,不想讓陳洲察覺出什么異常。 “今晚怎么解決?” “街上找個旅館過一夜吧?!睆埾蜿栒Z氣輕松。 “我送你?!?/br> “……” 視線已經逐漸適應了黑暗,張向陽低著頭,看到陳洲的皮鞋和筆直的褲管。 這個人真好。 對一個只在手下實習三個月就跑路的同性戀也那么好。 鼻子有點酸,張向陽心想他可得撐住,別讓這么好的人還為他擔心。 “不用,很近的,我走兩步就到了,晚上吃得有點撐,我正好散散步消消食?!?/br> 張向陽的語氣很輕松,特別輕松,甚至還有點兒歡快,仿佛幾分鐘前在樓下失魂的人不是他。 他不知道自己的語氣是不是不自然,他只能盡量讓自己聽上去還好。 陳洲靜靜聽著,心想張向陽還是想瞞著他,不想讓他擔心。 普通朋友也就是這樣了。 偶爾吃一頓飯,給對方看的都是笑臉,說的都是好聽的話。 最近怎么樣啊 挺好,你呢?工作挺順利吧 還行,就那樣,也不錯 酒足飯飽,互道離別。 以后常聯系 好啊,下次我請客 揮手散去,轉身的時候才露出臉上的疲憊。 人的煩惱和痛苦都很沉重。 “大家又不是很熟,不能給他增加負擔啊?!边@樣的社交距離是成年人心照不宣的體貼。 陳洲心道:去他媽的社交距離。 陳洲:“我送你?!?/br> 陳洲:“大晚上的,我不太放心?!?/br> 張向陽抬起臉,完全是因為太詫異了,才本能地想要看一眼陳洲。 他看不清陳洲的臉,只看到了那雙明亮的眼。 樓道里這樣黑,那眼中依然有光彩。 “我一個大男人,有什么不放心的?!睆埾蜿栃χ?,克制著自己的嗓子發抖。 “一樣的,”陳洲揮了揮手,“走吧,下樓我送你?!?/br> 這個人總是這樣輕描淡寫地給他送來仿佛不值一提的善意。 他到底哪里值得? 張向陽忍不住道:“陳工,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話出口,張向陽才覺自己的語氣有多么迫人,像是不堪忍受一般。 他立即就后悔了。 后悔這沖動之下的追問。 別人對他好,他也要懷疑什么恐懼什么,他這樣不是太不知好歹了嗎? 片刻的安靜后,陳洲說話了。 這下,仿佛是輪到他很詫異了。 他說:“我對你很好嗎?” “……” “張向陽,”陳洲淡淡道,“這世界上也有不恐同的人?!?/br> “陳工我不是那個意思?!睆埾蜿柤泵Φ?。 “作為員工來說,我覺得你人不錯,踏實肯干,工作上也從無失誤,公司辭退你,毫無道理,我不接受?!?/br> “你既然不想回公司,我也不勉強,別的,我能幫就幫?!?/br> 張向陽聽懂了。 陳洲還是那個對下屬關愛有加的上司。 即使是在他手下實習三個月就跑路的同性戀前下屬。 他覺得他沒錯,替他打抱不平,所以他肯幫他。 有人覺得他沒錯,他卻追著人家問為什么,張向陽啊張向陽,你到什么時候才能學會大大方方地去接受別人的善意? 張向陽用力抿了下唇來抵抗鼻頭的酸意,“……謝謝陳工?!?/br> “走吧,挺晚了,先找個地方休息?!?/br> 又坐回陳洲的車里,張向陽才想到另一個問題。 陳洲怎么剛才一直沒走呢? 余光掠過陳洲放在方向盤上的手指,張向陽心想他還是不問了,讓陳洲去回憶幾分鐘前,那太難堪了,也沒什么好問的,遇到陳洲這樣的前上司,是他的幸運,感激吧,除了感激,別的就都不要多想了。 陳洲把車開到了街上。 郊區小鎮,街上旅館不多,張向陽看到住的那家旅館,忙道:“陳工,就這兒吧,前面應該沒有了?!?/br> “行,”陳洲把車停下,“有什么困難,你聯系我?!?/br> “……” 平復下來的鼻子又有點酸,眼睛也有點癢,張向陽鄭重地點了點頭,他用力抿著唇,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謝謝師父?!?/br> 陳洲眉峰一跳,沉默片刻后,“嗯”了一聲。 張向陽下了車。 陳洲坐在車里看他進了對街的旅館。 師父…… 算比朋友近,還是比朋友遠? 他心情有些復雜,嘴角溢出一絲無奈的笑。 算了,總比師出無名的關心強。 既然是“師父”,留意一下徒弟的生計也是理所應當。 張向陽如果沒工作,就是丟他這個師父的臉。 雖然聽著像沙文主義,不過按張向陽的性格,這一套肯定管用。 就管到這個人生活走上正軌吧。 大家都有各自的軌道就不必總是來回張望,生怕他出事故。 旅館大廳里,張向陽垂著頭,一言不發地站著,身側凌亂地堆著行李。 “東西全在這兒了,押金身份證都還你?!?/br> 一百塊卷著身份證,“啪”的一聲丟到玻璃茶幾上。 “趕緊走!” 張向陽沒動,他輕聲道:“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老子不做你的生意,走走走趕緊走——” 中年男人轉身走回前臺后,滿臉都是厭惡不滿,邊嘟囔著“媽的真晦氣”,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抬頭看到青年還站在原地,氣得拍了桌子,“走不走啊你?!再不走我拿掃帚趕了!小趙——” 女服務生滿臉尷尬,同時又有點恐懼,心想長得挺好看的人怎么會這樣呢。 電話是她接的,對方自稱是疾控中心的,問他們這有沒有個叫張向陽的,她一查客人名單,還真有,忙問有什么事,對方輕描淡寫道,沒事,就是打不通這個人電話,通知一下他,檢查結果是陽性,注意防控傳染,及時吃藥,她一下就急了,追問是什么傳染病,對方道,沒什么,艾滋,注意傳染就行。 女服務生一下懵了,電話掛了立刻就去通知了老板。 老板暴跳如雷,一面罵一面叫人去把東西都收拾出來扔到大廳,立刻又叫人去檢查消毒,罵了一晚上沒停過。 “走不走啊你?!” “要不要臉啊你這種人?” “我告訴你我沒讓你賠錢已經是很客氣了,識相的趕緊滾——再不走我報警了!” “看你也像個人,怎么這么不自愛,給你爸媽丟人!” 張向陽終于動了,他抬起臉,眼睛已經全紅了,“老板,同性戀不犯法?!?/br> 前臺后的老板一下怒了,“你他媽還挺理直氣壯的!” “滾你麻痹的——給老子滾——” 男人抄起桌上的抽紙扔了過去。 柔軟的抽紙砸在額角,不算很疼。 張向陽挺著不走,他想就算對方真拿掃帚趕他,他也不走,至少也熬過這幾分鐘,等陳洲走了,看不見了,也就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