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外室美人 第7節
隨后,她察覺到溫熱的巾帕輕輕拭過自己的雙足。大掌再度將之握住,卻是上藥,涼涼的,一點一點。 瑩玉纖巧,膩理細潤薄透。蹭破皮處沾上藥膏,點點的疼。偏偏足心敏感,這樣輕柔的力道,又帶起了癢。她不自覺地往回蜷,依然被不輕不重扣住。 江音晚忍住不動,直到裴策上完了藥,將衾被重新攏好,她仍是僵僵的,有些呆地凝著幔頂。 裴策走到床頭,俯身看她。淚漬已干,一雙剪水瞳如碧溪滌過,純澈清澄。眼周卻泛著紅,像迷惘的幼鹿。 他用拇指指腹輕輕蹭過她眼尾紅痕,問:“哭了?” 聲音低低的。江音晚的目光緩緩移過來,聚到他身上。其實是明知故問,但江音晚搖了搖頭。 她想說點什么,想說自己既已承諾以己身回報,便會心甘情愿接受一切??伤纳ぷ雍芩?,像有什么哽在喉嚨,讓她發不出聲。許是病未愈吧,她想。 最終她只是用那小鹿一般的目光凝著裴策。裴策不由想起,少時落到掌心那一只受傷的幼雀。他伸出手,輕輕揉了揉江音晚頭頂的發。 江音晚從那雙幽邃的眸里,看到一點笑意,帶著幾分饜足意味,疑心是自己看錯。又聽他低聲道:“待你痊愈,孤可帶你去見江夫人一面?!?/br> 江夫人,即她的大伯母?,F在大理寺獄。 杏眸里,點點的光亮起,如碎星散落,瑩瑩璨然。然而又含著猶豫,星子明滅飄搖,一時不敢確信這樣的驚喜。 但他既出口,便不會有假。江音晚唇畔梨渦淺淺蘊起,道:“謝殿下?!?/br> 風寒初愈,嗓音微啞。喉嚨里還是酸酸的,她努力抑住破碎的哭腔,倒成別樣的溫軟。尾音的顫,像鉤子一般。 裴策又伸手,湊近了她的頭頂,似欲撫摸,卻只是用修長的指,將方才揉得微亂的幾縷發似有似無地梳了梳。最后道:“睡吧?!?/br> 江音晚又生出了慌亂。裴策已換了寢衣,想必要留宿。卻見裴策直起了身,撩開幔帳,順手抄起架上的鶴氅,在寢衣外隨意一披,便大步向外走去。 羅幔垂影搖搖,她看著那道謖謖長松般的背影,眸中浮現一點迷茫。浸到冰湖里的心,尋著冰面裂隙,沉沉浮浮。 次日。大明宮。 晴曛熹照,宣政殿的重檐廡殿頂上,琉璃瓦熠熠斑斕。飛翹的檐角似鳳翅,呼應脊端高踞如鉤的鴟吻。 散朝后,文武百官沿漢白玉階石而下。京兆尹杜懷忠疾行幾步,追上前方的太子裴策,在他身側一禮:“太子殿下請留步?!?/br> 裴策著常朝公服,冠遠游冠,衣絳紗單衣,束革帶金鉤褵,佩金縷鞶囊。(1)通身氣度清貴不可言,修眉俊目間,斂著斫金伐玉的冷峻凜然,一望便知不可接近。 他聞言頓住步子,疏涼漆眸瞥向側后方躬身行禮的杜懷忠。 杜懷忠未開口,心里已打了個突,然而還是硬著頭皮道:“殿下容稟,京兆府接到一案,下府果毅都尉孫顯之子孫炳失蹤。經查,正與幾日前在平康坊發現的尸體對上?!?/br> 杜懷忠說到此處頓住。裴策面色平澹,不發一言,靜待他的下文。 杜懷忠只得壯了壯膽,身子躬得更低,接著道:“據教坊使的口供,當夜,他曾在案發的丁字巷口,見過太子車駕?!?/br> 話,只能說到這里。實則此案線索寥寥,唯一可循的物證,是孫炳顱上長箭,箭翎乃金雕羽毛所制,用者非富即貴??上г谥剖缴喜o旁的特殊之處。 核對多方人證的證詞,有嫌疑指向太子或其侍從,但僅僅是嫌疑。 他此言,意在試探,本應觀察對方神色。然而,公堂上審慣了案子的人,話畢,連抬頭一窺的膽量都無。 太子裴策,表面斯文清雋,實則殺伐果決,其雷霆手段,朝野上下早已有所領教。 杜懷忠素來勤勉,然老實得有些懦弱了。這樁案子幾乎要成懸案,不得不攔下太子一問,心中卻忐忑不已。 他垂目盯著漢白玉的階石,聽見裴策平和淡道:“孤不曾見過什么孫炳,抱歉,恐怕無法為杜大人提供線索?!?/br> 這是把試探的話,解作詢問可能的目擊者。確然是未涉案者正常的反應。然而杜懷忠心中疑影未消,畢竟以太子的城府,真假難辨。 他一面惴惴,一面搜刮著套話之辭。審訊犯人的經驗再老道,也沒有了用場。一時凝在原地,躬身不起。 裴策似是剛回過味來,帶著幾分玩笑的語氣,道:“怎么?杜大人要審一審孤?”眼底卻疏無笑意。 杜懷忠豈敢作玩笑解?登時跪在地上,稽首道:“微臣不敢?!?/br> 漸升的日頭直直照在他的后頸,汗滴滑膩,順著脖頸淌下。沉默的間隙,仿若四下皆寂,只聞自己的心跳如雷,噪在耳邊。 僅片刻功夫,如熬過個把時辰,終于聽見頭頂淡淡一句:“起來吧?!?/br> 杜懷忠如蒙大赦,叩道:“謝殿下恩典?!?/br> 裴策“嗯”了一聲,隨口道:“杜大人查案辛苦。若有需要,便來東宮尋孤。孤但凡能助,自當配合?!?/br> 杜懷忠惶恐應道:“微臣謝殿下關懷?!睂崉t他哪敢再去尋裴策?此一遭,已足夠膽顫。急忙恭順地躬身告退。即便還有什么懷疑,沒有實據,都只能盡數打消。 至于原本欲一并試探的教坊罪女出逃一案,亦無憑據,連提都不敢提。 裴策不再看他,繼續闊步往前。 未走兩步,又有一個穿綠色圓領窄袖袍衫、戴幞頭的太監朝他奔來,在幾步遠處下拜呼道:“請殿下留步?!?/br> 裴策認出,這是皇后身邊的大太監姚幸。果然,姚幸下一句道:“皇后娘娘一直記掛殿下,想請您到昭慶殿中飲茶小坐?!?/br> 第9章 雀 錦衣 漸上三竿的暖陽,透過檻窗雙交四椀的隔心,在通鋪的栽絨毯上一寸寸地移著。 眼看日色就要映上拔步床頭,侍立在落地罩旁的婢女,趕忙輕手輕腳上前,要將半鉤的幔帳垂下,以免熹光灑上芙蓉面,攪了美人好眠。 那羅幔,還是辰時初,青蘿依這幾日姑娘病中的慣例,為猶在半夢半醒間的她一勺勺喂了蓮子、茯苓、白術、黨參等多味膳藥良材熬煮而成的補粥時,聽她迷迷糊糊囈了一句悶,才鉤著的。 婢女落步無聲,小心抬腕,未料帳中的美人緩緩睜開了那雙杏眸,漫著一點初醒的水光,秋波盈盈,迷蒙無害。 那婢女卻是一慌,已軟身跪下:“奴婢該死,驚擾了姑娘?!?/br> 江音晚還帶著方醒的恍惚,乍見這陣勢,有些愣怔,聲音軟軟的:“不怪你,是我恰好醒了,快起來吧?!?/br> 婢女聞言,竟如獲大赦地磕頭謝恩。江音晚望向婢女因余悸猶戰栗的脊背,一時茫然。 她不知,無怪那婢女言行失狀。被太子下令施脊杖的十余人,死了大半,剩下的也都徹底殘廢。 一具具尸體拖到下人聚居的院子里,晾了三日。模糊的rou與血,在冰寒天里緩慢潰爛。李穆又親自訓誡,不知立下多少規矩,將人教得如履薄冰。 守在外間的一名嬤嬤繞過紫檀座屏風入內,先對江音晚屈膝福身,隨后轉向地上的婢女,輕聲責道:“一驚一乍的,這般舉止才是驚擾了姑娘,還不快退下?” 嬤嬤五十如許年歲,面容端整,眼睛里是滄流緩磨后的沖淡平和。語調雖帶斥責,卻放得輕緩,一來怕驚著江姑娘,二來也是解圍之意。 嬤嬤是那夜之后,才從東宮調來,不曾目睹太子懲治宅邸下人的景象,卻也不難猜到。 這樣的嚴酷,非一時為江姑娘立威之舉,而只是太子清舉蕭朗皮囊下的冰山一角。 但不必李穆提醒,她也知道,那些暴戾陰鷙,絕不可讓江姑娘察覺分毫。 李穆立下的規矩里,便有一條——在姑娘面前,尊敬之外,不許表露過分的畏懼。若惹姑娘起了疑,窺知一二,便是大罪。 這婢女露了失當的怯意,已該重罰。但嬤嬤終歸有些不忍,替她遮掩過去:“這丫頭膽子太小,想來從前沒有伺候過貴人,上不得臺面?!?/br> 又用請示的語氣向江音晚道:“日后便不用她進內室伺候了罷?” 江音晚心道,自己算什么“貴人”呢?除此之外,還覺出了一絲怪異,然而這點異樣很快被起伏的心緒取代,因她抬頭見到了熟悉的面容。 她不由囁嚅出聲:“秋嬤嬤……” 秋嬤嬤從前是元皇后身邊的掌事宮女。元后誕下嫡長子后,將孩子帶在身邊,秋嬤嬤曾負責照料大皇子的起居。 然而元后早薨,陛下另立繼后趙氏。秋嬤嬤本希望遵元后囑,至皇子所繼續照看大皇子,卻被繼后調去西苑服侍太妃太嬪。一直到大皇子被立為儲君,才能將她調至東宮。 元后薨逝時,大皇子裴策不過九歲,江音晚更只有四歲,對秋嬤嬤沒有太多印象。但裴策成為太子后,秋嬤嬤曾隨侍出入宮闈,江音晚是認得她的。 且那個時候,江音晚對裴策尚沒有后來的疏遠,還會主動巴上去喊“哥哥”,對這位曾照看過幼年裴策的嬤嬤,也曾一廂情愿地建立過幾分親切。 如今時移世易,侯府一夜傾塌,本該在教坊的她,卻求了裴策,被藏在私邸,身份不明不白。 江音晚再見故人,或者說,是裴策身邊的、她自引以為的“故人”,驀然生出幾分難堪。仿佛自己曾經的可笑不自量,和如今的狼狽,一一無所遁形。 她本就眼窩子淺,此時勉力牽著嘴角,蘊出一個溫軟體面的笑,卻有兩行冰涼,滑過盈盈梨渦。 秋嬤嬤見狀,不由生出了心疼。她這些年侍奉在裴策身邊,一遍遍懊悔當年沒有護好年幼的大皇子,以至于高高坐在東宮的,早已不是那個純澈少年,只剩了光風霽月的一層殼。 而如今,對著落難的江家三姑娘,他只怕連這層殼都不剩了。畢竟秋嬤嬤看得太清楚,裴策這么多年每每投注向江音晚的眼神,壓抑著多少晦暗瘋狂。 秋嬤嬤對裴策無從勸誡,只能深深一嘆,再度屈膝,正式行禮:“奴婢拜見姑娘?!?/br> 她沒有稱“江姑娘”,太多事,只能心照不宣。 江音晚急忙下床,雙手將人扶起:“秋嬤嬤不必多禮?!?/br> 秋嬤嬤的目光,從絨毯上厚密的織紋,移到江音晚赤著的雙足,看清那脆弱雪白的腳踝和腳背上的幾道淤痕。 江音晚肌膚太過嬌嫩,昨夜留下的指印,盡管已上了藥,今早還是化作了淡淡烏青。 秋嬤嬤又在心里一嘆。目光緩緩上移至江音晚的淚眼,溫和勸道:“姑娘快回床上吧。雖說寢屋溫暖,又鋪了絨毯,您大病初愈,還是應當仔細,別再著涼了?!?/br> 江音晚軟軟地點頭,回到拔步床上。秋嬤嬤向落地罩外使了個眼色,便有兩列婢女魚貫而入。 走在前面的是青蘿和另三名眼生的婢女。金玉盞,琉璃盤,后面的婢女雙手捧著,腰背至脖頸恭順彎下,不敢抬頭。莫說腳步,連呼吸都斂得極輕。 依次順著前一個的腳步,至拔步床的地坪前跪下,將手中的洗漱用物高舉過頭頂。 江音晚的眼底,浮現訝然。因她前幾日在病中,總是昏睡居多,這還是她第二次在這座宅邸起身。與前一次的差別,她自然察覺,因而略感不解。 前面的四名婢女,屈膝向江音晚見禮。除青蘿外,分別喚素苓、丹若、黛縈。此后便由她們貼身侍奉。 青蘿原資歷不夠,然當日在江音晚病榻前,她是唯一能道出癥狀之人。 紅萼的去向,眾人緘口不提。江音晚自認并非此邸的主子,便不再多問。 素苓看著眼前嬌弱絕色的少女,安靜坐在床帳邊,青絲柔瀑般傾瀉,更襯得那精致面孔小小一張,澄凈如冰鐫雪琢。腦中回想起李穆對自己的密令。 “……你侍奉于姑娘近側,姑娘每日一飲一食、一言一行,都需事無巨細記錄匯報……” 素苓一向忠直,此刻卻忽然想,這道密令,比起為了防止幾日前的事再度發生,更像一種嚴密的監控。 宅邸上下皆知太子對姑娘的看重,這樣的看重,對這個柔弱懵懂的少女,當真是一樁幸事嗎? 一股幽寒順著她的脊背爬上來,她阻止自己再想下去。手上動作依然輕柔細致,卻不拖沓,很快為江音晚洗漱停當。后排的婢女又奉上衣裙。 高昌國進獻的浮光錦,長安勛貴一匹難求。 衣裙展開,浮光錦織成的長裙外,罩著一層薄勝蟬羽的單絲羅紗,用極細的絲線,繡出小巧的曙紅朱雀,雀身絨羽分毫畢現。 這種套裙制樣,是長安時興的,謂之“花籠裙”。只是這般名貴的用料、精妙的繡工,滿長安都難覓其二。 江音晚的思緒,在婢女們為她換上上襦時,有了一霎的凝滯。 這件對襟直領上襦,肩膀略寬了一分,上圍的放量也略松了一分。 她在未上身前便知,這身衣裙絕不可能出自成衣坊,必是定制,且不會是幾日內趕制而成。 然而切身感受到那細微的不合身,她始終微微彎著的唇畔,還是有一瞬的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