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外室美人 第6節
李穆久跟在太子身邊,自然識得江家三姑娘,也大約能猜到,這其中必有侯府傾倒、流落教坊、心神大慟的緣故。 然而殿下定不滿意僅是這般的答復。殿下對江姑娘的用心,李穆這些年,看得比誰都真切。 眼下,就算宅邸內侍奉的人并無錯處,也少不得要被遷怒,何況他們瞧著可并不無辜。姑娘這一日內的吃穿用度,自然都要過問一遍。 李穆并不拿正眼瞧紅萼,依舊懶聲問:“先說說,姑娘今日都用了哪些膳食?” 紅萼的面色一剎變得煞白,渾身都似凍住了般。良久,她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支支吾吾,試圖將膳食混在一起渾水摸魚。 “回公公,姑娘今日用了水晶肴rou,臘味合蒸,豕炙,羊臂臑,芙蓉豆腐,槐葉冷淘,烏雞湯,肝炙,元寶rou……” 李穆并不催促,等著她磕磕絆絆將一溜菜名報完。乍一聽并無問題,然而李穆是何等的精明,不緊不慢問道:“這其中,怎么沒有朝食的式樣?” 第7章 罰 脊杖 天,真是冷。重檐下的冰棱,透明堅硬,凌凌映著一點月光,如寒刃飛懸。紅萼的唇,幾度哆嗦。 “是……是因姑娘醒得遲,起身時已巳時過半,姑娘說不必用朝食了?!彼q存幾分僥幸。 跪在一旁,知道當時情形的幾個婢女,都暗暗一驚,紅萼竟當著李公公的面扯謊。 然而終究沒人出聲戳破。即便道出實情,到底只是小錯。眾人都看出了太子對這位姑娘的重視,卻仍覺得,這點小錯,或許只小懲大誡一番。 李公公一走,她們還需在紅萼手底下做事,為此得罪紅萼,不值當。 青蘿欲抬頭,卻被身邊的婢女按了按手。青蘿不解地看過去,對方輕輕搖一搖頭。 李穆卻神情一肅,收起問話時的懶漫姿態,正身而坐,斥道:“主子起得遲了,便由著主子餓傷脾胃,這便是你為婢的道理?” 半夜里的風,蕭索肆虐,抽到面上,力道如勁鞭,紅萼的臉隱隱作疼。她低下了頭,唯唯應諾:“公公教訓的是,奴婢一時疏忽,已知錯了?!?/br> 李穆上身緩緩后倚,靠上黃花梨木燈掛椅的靠背,恢復了那股子慵散的語調:“先打二十個板子?!?/br> 紅萼如罹雷殛,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二十個板子,雖不致死致殘,卻足以痛去人小半條性命。她的錯處不過微末,怎至于此? 她抬起頭,欲辯解求恕,甫一開口,未及發出半個音節,嘴里已被塞了一大團抹布,帶著古怪的酸臭,堵了個嚴嚴實實。緊接著就被架著胳膊,似潮面袋子般拖下去。 李穆卻又懶聲發話:“不必拖下去,就在這兒。要狠狠打?!彼曊{平平,仿若等閑,底下跪著的,從管事到仆婦,卻都打了個寒戰。 行杖亦有講究。輕者傷及皮rou,重者動及筋骨。而所謂“狠狠打”,便是既要皮開rou綻,又要傷筋動骨,不必留手。 冷月慘白,正堂歇山頂的垂脊上,脊獸森然高踞,映月落寒影。庭院里,只聞木杖擊打于皮rou,聲與聲間隔著恰好的分寸,一下一下,落在眾人心頭。 直至股間血rou模糊,幾欲昏厥,卻偏偏在這凜風中始終抽離不去最后一線清醒,生生熬著。 滿院子的人,噤若寒蟬。李穆的意思,便是太子的意思。今夜之后,誰還敢對那位有半分輕慢? 人群里,一個婢女試探著,漸漸直起了上身,欲呈一言。紅萼平素做派,不盡得人心,她積壓了許久的不滿。 李穆原本在有節律的擊打聲中昏昏半闔了眼,察覺動靜,抬眼向她望來。 “紅萼姐……”婢女咬了下舌頭,將“jiejie”二字咽回,起初囁囁如蚊訥,后面漸漸高聲。 “紅萼不止疏忽之過,還,還在背后對姑娘出言不遜。她因聽聞姑娘出自平康坊,便說……說姑娘‘臟了歸瀾院的床榻’,還說……” 她未說完,便見李穆駭然變了面色,從椅上霍地站起身來,朝院門處疾疾迎了幾步,叩道:“參見殿下?!?/br> 從東宮來的侍從、宮人,齊齊跪地叩拜。原就跪著的眾人,聞聲更是滿面畏怯,紛紛以膝支地轉身,不敢抬頭,朝著院門處伏地稽首。 裴策一身玄色衣袍,挺拔修長的身姿幾乎融進夜色里,整個人亦是冬夜般的寒冽。清俊玉面,在月色下,如淬了一層薄霜。 他并不喚起,任一地長跪。滿院斂息,一時只有他從院門外走近的沉穩步聲,寥寥數步便在不遠處停下,平靜不攜雷霆,卻讓人如感鉛云壓頂。 那個檢舉紅萼的婢女,亦深深伏地,感到若有千斤重的視線壓在她的脊背。她聽到裴策淡淡重復了她話里的兩個字。 “聽聞?” 李穆頓時反應過來,厲聲呵道:“她聽誰說的?是誰膽敢誹謗姑娘,造謠生事?” 那婢女本意只想讓紅萼翻不了身,這才意識到事情無法簡單收場,低頭不敢言。 李穆心諳,太子雖面色疏冷如水,實則已是怒極。李穆再也擺不出方才審問的耐心,轉頭去斥問趴在長凳上、已頹然如泥的紅萼。 紅萼無力地抬臂,遙遙點向人群中的一個身影。那人正因心虛而瑟瑟作抖,被一指,立時脊背彈起,慌亂地嚷出聲:“奴婢冤枉,奴婢聽來福說的!” 被指名的來福,登時抖如糠篩,伏地泥首,直呼:“奴才該死!奴才被豬油蒙了心,求殿下恕罪!” 來福是昨夜裴策乘車而至時,為他拴馬的人。拴馬時偷聽了馬夫同侍衛的交談,寥寥幾語中揣測到他們是從哪個方向而來。 其實他并不確定,只是當婢女向他打聽時,下意識地說出了最旖旎香艷、也最讓人驚駭的地點,以賣弄自己的能耐;且彼時窺管事態度,亦不把那女子放在心上,未料竟禍從口出。 裴策面色沉沉,不發一言。李穆明白,這是不滿于只揪出源頭,此事勢必要牽連眾多。李穆再次喝問:“都有哪些人傳謠編排?” 這一問,滿院驚惶。卻無一人出聲。李穆覷一眼主子的臉色,狠道:“都不說?那便共罰?!?/br> 底下窸窸窣窣,終于有了動靜。響聲逐漸變大,嘈嘈切切,雜沓不齊。最終推出十余人,都砰砰磕頭豈饒,甚者已扇起了自己的耳光。 裴策在嘈雜聲中淡淡開口:“割了舌頭,拖出去,脊杖百?!?/br> 嗓音是一貫的低沉,壓著幾分冷峭的不耐。四下霎時闃然肅靜,李穆亦是一怔。這話輕描淡寫,話里的意思,卻讓人膽寒心驚。 他既發話,便無轉圜余地。東宮的侍從速即動手。割舌頭,是當著眾人的面割。一刀下去,嚎聲慘烈而含糊,口中猩紅淋漓,大團大團涌出來。 四旁的人,皆已癱軟在地。而刀卻不停,一時慘吟如浪起,十余條舌頭,次第甩在眾人面前,排出一列,染紅了地面,如銹跡斑斑。 脊杖遠重于臀杖,施于背脊。脊杖百,率多死。 沒了舌頭的人,掙扎哀呼著,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響,鮮血從口中肆意地騰起,濺出,伴著他們被拖行而去的身軀,雪霰般灑了一路。 慘月下,隱隱可聞杖刑聲聲,生死不論。院中的人,面色皆灰敗如紙,表情悚至木然,在這肅殺朔風里,只覺得魂魄都已被卷攜著散去。 裴策長睫微垂,寡涼的眸,輕瞥了一眼地上伏跪著的身影之一,是檢舉紅萼的那名婢女。 她腦中未及反應,脊背先本能地一緊。侍從已意會而動。 那婢女只見寒芒逼近,緊接著口腔里血腥味彌漫,濕熱噴出。劇痛,漫卷而來。眼睜睜看著一團血霧被甩到人群前,竟是自己的舌。 那些字眼,說不得。即便是轉述,亦該避諱。 裴策的目光,最后落在王管事的身上,依然涼薄疏淡,不含情緒,王管事卻渾身劇顫,四末虛軟,從尾椎骨一路麻到了天靈蓋。 王管事該慶幸,他稟報還算及時,為自己撿回了一條性命。最終以御下無能之過,被賞了五十大板,發落到京郊的莊子里。 裴策轉身又往歸瀾院去。這一夜的狼藉,李穆吩咐眾人對江音晚緘口不許提。 江音晚喝了太醫開的藥后,漸漸開始退燒。黎明時分,迷迷糊糊醒過來一次。 然而眼皮沉沉,只睜開了一線,看到床尾的羅幔上,薄薄晨曦投下菱花窗格的疏影。床畔坐著一道人影,清謖如松。 她很快又無力地闔上了眼,昏昏睡去。 一病纏綿,江音晚的燒,斷斷續續,幸而沒再燒得guntang。意識也不得清明,時眠時醒。加之藥里有安神的成分,更多時候是睡,或處于半睡半醒間,隱約能聽到周遭的動靜,卻睜不開眼。 白日里,她短暫地醒過一次,不知是什么時辰,看到青蘿端著一個透影細白瓷的碗,里頭盛著紅棗蓮子粥,正要喂她。 不遠處,兩個面生的婢女雙手捧著什么,正從落地罩外走進來,低眉順目,腳步無聲。 江音晚本想說自己吃便好,卻發覺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安安靜靜由青蘿喂完了一碗粥,嘴里嘗不出任何味道,再度迷蒙入睡。 徹底的退燒,是在三日后。太醫診了脈,道此一遭已無大礙,只是中氣不足、陽微陰弦的內癥,還需好生將養。 因藥效之故,江音晚仍未醒,一直睡到了晚間。 夢里不知今夕何夕,還道是在從前的閨閣。亦是一場病將愈,苦澀的藥氣未散,她不喜歡。纏枝蓮紋螭耳熏爐里,沉水蘅蕪香氣初透,輕煙只淡白的一縷,似有若無。 躺在架子床上,抬眼便看到一窗月色如水。窗上糊的是軟煙羅,雨過天青的顏色,蟬翼樣薄薄一層,映著月下橫斜的花枝。 外頭腳步聲起,丫鬟要通報,卻被攔住。來人腳步輕輕,見她未睡,才溫柔地出聲:“囡囡,身上覺得怎么樣了?”說著,掌心輕覆上她的額頭。 江音晚額上察覺到溫涼輕柔的觸感,真切不似夢幻。她不由微微偏頭,在那掌心依戀地蹭了一蹭,喃喃出聲:“大伯母?!?/br> 裴策神色莫辨地收回了手。 他掖了掖江音晚肩頸兩側的錦衾,從床頭挪到床尾。拔步床的首尾,各有一金絲楠木小柜在側,床尾的柜上,正放置著各色外傷藥。 輕輕將她腿上的被衾掀起至膝,露出兩截纖細修長的小腿。膝上的傷口已經開始結痂,他從一片瓶瓶罐罐中,揀出一個黃地粉彩勾蓮的小缽,一點點涂抹在錯雜的傷痕新痂上。 小腿上,淤青見淡,不再觸目驚心。仍是那個白瓷瓶,倒出少許在掌心,輕輕揉上。 小腿在他的掌下,過于纖細,仿佛可以輕松折斷。美玉琢溫潤,文人愛摩挲把玩,而他此刻掌心觸感,較羊脂美玉更勾人流連。 那幾塊烏青斑斑,脆弱堪憐。會輕易破碎的,恰最能挑起人心底的幽晦念頭。腦中那一根細若游絲的弦,在崩斷的邊緣。 裴策終于上完了藥,慢慢將被衾合攏,卻在錦衾即將遮住那雙玲瓏玉足時,停下了手。 夜色沉釅,四周太靜,唯有江音晚的呼吸清淺。羅帳濾得燈燭昏昧,帷幔內這一方小小天地,似縱容人所有旖思。 裴策側坐在床畔,握住了兩截細瘦的踝,將那小巧的雪色玉脂,慢慢牽引到身前,一點一點,抵上玄色云錦暗紋的裳。 第8章 慌 心漣 墨色云錦柔滑,然而同色絲線繡出繁復章紋盤踞其上,不免有些堅糲。 江音晚在絲絲麻麻的疼癢中醒來,人還恍惚著,不自覺往回蜷了蜷,卻被強勢扣住。 夢中那一窗軟煙月色散去,她漸漸看清眼前盤金繡螭紋的帳幔,和坐在床尾的裴策。玄衣玉帶,望之分毫不亂,冷倨矜然。 江音晚有些懵懵地多看了他一眼,隨后猛然有所意識,用了力往回縮。然而那點力道著實不算什么,被輕易壓制。 她的思緒這才徹底回籠。移開了視線,望著卷云暗紋的幔頂,不再試圖掙脫。裴策要做什么,自己都該順從的。 然而心底,還是有一縷一縷的慌與疼漫上來。裴策落在她面上的視線,存在感如此強,更讓她心間燒灼如麻,終是鼓起勇氣投去一眼。 四目相對,江音晚撞入裴策眼底的清明。 他面色始終清寒不亂,仿佛永遠是那個威嚴寡漠、高倨自持的太子。唯有緩緩下滑的喉結,泄露一線瘋狂。 他偏偏要逼視著她,用這樣矜淡冷邃的目光。江音晚更覺出一種難堪。 江音晚拉高了被衾,將自己的臉完全蓋住。一片漆黑里,她睜著眼,任淚水漫漶了視線。一顆心寸寸沉下去,如緩緩墜入冰湖。 漫長的時光后,裴策終于松開了對她的桎梏,起身撩開帳幔。江音晚聽到腳步漸遠,朝著湢室的方向。 她慢慢把被衾拉下,怔怔望著幔頂,雙目空茫。呼吸間,不是夢中的沉水蘅蕪,而是淡淡瑞腦香氣。 此香又喚龍涎,乃“沉檀龍麝”四大名香之一。此刻鼻端的龍涎香中,混雜了隱約麝氣。 又過了不知多久,江音晚聽到裴策從湢室出來。她仍怔忡對著虛空,恍惚渙散。余光里那道高大身影已換了一身軟緞寢衣,復在床尾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