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7)
給人擄去,害得在荒山野谷住了十年,這種仇都不記,虧他好意思說記仇。 狄其野想假裝沒聽見。 但他想起一件事來,不免開口道:說到記仇。你也許該多陪著顧昭? 昨夜顧昭望向戲臺和姜揚的那一眼,狄其野恰好轉彎,看了個正著。 顧烈驚訝,問:昭兒怎么了? 他太維護你了,我擔憂他對姜揚生了芥蒂。狄其野認真地說,不是說顧昭不對,畢竟你是他唯一的親人,在意你,想維護你,都是人之常情。但他這樣敏銳,恐怕還是害怕失去,心有不安。 顧烈微微頷首,在心里記下了。 片刻后,顧烈又笑了笑,捏著狄其野的手說:唯一的親人?這不是還有個慈母么? 狄其野一翻白眼,抽手走人。 * 姜延更傾向于穩妥的方案,維持原樣,因為害怕失去牧廉。而牧廉更傾向于冒險的方案,清除余毒,因為害怕失去姜延。 最終,牧廉的右御史職責暫時被手下左右督副御史擔著,住進了太醫院,由張老給他結合藥浴與針灸清毒。 余毒要清,不僅得下猛藥,還得快,否則萬一蔓延,更是不好。張老預計,假如順利的話,一月足矣。 第一天治療得放血,一套針灸藥浴下來,狄其野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總覺得牧廉人都瘦了一圈。 姜延畢竟還是錦衣近衛指揮使,但他盡量每日必到,夜里也被顧烈開恩可以留宿宮中,陪著牧廉治病。 狄其野也空了時間陪著徒弟,對于這點,顧烈雖沒反對,但畢竟不是太高興,借機在他身上留了好些牙_印。 半個月一過,治療順利,牧廉的變化是rou眼可見。 他少了很多迷蒙孩子氣的舉止,整個人都沉默了起來,更多時候是在思考,而不是喋喋不休地拉著狄其野說話。 他對姜延和狄其野的態度也發生了改變。他不再理所當然地對他們撒嬌,變得相當客氣,甚至于有時候,他像是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們。 狄其野倒是不介意,依然是日日去太醫院看他。 姜延卻也隨著牧廉的沉默一同沉默了。 牧廉態度和個性的改變,令姜延想起了他在過往人生中遇見的,那些拿他的真心當笑話的男人。 有一日,狄其野不知自己有沒有眼花,他好似瞧見姜延走出太醫院時,裝作眼酸的模樣,掩飾著迅速擦掉了眼角的淚。 那天狄其野回到未央宮,什么都沒說,先對著顧烈親了一口。顧烈像是什么都明白了似的,將狄其野拉進懷里抱著,像是安撫孩子似的拍了拍。 第二十日過了沒多久,姜延漸漸來得越來越遲,有時候,像是故意等到牧廉睡著了,才來看他。 他不注意的時候,總是盯著門。 狄其野是想說,他在等你。 姜延將從定國侯府后園摘的思鄉月季*換進瓷瓶里,聞言苦笑:可他見了我,又不想看到我了。 思鄉月季是雙色花,最外面兩層花瓣是熱烈的深紅色,里面的數層花瓣都是純白,非常漂亮,聽說是姜延自己嫁接出來的,狄其野為了看花,還特地回過定國侯府一趟。 感情真是復雜,狄其野也沒轍。 何況,狄其野自己和牧廉現在的相處,也是面面相覷而已,更準確地說,差不多是一個看天一個看地,尷尬到極點。 狄其野日日過來,只是不想當初那個小傻子徒弟傷心,不想讓小傻子覺得沒人來看他罷了。 雖然,狄其野也不知道,那個小傻子,究竟還在不在。 一個月期滿,狄其野特意又過了一日,才去了太醫院。 無獨有偶,其實姜延昨日在太醫院門口走來走去,踏進一只腳又縮回去,幾乎要把太醫院的門檻磨平了,太醫院的醫士們都被他攪得無法專心認藥材,分心關注著以笑面虎著稱的指揮使大人膽怯猶豫的奇景,到最后,姜延還是沒有進來。 狄其野走進牧廉所住的偏間,這里原是堆來自天下藏書閣的尚未分揀的醫書用的,不是太大,因為藥浴的緣故,縈繞著比太醫院其他地方都濃重的藥材味。 門忽然在狄其野身后關上了。 狄其野微微挑眉,轉過身,看見牧廉握著一把張老平時用來切葛根這類大型藥材用的樸刀。 狄其野神色不動。 牧廉步步走近,到了狄其野面前,將刀雙手捧起,重重一跪。 牧廉自知罪孽深重,不配再稱您為師父。是我害您被高望困在清澗整整十年。 若您想取走牧廉的命,牧廉絕無怨言。 第109章 戴罪之臣 狄其野在不遠處的圓凳上坐下, 一開始并不接話。 絕無怨言 狄其野重復牧廉最后說的四個字, 平靜地問:那你的手抖什么? 那把顫顫巍巍的樸刀當啷一聲落在了地上。 牧廉攥緊了手, 羞于啟齒,但最終還是答道:我怕死我不想死。 他不是什么好人,他知道。 他越清醒, 就越慚愧,越慚愧,就越害怕。 他的人生回憶在腦海中完整清晰地儲存著, 牧廉無從抵賴。 他清晰記得自己是怎樣被高望擄走, 怎樣在鬼谷中如同氏族公子一般接受高望的教導,不僅是經義策論, 還有醫藥農機,有些東西高望自己并不那么精通, 他和韋碧臣也學得糊涂。 但十五歲中了牽機毒之后,那些記憶, 盡管一樣清晰,卻顯得有些陌生。就好像他在十五歲那時陷入了半夢半醒之間,直到近日才忽然被大棒敲醒, 一醒來, 就已是戴罪之身。 中毒后的十三年來,他不是完全糊涂,也不是完全清醒。若說自己所做的事都不是本心,那就是在狡辯;若說自己所做的事都是本心,那也不是事實。 或者說, 在遇到狄其野之前,他即使感到痛苦和后悔,都還不明白高望那套教導有什么不對,也就無從覺醒,無從反抗。 引信是狄其野待他的態度。 是狄其野的平淡自然,沒有厭惡,沒有過分的憐憫,就好像他不是一個有著怪臉的怪物,而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正常人。 牧廉從那時起才隱約明白,自己其實是希望別人待自己好的。 所以他生平第一次反抗了師門,他給自己找了許多合乎高望教導的借口,盡管當時他并不覺得那些是借口,但他始終沒有依照高望的教導去死,而是拼了命的,想到狄其野的身邊去。 狄其野是火,并不屬于他,卻是照亮他的光。 故而,即使再慚愧,牧廉始終不許自己閉上眼,或者轉移視線,他再羞愧,都迫使自己看著狄其野。 狄其野依然很平靜。 跪在狄其野腿前的牧廉,他的臉已經能夠做出表情,他還不能很好地控制,心里想什么,就立刻浮現到他的臉上來,以前是僵死的一張臉,現在,狄其野看著他一會兒難過,一會兒慚愧,一會兒傷心,一會兒簡直像是要哭,跟看川劇變臉似的。 那么恭喜你。狄其野看著牧廉的眼睛,你終于活成一個人了。 牧廉拼命咬緊牙關,忍耐著,忍耐著,呼吸卻還是潮了起來,再也忍不住,跪在狄其野腿前嚎啕大哭。 還在哭。 越哭越往前挪。 狄其野額角青筋直暴:你要是敢把眼淚鼻涕蹭我衣服上,你別想活著出這個門! 不敢往前挪了,但還在哭。 師父。 嗚師父。 默不作聲繼續哭。 嗯。 嗚嗚嗚嗚嗚 * 張老給牧廉做了詳盡的診斷,說牧廉余毒已清,能活多久,就看日后調養和照顧了。 姜延依然沒有來,牧廉自己點了點頭,恭敬一禮道:救命之恩,沒齒難忘。牧廉謝過張御醫。 張老哈哈大笑:牧大人,老夫覺著白胡子聽著也不錯。 牧廉還不能很好的控制表情,臉霎時燒得通紅,倒把張老弄得感覺像是在欺負小孩。牧廉清清嗓子,重新道:謝過張老。 張老看著這個內里脫胎換骨般的牧廉,笑著擺擺手,自顧自侍弄藥材去了。 牧大人。 牧廉剛跨出太醫院的大門,就看到了等在門外的錦衣近衛副指揮使莊醉。 跟我走一趟吧。 這是在牧廉的意料之中,牧廉心底忐忑,對狄其野,他有著骨子里的依賴,也多少明白,狄其野對自己的屬下終究是心軟的,所以他敢在狄其野面前哭。 但這是顧烈,以冷靜善謀著稱的大楚帝王。 牧廉緊緊攥著手,跟著莊醉走進了未央宮的大書房。 這里和牧廉上次來時,沒有任何改變,牧廉忍不住去想,姜延現在在做什么?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自己死之前,還能再見到姜延嗎不知道,所有答案都是不知道。 顧烈踏入書房,牧廉已經是跪著,此時伏身一拜:陛下。 寡人著人整理天下藏書閣時,連帶著,清理了清澗。 顧烈緩緩開口。 也就是你師父高望口中的鬼谷。 牧廉垂首聽著。 近衛在鬼谷中撅出了十數具幼兒骸骨,還有九具家仆打扮的尸首,皆是中毒而亡。 你可知情? 牧廉面露驚異,微微搖頭:微臣從未在清澗中見過其他幼兒,只有微臣與韋碧臣兩個。家仆確實漸漸變少,高望說過,只要是?;祽械募移?,他都會趕出谷去到微臣出谷時,只剩下一名老仆。微臣從未起過疑心。 想必是因為高望自己漸漸老去,壞事做多了疑心病太重,生怕比他年輕力壯的家仆害他,所以將他們扼殺了。 家仆伺候,錦衣玉食,他對你和韋碧臣,當真都不錯,顧烈不動聲色道。 當初他與狄其野在清澗撿到顧昭,要給顧昭換一身衣物,狄其野去翻了屋子,找出來的孩童服飾,雖然樣式老舊,卻都是上好的料子,一般大戶人家都穿不起的。 高望是一心要培養出能混進金堂玉馬間的高徒,自然得下血本富養。 顧烈此言是為了誰,再明顯不過。牧廉想到在山洞住了十年的狄其野,哪里敢辯駁,只得再度伏拜叩首。 顧烈再問:有件事,寡人一直不是很明白,請右御史大人為寡人解惑。 罪臣愧不敢受!陛下想問何事,罪臣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牧廉誠惶誠恐地說。 韋碧臣一生無子,顧烈像是在邊說邊回想,指尖輕扣桌案,上了暗色朱漆的虎楓木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剛死時,近衛混入守靈院,驗過正身,他的身體外部沒有缺陷,內里腎臟有虧。 你們師門對此事也有嚴規?韋碧臣無妻克己,為何腎臟虧損如此嚴重?據你所知,高望本人,可有子嗣? 斬草要除根,這種所謂的師門,必須不留一人。 牧廉白了臉。 隨后,牧廉深深一拜,直起身來,面對顧烈回答:高望對此事沒有嚴規,他根本不提這些,罪臣曾無意中發現,高望是個天閹,此事,應當只有罪臣一人知道。 顧烈學狄其野學了太多次,聽到這么個說法,沒忍住微微挑了挑眉。 這師門簡直是天殘配地缺,世上再找不到這么齊齊整整的三個瘋子了。 至于韋碧臣,牧廉一頓,狠心坦言道,他是真將高望當作父親,他先來我后到,我又常被高望夸獎聰慧,他就將我當作搶走他父親的敵人,對我懷恨在心。 我年幼氣盛,也因為高望的偏愛沾沾自喜,動輒拿高望的夸獎挑釁他,久而久之,韋碧臣仗著長我三歲,總是教訓我,挨了高望不少罵。 當時高望在教我們醫毒,他其實并不精通,罪臣猜測是公子靂在種植藥草、整理收藏毒物時,需要高望幫忙,所以他才明白一些醫理藥學。 那日,韋碧臣用石塊砸破了我的額頭,被高望勒令閉門思過。我等家仆送飯到他門前,在他的湯中加了蛛毒。 高望說過,此種蛛毒是南域傳來,劇毒無比,若是觸碰時不小心沾了手,也會中毒,使人生病。 我只是想讓韋碧臣生病,讓高望罵他蠢笨,罵他明明說過不可沾手卻還是沾了手。但韋碧臣的腎臟壞了,不可飲酒,無法行男女之事。 所以,罪臣嘗出牽機毒時,喝完了那碗湯??墒亲锍加诌€是怕死,喝完,又拼命想把湯吐出來。 說到這里,牧廉對顧烈又是一拜:罪臣悔恨將定國侯擄進山中,害他被困十年。罪臣那時瘋傻,只將高望當作好人,以為將定國侯擄進山里做高望的徒弟是好事。 可如果自己沒有中牽機毒,牧廉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會不會像韋碧臣那樣成為高望鬼論堅定不移的信徒,即使害人,也沒有半分愧疚。 這世間因果循環,牧廉也分不清到底什么因結了什么果,他只能把發生過的一切都認下,擔起自己行為的后果。 顧烈手掌輕合,元寶應聲而入,在牧廉面前,擺了一張低案,案上是一碗食物。 一半是煮過的幾種野菜,一半是大塊的煮熟的rou。 寡人問了狄其野很多次,問他是怎么在鬼谷里活下來的,他不肯說,只說能把菜rou煮熟就餓不死。 顧烈嘆了口氣。 這是近衛從鬼谷里摘的野菜,打的野味。那時狄其野不滿十歲,寡人特意吩咐讓他們別打大只獵物,因為想著,狄其野當時也宰不動野鹿野豬這樣的大獸。 都用清水煮的,不是什么好東西,顧烈又扣了一下桌案,寡人昨日吃過,難以下咽,但誰讓狄其野吃這種東西吃了十年呢。 顧烈站起來,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天色將晚,牧大人用完飯,自行回府吧。明日,也該回御史臺做事了? 牧廉泣不成聲。 謝陛下賜膳。罪臣殘生,定為效忠陛下、效忠定國侯,竭盡心力,傾盡所能。 顧烈沒有再看不??念^的人,走出了書房。 姜延那夜在宮門值宿,聽近衛們閑聊,說右御史大人真是忠心,據說大病初愈,陛下特意在未央宮給他賜了膳,右御史大人出宮的時候,眼睛還紅著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