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案本 第7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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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予又森森然問了一遍:“有什么事?” “沒沒沒!”鄰居沒想到一沖眼就是這么血腥暴力的場景,屋內那個面色蒼白容貌漂亮的男生看起來邪性得就像電視里的那種神經病厲鬼似的,鄰居哪兒還敢說什么,兩腮狂抖,兩股戰戰,拱手道,“哥,大哥!您隨意,您高興就好,您高興就好?!?/br> 賀予把他推出去,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鄰居幾乎是爬著滾回電梯里的,還沒沾到家門就哆哆嗦嗦地哀嚎:“老婆——老婆救命啊……” 賀予的發泄因這人的到來被打斷了。 他喘息著,側身回頭,一眼望去,整個家哪里還像是家? 分明就是戰亂現場。 賀予紅著眼掃了一圈,覺得確實沒東西給他砸了,他橫手就把鋼管一扔,踏過這一片廢墟,青著臉往浴室走去。 他看著皸裂的鏡子里,自己那張臉。 因為裂縫,他的倒影是四分五裂的,猶如他在社會上露出的千容千面。 賀予靜了一會兒,讓自己的呼吸平復下來,嘴唇從顫抖慢慢變得平靜…… 愴然已過,瘋狂已過,此時此刻,他剩下的唯有平靜——平靜得可怕。 暴力發泄完了,整個巢xue都毀了,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還是該去外面,他此刻已經無所謂什么正常不正常了,他就想要露出那不正常的樣子,張開他嶙峋猙獰的雙翼,從他的暗洞里飛出去,沖那些所謂的正常人嘶嗥。 鏡子里的青年慢慢地抬起眼來,一只淌血的手驀地撫上臉頰,緩然抓過去。 嘴角,落下一抹看似紳士斯文,其實再也與往日不同的冷酷薄笑。 . 遠在滬醫科宿舍樓的謝清呈隱有不安,眼皮跳了好幾下。 他和陳慢吃了完飯,陳慢幫忙把桌子收了,就準備回去了。 臨走前陳慢對他說:“哥,明晚我再過來。那個……” “嗯?” “你最近就別上網了,挺煩的?!标惵p聲說。 謝清呈知道他是指網上關于廣電塔投影的事情,不過陳慢多慮了,他本就不是個會太關注網絡信息的人,何況現實已那么凌亂。 謝清呈應了,送走陳慢之后,他在樓下重新買了包煙,一邊抽著,一邊和謝雪打了個電話。 謝雪的狀態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有黎姨陪著,多少舒服些,兄妹倆正講著,手機忽然有電話進來,他也就叮囑了謝雪幾句,結束了通話。 電話是鄭敬風打來的。 “喂,老鄭?!?/br> “小謝啊,我們隊里有人剛見著那個跟你去檔案館的小朋友了?!?/br> 謝清呈的心一緊:“他出院了?” 鄭敬風哼哼唧唧地應了,但他的重點顯然不是這個,他道:“是啊,對了,你那小朋友幾歲?十八?十九?我給忘了……” 謝清呈:“……你問這干什么?!?/br> “你以為我愿意問吶,不是你讓我萬一有事和你說一聲的嗎?” 謝清呈的指關節都微泛白:“他怎么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唉,我發現他們資產階級和我們無產階級就是有鴻溝的,他媽的,十八十九歲,老子還在部隊里起早貪黑地訓練了。你那個小朋友,估計是出院了但心情還是不好,剛剛開了輛豪車就去空夜會所了……喲,你看我們這工作群里都有消息了,聽說他都快把跑車開成了火箭,好不容易在會所前攔住他了,他配合倒也配合,但態度他媽惡劣到離譜,下了車砰地一甩車門讓人直接把車拖走滾蛋,省著他出來還要找代駕?!?/br> 謝清呈:“……” “還有空夜會所,你知道那地兒吧?真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說它違法吧,它也規規矩矩地做生意,沒過線的勾當,但是夜場里這些事情烏煙瘴氣的,大家都心照不宣……” 謝清呈深吸一口氣,眼前又浮現了賀予從前溫柔懂事的面龐,無論那是不是裝的,最后都成了廣電塔前沾著血的,冰冷的回首。 “我知道了?!敝x清呈抬手扶額,靠在窗邊對著手機說,“謝謝你了,老鄭?!?/br> “那成,你以后多聽我的,別再鉆在你父母的事兒里出不來。你的心也該透透氣了,我看著你這樣,我都受不住?!?/br> “……好?!?/br> 掛了電話,謝清呈披上外套就往空夜會所去了。 他想著賀予年少時站在別墅沙發前,不舍自尊,卻又不舍別離,那樣哀哀地,固執地,卻強作沒事地望著自己。 “謝清呈,我有很多零花錢,我可以……” 我可以雇你。 我不想被沉入漩渦里,你救救我吧……你救救我好嗎…… 那些賀予說不出的言語,發不出的求救,他一直都沒有看見。賀予的尊嚴讓他在謝清呈面前保存了最后的尊嚴,但也失去了最后一次尋求幫助的機會。 那一年,他離開了他。 然而再見時,賀予也沒有太過怨恨他。 甚至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是這個孩子陪著自己進了龍潭虎xue,最后差點將性命賠上。 賀予把手伸給了自己時,曾說有一個人對他做過同樣的動作。 可謝清呈那樣做,是因為身份,因為工作,因為在其位謀其事。 這孩子卻又是為了什么? 謝清呈閉上眼睛。 鄭敬風的話仿佛就在耳邊。說賀予去了空夜消費,說賀予態度惡劣…… 他知道,賀予以前從來不這樣。 為了討一句認同,為了旁人的眼光,為了重新融入這個社會,為了與病魔做頑強的抵抗,賀予從來不屈服于自己的欲望,從來不服下梅菲斯特的毒酒,他不肯墮落,不肯認輸,他活得比尋常人努力十倍百倍,什么都要做到最完美。他太怕讓人失望了。 一個病人,想靠著自己的努力,別讓別人放棄他,別將他和前面死去的一號二號三號,劃上等號。 他一直在竭盡全力地呼救。 所以他才那么怕出錯,怕自己不夠優秀,怕別人眼里的失望。 但他最后還是被拋下了。 —— “……謝清呈,你沒有病,但你比我還沒有心……” 那一聲帶著克制的諷刺,那一聲實則是嘆息和央求的諷刺,他聽見了,卻聽不見少年其中藏著的哀求與泣血。 謝清呈知道。 有些事情,確實是他辜負了。 那個孩子曾經是那么的信賴他,盡管他對他并沒有多好,只是公事公辦,可是那對賀予而言,竟然已是難得的真誠與平等。 所以賀予罵的并沒有錯,是他太狠心,一直沒有做對,從來沒有做好。 空夜會所內。 “哎呦,賀少,稀客,稀客啊…” 會所經理是個特別伶俐的老爺叔,西裝筆挺油頭粉面,人也滑得和油水里竄出來的老鼠似的。 剛才賀予在和交警說話的時候,他就在旁邊都聽著了,賀予雖然不怎么來空夜,但畢竟是圈里的人,之前要幫家里處理關系的時候,也陪客戶來這里放松過。 通常賀予自己都只是小坐,談吐溫雅地陪人聊一會兒天,氣氛炒熱了,他就去樓下簽單掛賬,讓經理把消費記他卡上,自己也就走了。 今天不一樣。 經理目光如炬,發現賀少今天身邊沒有帶別人,就他自己一位。而且滬大發生的事,整個滬州都傳遍了,作為事件的主角之一,賀予有什么心理應激啊,反常行為啊,那在經理看來都再正常不過了。 估計小伙子中了槍之后,尋思著這日子不能過的那么乏味,所以總算想通透了,和他那群同輩公子們一樣,打算來這里找一找人生的真諦。 賀予在經理眼里就是行走的黑卡,經理鞍前馬后,笑臉相迎。估計賀大少說要他媽出來作陪嘮嗑,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給他媽打個長途熱線再買張早班機票。 “賀少,您今晚要去幾樓?我立馬給您安排最好的服務……” 賀予出門前只簡單地把自己手臂上的槍傷處理了一下?,F在還是簡單的素黑長袖高領秋款衫,牛仔褲,甚至還戴著學生氣的棒球帽,但透過帽檐的陰影,能看到他那雙杏眼籠著成年社會里都罕見的陰霾。 他抬起頭,紙醉金迷的空夜之光淌過他幽暗的眼。 他說:“頂樓?!?/br> “……” 頂樓都是一間間大包,私密性極好,包廂的工作人員也是他們老板親自教的,個頂個的聰明伶俐,要談任何生意做任何事情都是非常合適的地方。 當然,消費也是天價。 經理心想,賀家大少這也真是的,要去頂消還不捯飭一下,得虧今天遇到的是他,不然就這一身簡約隨意到了極點的學生打扮,換成哪個沒眼力勁的手下,估計能把少爺攔下來。 經理想到這里暗自慶幸自己避免了一場血雨腥風,不然以賀少今天這么反常的樣子來看,他被惹了會不會砸場子那都不一定。 “你帶路吧?!辟R予手插在牛仔褲里,淡道。 經理忙舒腰鞠躬,笑臉相迎:“是是是,來,賀少您這邊請?!?/br> 第49章 深墮 賀予平時不喜歡這種脂粉氣特別重的銷金窟,但現在只有這里,能讓他尋到一點屬于人間的血rou熱氣。 “賀少?!?/br> “賀少好?!?/br> 服務生恭恭敬敬地在敞開的包廂門前迎接著他,低眉催首,連眸都不敢抬。 空夜會所是紙醉金迷地,酒池rou林城。娛樂城經營規范,但里頭的服務生個頂個的盤靚條順會來事,一樓舞池里來尋歡的也往往是俊男美女。這其中有很大一批人愿意私下被帶出去,到了私人關系這層,那也就是午夜里正常的男歡女愛,談戀愛嘛,艷遇嘛,誰也管不著。 因此空夜門外總是豪車如云,夜一深,許多膚如凝脂的腿就跨上了老板們的車座,笑吟吟地依偎在旁絕塵而去。 賀予今夜來這里,其實很有些惡意報復的心思,墜進泥潭里,讓他有種自毀的快感。 這種心態就像是一個學生耗費了全部心力和積蓄,卻始終金榜無名,從前再是刻苦努力,當那股支撐著他向上的力氣再而衰三而竭,待再落榜時,也就自暴自棄了。 賀予如今算是想明白了。他想要聽好聽的謊言,又為什么要受那樣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