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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享受著未散的困意,挪動著身體坐到干草上,在這深冬臘月里裹緊了身上的棉衣,然后抽了兩根細長的草,打了個結,然后打了一個又一個的結,結成一個環。 他咬破手指,將血淋在上面。 干草被染紅,在他的凝視下,從中段逐漸燃起,然后化為灰燼。 沉玉始終沒有松開手,任由那火焰灼傷手指,燒得一小片皮膚焦黑。 灰燼簌簌地落于身前。 他對著那高窗透進來的一抹夕照,看著自己被燒傷的手,仿佛那數不清的日夜前,他第一次睜開眼睛,看到四境輪的天空—— 連疼痛都新奇得令人不忍放手。 天黑之后,獄卒又來送飯。 其實傍晚時沉玉便餓了,但他沒有向外界表達,而是自己默默地體會著這具身體產生的饑餓感。 這感受太容易令人陷入思考了。 他從有記憶以來,始終不知饑寒溫飽,喜怒哀樂也比旁人淡得多。早年在四境輪中醒來,他看見身邊的妖魔因欲望而相互殘殺,那些澎湃的歡愉與痛苦圍繞在他的身邊。多少個滄海桑田過去,他逐漸習慣那些東西的存在,卻始終隔岸觀火,無法體會。 今日,他終于在一個從未見過的軀體里感受到了,那些情緒,那些軀體的反應,真實地從身體深處生長出來。 真實得仿佛能一手握住。 只不過這份真實沒能讓他的下屬們更快地找到自己。 沉玉撣下了衣襟上沾著的灰燼,看了眼入夜后徹底黑暗無光的窗外,已經有些不耐煩。 夜里這頓飯與白天的無異,沉玉端起自己的那碗勉強稱得上是豐盛的牢飯,看著那獄卒來到嬰勺的牢房前,飛快地將碗一放,頭也不抬地就飛速走了。 畏懼。 沉玉辨出了那人肢體中傳達出的訊息。 他細細地咀嚼著沒剝凈皮的糙米,那上面沾著些rou沫和醬油,看向隔壁的嬰勺。 嬰勺正原地打坐,盤著膝,后背微微倚靠在墻壁上,已然將近三個時辰不曾睜開眼睛。 沉玉覺得他應該是睡著了。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焦黑,辨別不出那是個什么陣法,但以目前他們二人的處境猜測,對方十有八九也是在與友人傳訊。 他其實就比嬰勺早醒來一刻鐘。 他醒來的那一瞬間,同時意識到了兩件事——第一,這不是他的身體;第二,他幾乎使不出法力。 在認清了這兩點之后,他環顧周遭,才十分不可置信地認清了一個最重要的事實——這里不是四境輪。 他對四境輪以外的世界一無所知,皆是道聽途說,等嬰勺醒來告知,他才知曉這地方便是傳說中的凡界。 而這世上有很多很多個凡界。 并且他原本是想殺了嬰勺的。 沉玉在大約摸清自己當時的處境之后,雖然法力不太能用得上,但他的五感還是俱全,立即判斷出身邊躺著的這位修仙之人,軀殼里裝的也是四境輪中的惡鬼。 既然不是他認識的,那么先殺為快。 誰知嬰勺醒得那么及時。 沉玉已經幾萬年不曾嘗過受制于人的滋味了。自嬰勺醒后,他便幾度后悔,當時自己的身體如果沒有被凍僵,手腕能動得再稍快一點,就能免除這個后患。 沉玉一邊吃著米飯,一邊平靜地看著牢欄那邊閉著眼的嬰勺。 可惜了,魂魄在他手上,現在還不能殺他。 **** 嬰勺夢見了南境。 或許是因為今日發生的種種事情皆過于匪夷所思,即便在夢境中她還在試圖捋……雖然后來捋歪了。 夢里她砍掉了即墨的一條手臂,可她記得被自己砍掉的明明是北境將領玉無更的——算了,反正都是鳥,砍掉的都是一根翅膀。即墨是南境王的弟弟,修了邪術還想要叛亂,渾身著了青色的火,用半邊翅膀撲棱著想要從罪淵里飛上來。 嬰勺站在懸崖邊上,渾身都是血,只是沒有一滴是她自己的。 她覺得今日的視野似乎與往常不太一樣,迷迷糊糊地絞盡了腦汁,想起自己如今住在一個挺拔的男人身體里,很該視角不同。 可她覺得不開心。 于是她拎著鞭子蹲下——那是南境王朱厭用自己的翎羽給她織成的法器——她垂眼看著深淵里那著了火的大鳥,準備在其飛上來的那一刻將他抽成兩半。 即墨掙扎著從深淵里向上沖,朝著她的方向噴火,蠱雕狠戾的鳴叫急速向上,火焰中傳來破風之聲,出現的卻不是蠱雕那丑陋的頭顱,而是一張女人的臉。 女人面容妖冶,從火中鉆出沖著她露出詭異的笑容,從眼周開始浮現紋路,整張臉迅速被細密的毛發覆蓋,訛獸身軀從青色的火焰中鉆出來,白色皮毛上勾勒著血紅色的紋路,把她身上的火都染紅了。 訛獸的軀體膨脹,向她伸出利爪,兇猛地撲過來。 夢境發展到這里,才是嬰勺所熟悉的情節。 她隱約記得自己無數次夢見這個場景,下意識地往懸崖對面一看,長淵果然站在那邊,長身玉立,淡淡地看著這邊發生的事。 是的,他看的只是“這邊”,而不是她。 嬰勺不再給那旁觀者眼神,她已經在夢中演練了無數次,信手拈來地斬下了訛獸的頭顱。 那糊著血的頭顱在她的手中不斷地變換樣貌,一會兒是女人,一會兒是訛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