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99節
早朝,謝紀出列,他沒看奏本,可見早已背得滾瓜爛熟。 “微臣與大理寺卿受命審太子一案,……確有此事……太子分別于去歲三月、六月、八月、十月,至女子家中,行jianyin一事。于四月、五月……另有數案并查,證人證詞,皆過三審……” 洋洋灑灑幾千字的奏本,他張口就來,沒有一絲停頓。朝堂之上,除去謝紀的聲音,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屏息,面色凝重得可怕。 “……太子所為,已盡失民心,乃至上天降災于我大梁,百姓受其苦,庶民承其難。太祖有言,祖宗宏業,斷不可托付無德之輩,寧取賢,不取親?!?/br> 謝紀的聲音,擲地有聲,落在最后那個“親”字上,他停了下來。 死寂的朝堂,猛地一震,像是有一個無聲的聲音,嗡地一聲,所有人都抬起頭,慌張地看向身旁人。 謝紀居然想要廢黜太子? 他瘋了不成…… 已經有朝臣慌張出列,開口道,“縱太子有錯,也不到廢黜的地步。東宮皇儲,事關根本,豈能輕易廢黜???” 朝堂之上,呈現出一種微妙的局面,大理寺、都察院一力要求廢太子,六部四寺之中,除刑部和避嫌的吏部,其余大多數都或多或少替太子說了話。至于以張元為首的內閣,對廢儲一事,卻從頭到尾保持了緘默。 宣帝居高臨下,俯瞰朝堂,沉默良久,終究也沒有說什么。 廢儲一事,一早上自然是沒討論出結果的,但這消息,卻已經傳到后宮。 第131章 天家父子 宣帝一下早朝,孫皇后便匆匆趕過來了。 正宮皇后來,高長海自然不敢叫手底下幾個小太監接待,親自出去相迎。 孫皇后雖心中焦灼,面上卻對高長海很客氣。 大梁皇后的家世都不如何,她這些年盡力幫襯娘家,孫家也只算得上新貴,同衛國公府這種高門,更是沒法相提并論。且她兄長前段時間,才因為教子不嚴,被免了職。眼下乍一得知朝臣請旨要廢黜儲君,自是焦急萬分,對身為御前管事太監的高長海,也不由得比往日更多了幾分客氣謹慎。 “高公公,陛下可在?” 孫皇后客氣,高長海卻不敢自恃身份,客客氣氣地道,“回娘娘,陛下剛下早朝?!?/br> “那高公公替本宮通傳一聲,就說本宮有事同陛下商議?!睂O皇后扯了個笑容,開口說罷,看高長海躬身轉身進殿,她沒理會宮人請她去偏殿稍作的話,眼睛牢牢盯著殿門,一看高長海出來,便迫不及待應了上去。 “陛下如何說?” 高長海面上小心翼翼笑著,心里卻暗自叫苦,口上還只能硬著頭皮傳話,“回娘娘,陛下身子疲乏,娘娘若是有事,還請改日再來?!?/br> 這擺明就是借口了。雖說是天家夫妻,但也是夫妻,哪有丈夫身子疲乏,就把妻子拒之門外的。孫皇后心里哪能不明白,宣帝這是知道她要做什么,索性不見她了,思及此,心頭一顫,面上卻維持著鎮定,頷首道,“陛下既累了,本宮就不打擾了?!闭f著,朝身旁示意。 她身邊的宮女忙上前,捧出手中紅木金漆承盤,是一個不大的白瓷盅。 高長??戳艘谎?,便見孫皇后溫聲道,“這幾日朝政繁忙,陛下亦是cao勞,這是本宮著太醫院開的補湯,還勞公公帶進去,等陛下醒了再喝?!?/br> 高長海自是應下,叫身旁太監接過去,跟皇后行過禮,才帶人進了內殿。 求見皇帝未果,孫皇后沒有半分耽擱,帶人回了永安宮,一進門,便立即叫了心腹嬤嬤過來,正色叮囑,“去,叫人跟兆兒傳話,讓他立刻去正德殿外跪著,向陛下請罪。便是陛下不肯見他,也得跪著!” 那心腹嬤嬤不敢耽擱,立馬出去了。另一個嬤嬤看皇后臉色不好,輕輕替她搖扇,低聲安慰,“……娘娘息怒,陛下膝下,唯有太子一子,以往也是百般愛重的,這次大約也是被那些大臣的話給氣著了。太子服個軟,等陛下消了氣,就好了,娘娘別急壞了身子才是?!?/br> 孫皇后沒作聲,閉上了眼,平復著情緒。 要是在以前,她是真不怕??蛇@次不一樣,玉泉宮那個賤婦,有了身孕。她不知道,宣帝是不是因為這個還沒出生的孩子,才動了廢儲的心思。 是的,宣帝動了這個心思。多年夫妻,就算恩寵不在,她也總能猜出宣帝幾分心思的。他要是沒這個心思,她去求見,他定會見她。 “陛下這次,當真是怒極了?!睂O皇后緊緊皺眉,“本宮雖是皇后,但手中又有幾分權力?孫家如今是說不上話了,能在陛下面前說上話的,不過那寥寥數人。內閣已經避而不見,長公主……長公主素來與本宮不甚親密,疏于往來,想必也是不肯幫忙。要是……” 要是玉泉宮那個孩子,沒了……孫皇后忍不住想,但很快搖頭,不行,她要是早知有今日,早就該動手,但現在那孩子有個三長兩短,只會適得其反,更加激怒皇帝。 為今之計,只有用情打動皇帝,賭陛下會心軟。舐犢之情,總還是有幾分。 皇帝就是不顧及父子之情,對孫女,總有幾分憐惜之情。 孫皇后沉默片刻,忽的開口,“去,請太子妃來一趟?!?/br> 太子妃居于東宮,如今東宮消息閉塞,她并不知道前朝發生了什么,皇后召見,她便叮囑嬤嬤看好女兒,打扮一番,匆匆趕來了永安宮,她踏過永安宮高高的門檻,只瞥見宮廷院內一株石榴樹?;鸺t似朝霞般的花朵到了晚期,幾見枯萎之狀,其下已經結了很小的漿果,但大抵是幼果太多,枝頭壓得很低,上林苑監派人來裁去了些枝丫,用棉布包裹著斷口,莫名看得太子妃有些觸目驚心。 “太子妃?”嬤嬤輕聲叫了她一聲,太子妃回過神,忙抬頭,朝上首的皇后看了一眼,行跪拜禮,“娘娘?!?/br> 孫皇后盯著太子妃看了一眼,示意嬤嬤退下。 嬤嬤后退到門檻外,俯身輕輕關上門,隨著那漸漸合上的縫隙,看見孫皇后面上露出笑容,抬手招了招,似乎是在喚太子妃到近前說話的樣子。 門合上了。 過了良久,那門內才有動靜。嬤嬤忙叫宮女上前開門,正準備上前迎太子妃,卻見往日一貫對她們這些永安宮宮人,以禮相待的太子妃,像是沒看見她一樣,直直地邁過門檻,越過他們,走了出去。 嬤嬤心里詫異,但轉念一想,倒也理解了,大抵是皇后同太子妃說了朝臣請旨廢儲的事,太子妃到底年輕,沒見過這樣的大事,被嚇得一事失了分寸吧。 皇后詔見兒媳的事情,并未驚動宣帝,他倒是真的睡了一覺,醒來后,見屋內燈火憧憧,閉了閉眼。 “高長海?!?/br> 高長海聽見宣帝的聲音,立馬小步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什么時辰了?”宣帝坐起來,靠著枕,悶聲問了句。 高長海端來水,服侍皇帝潤口,邊回話道,“陛下,快戌時了?!?/br> 宣帝“嗯”了一聲,道,“朕許久都沒聽許天師說經了,去問問許天師歇下沒,若是沒歇,請他過來吧?!?/br> 高長海應了聲,卻遲疑了一下,這輕微的遲疑,立馬引起了宣帝的注意力,“怎么了?” 高長海忙跪下,“回陛下,您睡下后,太子就在外跪著了,現在也還沒走,您看……” 這父子倆鬧別扭,苦的還是他們這些伺候的人。太子跪在外頭,外頭伺候的太監、侍衛,都跟著跪著,總不能儲君跪著,他們站著吧,那可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啊。 宣帝“哦”了一聲,沒說見,也沒說不見。高長海不敢揣度圣意,只好起身,低頭退下去,到殿外,瞥見干兒子高思云也老老實實跪著,父子倆交換了個眼神,高思云便爬起來,跟他繞到宮殿另一側的隱秘角落。 高長海到底心疼干兒子,看他一眼,“你小子,跪疼了吧?” 高思云倒是勾唇一笑,也不說話。是疼,但他命賤,早就跪習慣了,以前學規矩的時候,一跪就是一整夜,膝蓋都跪爛了,也就是被衛世子從東宮救出來,到了御前,認了干爹才過了幾年好日子。但劉兆不是啊,堂堂太子,什么時候像這樣跪過啊,能看劉兆跪,就是疼,也值啊。 “干爹,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高長海點頭,“嗯,陛下讓去請許天師。正好叫你小子起來松快松快,別老實巴交一直跪著。今晚怕是沒完的?!?/br> 高思云應了聲,看了眼不遠處劉兆跪著的庭院,燈火憧憧的,心頭一動,便低聲問,“干爹,陛下真的打算……” 他不說,高長海也能明白他的未盡之語,沉默了片刻,才開口,“這誰知道呢?!?/br> 夏天悶熱,高思云感覺后背出了一層汗,粘膩著,外袍貼著皮rou,讓他想到自己被劉兆按在藤椅上,他驚慌失措求饒,卻擋不住那只手狎弄地握住他那殘缺的部位,那種令人作嘔的感覺,和現在有種詭異的相似。 他沒說什么,只看了一眼庭院的方向,朝干爹低聲說了句,走開去傳話了。 許天師來給宣帝說經,戌時一刻鐘進殿,一直到亥時才踏出來。高長海躬身送許天師出來,叮囑高思云送許天師走。 “天師慢走,夜深路黑,且小心些?!?/br> 許天師對高長海的態度倒不錯,并不因他是殘缺之人而輕視他,還朝他頷首。待二人走遠,高長?;氐?,看見蠟燭有些暗了,上前想拿出去換一支,卻驚動了合眼的宣帝。 皇帝睜開眼睛,忽的道,“讓他進來吧?!?/br> 高長海一愣,又看了眼皇帝,立馬應下,“是?!?/br> 劉兆被叫起來的時候,還有些恍惚,起來時還一個踉蹌,被高長海一把扶住,“太子爺小心些——” 劉兆精神恍惚之間,也沒有跟高長海說什么,只是跟著他進了殿,看見了坐在書桌前的父皇,直到高長海退出去關門時一聲輕響,他才一個激靈,整個人驚醒過來。他回過神,趕忙跪了下去,“父……父皇?!?/br> 宣帝居高臨下看著他,聲音很淡漠,“你來做什么?” 劉兆愣了一下,道,“兒臣來請罪?!?/br> 宣帝看他,良久,才像是剛聽到他說什么一樣,“請罪?什么罪?” 劉兆自然不是真心覺得自己有罪,他不過睡了個女子,就算那女子有丈夫,那又如何?他是儲君啊,天底下除了皇帝最尊貴的人,不過區區一個女子,如何便攪得這樣他天翻地覆了。但他還記得母親對他的叮囑。 “哪怕是跪到膝蓋爛了,哭到涕泗橫流,磕頭磕得頭破血流,也得求得你父皇心軟?你父皇如今生你的氣,你現在不磕頭,等你的儲君之位被廢了,你我母子就要給玉泉宮那個賤婦和她肚子里的孽種磕頭了?!?/br> 劉兆以為自己哭不出的,但大抵是跪得他頭暈眼花了,他渾身不舒服,眼淚竟也沒什么阻攔地流了出來,乃至嚎啕大哭,涕泗橫流。 “父皇,兒臣知錯了,兒臣不該做那些事。兒臣很后悔,請父皇責罰,重重責罰兒臣。兒臣辜負了父皇母后的期待,兒臣以往太過任性,仗著父皇的寵愛,犯下彌天大罪……”他跪行朝書桌靠近,顧不得體面和倨傲,抱住宣帝的小腿,痛哭流涕,“……兒臣知錯了,兒臣有悔改之心,再不會犯了?!?/br> 宣帝只沉默看著面前的這一幕,久久沒有開口,等劉兆哭累了,才忽的問,“你今日來我面前哭,是真的知錯了,還是怕了?你有多少事瞞著朕?” 劉兆茫然,不明所以。 “你說自己知錯了,那朕問你,江南供奉給你的那筆稅銀,你用到何處了?東宮的吃喝穿用,皆由十二監所出,你用那些銀子,做什么了?” 劉兆張了張口,“兒臣……” “萬貴人有孕,你有沒有口出惡言,心生惡念,甚至,蓄意謀害庶母及弟妹?” 劉兆就算是嚇傻了,也還記得這個不能認,“兒臣不曾,不曾謀害庶母??!” 宣帝冷著臉,“是不曾,但不是不想,也不是不敢。你拿著那筆稅銀,讓孫家結交拉攏朝臣的時候,是怎么想的?”宣帝低下頭,直視著太子的眼睛,“是覺得,儲君的位置,坐得太憋屈了,想朕快點給你騰位置?還是覺得,朕老了,該給你讓位了?!劉兆,是不是?!” “儲君再好,哪有當皇帝好?” “朕罰你禁足,你心里百般不愿,怕是早就想取而代之了吧?” 宣帝一句句的逼問,語速快得和他平日里溫和的模樣,大相徑庭,他看著劉兆心虛地低下頭,胸膛被失望、憤怒填滿,他一把抓住座椅副手,厲聲喝道,“這天下遲早是你的,你就這么等不及嗎?!” 劉兆被質問得肝膽俱裂,他怎么都沒想到,自己的這些動作和念頭,竟早就在宣帝面前暴露無遺,他連一句話也回不上,呆呆愣住。 宣帝靠回座椅,深吸一口氣,胸膛起伏著。當初前刑部尚書要查稅銀案的時候,他讓胡庸攔住了,他只當太子奢靡,自己用了,直到魏戟請罪說出當時查出那筆稅銀流去了孫家。 他才知道,胡庸那時就沒和他說真話,他的心腹,一手提拔的胡庸,在他和劉兆之間,選擇了向儲君示好。 真是他的好兒子,他的好臣子??! “既無話可說,便滾回你的東宮去?!毙坶]眼,冷冷一句。 第132章 自作自受 東宮 寧氏低著頭,見床榻上的皇太女沉沉睡去,便將帳子拉下來,因怕驚醒了小女童,動作很是輕柔。她起身,正要出去,就聽見身后的門被打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寧氏抬眼一看,見是太子妃,剛要開口,卻見她臉色慘白,神情恍惚,不禁嚇了一跳。 寧氏下意識上前,口里喊了以前在府里才喚的稱呼,“娘子這是怎么了?” 太子妃抬起頭,牢牢握住乳母的手腕,力度之大,令寧氏一時吃痛,但她沒有掙扎,只是抬手環住太子妃,如幼時哄她那般,輕輕拍著肩膀,“出什么事了?您別慌,奴婢在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