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100節
太子妃沒有說話,直到被寧氏扶著坐下,一杯熱茶塞進她的手里,冰冷的手逐漸回溫,渙散的意識也隨之歸來了。她張了張口,叫了一聲“嬤嬤”。 寧氏被她叫得心都碎了,太子妃是家中長女,還不到兩歲的時候,夫人就誕下了第二胎,是個男孩兒,太子妃又是jiejie,又是女孩兒,自然不如弟弟得父親母親寵愛??茨赣H抱著弟弟,年幼的小女孩兒便淚眼漣漣地來找她,她奶大的孩子,怎么不心疼呢?小時候命苦也就罷了,長大了又沒嫁得良人,外人只道當太子妃體面,是未來的皇后,可她曉得的,多少苦,太子妃都是朝肚子里咽的。 寧氏哽咽,連聲應她,“奴婢在呢,您心里有什么為難的,跟奴婢說?!?/br> “母后……”太子妃張了張嘴,覺得母后這個稱呼,此時說出來,真是令人作嘔,頓了頓,改口道,“她讓我,用媛姐兒為劉兆求情?!?/br> 寧氏聽得一臉疑惑,“用皇太女求情?” “她給了我藥,讓我給媛姐兒服下。陛下惱怒劉兆,欲廢儲君,皇后想用媛姐兒的性命,來博取陛下的同情?!碧渝局?,解釋道。她想起孫皇后說出這話時的神色,輕描淡寫的語氣,只覺得身上發冷。 她當時自然是不肯的,張口就拒絕了。 “母后,這法子未必有用的。儲君之事,是朝堂大事,如何是媛姐兒一個孩子,便能左右的?!彼g盡腦汁來論證這法子的荒謬。 孫皇后卻像是早就知道她要說什么一樣,手輕輕搭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力道很輕,聲音也很輕,“有用的。陛下只是生氣,只要有件更大的事,把這事壓過去。你想想,若你是陛下,孫女病重早夭,你可舍得去嚴懲痛失愛女、傷心欲絕的兒子?人心都是rou長的,痛不痛,只看你用的力夠不夠?!?/br> “你還年輕,往后還會有更多孩子的。本宮和兆兒,都會記得你的功勞。你想想,陛下廢儲,對你又有什么好處,只要兆兒好好的,你依舊是尊貴的太子妃,一榮俱榮,一辱俱辱的道理,想必無需我教你,是不是?” 寧氏聽到這里,早已嚇得面如土色,張嘴說不出一個字來。 虎毒不食子,天底下怎么會有親祖母,說出這樣的話?但她很快想到,皇后不僅是祖母,更是皇后,是太子妃的婆母,是說一不二的長輩。 太子妃若不答應,一個不孝、忤逆的罪名,便可治她的罪,讓她一輩子翻不了身。 這背后的道理,寧氏知道,自小熟讀女德的太子妃,自然不會不知道,皇后對別人,也許還有所忌憚,但對她,卻是無需有任何顧忌。所以,皇后連威脅的話,都沒有說,大概是覺得,她除了答應和妥協,還有別的法子嗎? 可是,自嫁進東宮,太子妃自認事事以婆母夫婿為先,恭謹孝誠,不敢有片刻的怠慢,即便劉兆的風流行徑,讓她顏面無存,她也不曾有過抱怨。 她為的什么?不過就是為了女兒,一切的隱忍、妥協,都只是為了媛姐兒。 她怎么可能去害她,那樣小小的孩子,柔軟地叫她母妃,睡覺的時候,要貼著她才能睡著,小小的手,握成拳頭,抵在她的胸膛。她抱著她的時候,整顆心都柔軟得無以復加,她寧肯自己去死,也不會去害媛姐兒。 “嬤嬤,我寧愿自己死……”太子妃顫抖著,抓住寧氏的袖子,啞聲道,“我寧愿自己去死,她還那樣小啊,我第一次抱她的時候,我就想,皇后不喜歡她,劉兆因她是女孩,連看都懶得看,那個時候我想,就算給我十個兒子,一百個兒子,我也不換的,絕不換的?!?/br> 寧氏亦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只能流著淚。 …… 劉兆回來時,已經是深夜了。 守門的小太監聽見動靜,趕來開門,被他當胸狠狠踹了一腳,摔到地上,后背撞在石柱上,疼得立刻勾起了腰。 劉兆被帝王一陣質問,嚇得肝膽俱裂,回到東宮,心里那股暴虐卻涌了上來,他狠狠踩在那太監的手上,“狗東西,連你也敢看不起孤!你算什么東西,斷子絕孫的玩意兒,也敢看孤的笑話?!” 太監不敢喊疼,自東宮被帶走了一批人后,一直沒有再派新的太監宮女來,人手不夠用,以往輪值的班,如今都是他一個值了。是太子妃體諒他們,定了亥時后就不用守門的規矩。但這個時候,他也不敢解釋什么,只跪趴著求饒,劉兆覺得沒意思,才一腳踢開他,疾步朝里走。 回到殿內,劉兆怒吼,“拿酒來?!” 太監趕忙捧來酒,劉兆灌了自己一壺,身形一晃,眼前不由得出現自己跪在父皇面前,抱著他膝蓋痛哭流涕的畫面,霎時又閃過父皇陰沉著臉,一句句問得他啞口無言的畫面,心頭暴虐心起,一把抓起桌上放著的酒壺,狠狠朝地上摔去。 太監被這動靜嚇得不敢作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偏偏這又惹了劉兆的眼,他立刻想起,自己當著那些下人的面,跪的那數個時辰。 “都給孤滾!滾得越遠越好?!都給孤滾!滾出去!” 他一邊罵,一邊將桌上隨手抓來的茶盞茶壺,朝外丟去。幾個太監躲避不及,被砸得連連后退,都怕觸了劉兆霉頭。 劉兆氣急,一直將身邊人趕得一個不剩,才回到屋里,將屋內所有瓷器,砸得一干二凈,還不覺解氣,又拿起酒壺灌酒。 太子妃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喝得醉醺醺的劉兆,和空無一人的庭院。 她是來求劉兆的。媛姐兒再如何,也是劉兆親生的女兒,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要來求,求劉兆讓皇后收回成命。 看見滿地的碎瓷片,太子妃沒有理會,她踩著瓷片走到劉兆身邊,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輕輕喊了聲,“太子……” 劉兆已經醉了,沒有反應。 太子妃抬起手,輕輕碰了劉兆一下,正要叫他,卻見劉兆猛地暴起一般,“孤讓你們滾!都滾!” 太子妃嚇得朝后退了幾步,后背抵著門,劉兆見她不走,皺著眉搖搖晃晃站起來,嘴里嘟囔著,“不滾是吧?”一邊環顧四周,迷蒙的雙眼捕捉到床鋪邊放著的鞭子,那是他跟太監玩情趣的時候,用的鞭子,自然是沒有用在太子妃身上過。 但他已經醉得神志不清了,哪里會理會這些,上前一把抓住,回身抬手就要朝太子妃抽去。 眼看著鞭子朝自己悶頭抽下來,太子妃避無可避,只能閉眼打算硬生生抗下這鞭子,就在這時,她聽到“砰”地一聲。 仿佛是什么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太子妃急急忙忙睜開眼,整個人傻在那里,愣愣看著眼前的一幕。 剛剛還拿著鞭子要打她的劉兆,此時整個人呈現一個坐著的姿勢,他坐在地上,雙腿直直地朝前伸著,前額有血,緩緩地流下來,一滴滴滴在他的衣襟上。 太子妃沿著那滴落的血,一點點朝上看,目光落在那根從劉兆后腦貫穿他整個顱骨,直直地捅出他的前額的銅針,瞳孔猛地放大了。他一腳踩在自己親手砸碎在地上的茶壺碎片上,腳下一滑,整個人朝后一仰,頭正正撞在落地銅制燭臺那根銅針上了。 “救我……”劉兆朝面前人伸出手,聲音微弱得幾不可聞,“來人……來人……” 他想動,但那根貫穿他前后腦的,長達七寸的銅針,和沉重的落地銅制燭臺,是一體的。把他牢牢釘在原地,動彈不得,掙扎不得,像一只待宰的豬,扭動著軀體。 太子妃下意識要張口喊人,卻在那個聲音從嗓子里鉆出來的前一刻,閉上了嘴。她靠著門,閉著嘴,胸口劇烈跳動著,滿腦子都是。 劉兆要是死了,她的媛姐兒,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劉兆要是死了,媛姐兒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在發顫,恍惚過后,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讓劉兆去死吧。 他死有余辜,他害死那么多人,做過那么多天理不容的事,早該他去死了,他該死。媛姐兒那么小,就讓劉兆去死吧…… 當一個母親,想要保護她的孩子時,是可以犧牲任何東西,膽敢做出任何大逆不道的事情。太子妃亦是如此,她沒有動,沒有喊人,只是屏住呼吸,眼睜睜地看著劉兆無力的掙扎著,看著他的口鼻涌出鮮紅的血,看著他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直至氣絕而亡。 直到劉兆斷了氣,太子妃才顫抖著手,推開門,她慌張朝外走去,劉兆寢宮的宮人太監,已經都被劉兆趕走了,太子妃很快走出了劉兆的寢宮,她慌張地朝自己的寢宮走,在她沒有看到的遠處,一個穿素白宮裝的女子,隔著影影綽綽的枝葉,疑惑地看向這邊。 周云娥皺了皺眉,停下步子,跟在她身后的宮女疑惑地喚了聲,“娘娘?” 周云娥搖頭,“沒什么,不走了,回去吧?” 宮女自然愿意回去,大晚上的誰不想睡覺啊,這個時辰,連守夜的都睡下了,也就這位主子娘娘,睡不著要出來走,也不怕蚊子咬。 第133章 帝怒 立雪堂 陸則不在的日子,江晚芙不大貪睡,她醒得早,索性起來把昨晚看到一半的賬本看了?;菽锟此赐炅?,才叫人去傳膳。 “今兒膳房這赤豆甜湯熬得好,說是寶清的赤豆,又甜又糯?!被菽锓探碥接蒙?,看她吃的不多,有意哄她多吃點,就指著那赤豆甜湯說道。 惠娘都這么說了,江晚芙自然不好拂她的意,雖沒什么胃口,也還是道,“那我嘗嘗?!?/br> 吃到嘴里,倒真的不錯。赤小豆燜得很爛,紅棗也煮得很軟了,吃起來唇齒之間有股淡淡的豆香。 不等江晚芙吃完一碗,就看見纖云匆忙進來了,屈膝福身后道,“老夫人請您過去一趟?!?/br> 江晚芙有些納悶,這個時辰,祖母不是正做功課嗎,怎么會叫她過去。但她也沒有耽擱,放下碗筷,收拾了一下,很快就帶著惠娘,朝福安堂的方向去了。 到了地方,嬤嬤很快把她請進了東捎間。江晚芙進去一看,屋里除了老夫人,三房的人也在,皆是一臉肅色。片刻后,二房一家三口和陸致也一前一后走了進來。 陸老夫人沉著臉,看人都到齊了,才朝陸三爺示意,“公主已經進宮了,人都到了,老三……” 陸孝朝嫡母頷首,才開口說話,他語速不快,語氣也很平和,但說出的話,卻叫眾人嚇了一跳。 “我早上得了消息,太子歿了?!?/br> 江晚芙聽得一愣,下意識抬頭。劉兆?伸手去端茶杯的陸二爺,亦是整個人一震,脫口而出一句,“怎么會?” 就算如今朝堂之上,眾朝臣都在討論廢儲的事情,但還在昨日,太子都還好好的,只是被陛下禁足于東宮,這才過了一夜,怎么會沒了?那可是在宮里啊。 眾人心頭驚訝,不亞于陸二爺,但等聽完陸三爺的話,卻都陷入了沉默。 醉酒發狂時,踩上自己摔碎的茶杯,一頭撞在銅制燭臺上,銅針貫穿前后腦。且當時伺候的宮人太監,皆被他趕走,因懼怕他的暴虐,無人敢靠近。故而連施救的人都沒有,第二天宮人發現的時候,劉兆的尸身都已經僵硬了。 堂堂太子,這種死法,簡直可以用匪夷所思這個詞來形容。 可以說,缺少這其中的任何一環,劉兆都不至于慘死于東宮之中。倘若他沒有酗酒,沒有砸爛茶杯,沒有趕走下人,沒有性情暴虐到無人敢靠近……但這些都只是他們的猜測和假設了,這匪夷所思的死法,讓眾人腦子中,不由得冒出兩個字。 報應。 劉兆jianyin臣女農婦,無惡不作,卻因為他身份尊貴,過去不曾、將來也可以預見,他不會像尋常人那樣,受到相應的懲罰,付出相應的代價。律法不會制裁他,但冥冥之中,老天爺讓他死在了自己手里。 但這話,誰也沒說出口。 陸三爺說罷,陸老夫人便接著道,“宮中發生這樣的大事,一定會有一場大亂。接下來,你們需得謹言慎行。老二、老三、大郎、三郎,你們幾個是在外的,說話做事,都要多留一個心眼,別讓人鉆了空子?!?/br> 陸二爺等人自是應承下來。 陸老夫人點頭,轉頭朝江晚芙她們幾個女眷說道,“至于你們,要約束好底下人?,F下消息還沒傳開,但也瞞不了多久。你們務必管好丫鬟婆子,嘴碎的,該罰便罰,現在不是寬容的時候?!?/br> 莊氏和趙氏看婆母神色之嚴肅,自然也曉得事情的輕重,趕忙頷首應下,“是,母親,兒媳知道了?!?/br> 陸老夫人沒多話,又叮囑陸致一句,“你媳婦身子重,我就沒喊她過來。你同她說一聲,別嚇著她?!?/br> 陸致應下。 陸老夫人看時辰不早,就讓陸二爺幾個男丁出門了。今日的早朝,肯定是取消了,但衙門還是要去的,且不能耽誤了時辰。越是這樣的時候,越是要謹言慎行,處處小心。陸二爺幾個一走,莊氏和趙氏也被陸老夫人打發走了,倒是江晚芙,被老夫人留了下來。 江晚芙多少也猜到,老夫人要叮囑些什么,無非是府里不歸各房管的下人、府外的管事,等老夫人一說罷,她便鄭重地應下,“孫媳知道,您放心?!?/br> 陸老夫人叮囑罷,才略微松了口氣,合了合眼,道,“原想著,這些日子能松快些,卻不料又出了這樣的事情。出了這事,阿瑜的婚事,只能往后延了。你二嬸、三嬸不管中饋,你多受累些,有什么為難的,只管來找我,我給你擔著?!?/br> 江晚芙看老夫人面上露出疲色,心中不大好受。這個年紀的人,最忌諱的就是太cao勞,好好養著還不見得,一cao心、一勞累,老態就顯出來了。但她也沒什么法子,只能寬慰幾句。 果不其然,不到中午,消息已經傳開了,但對外的說法,卻是太子暴病于東宮,大約也是宮里覺得劉兆的死法太過離奇,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案子,所以才對真正的死因,秘而不宣。 但哪怕只是一句含糊的暴病而亡,也已經引得百姓私下議論紛紛。 永嘉公主入宮后,便一直沒回來,好在叫人回來傳過話,江晚芙才安了心。但她也很忙,除去管好府里不出亂子,還要準備好設奠,給各房準備素服等等?!疤愚?,天下盡哀之”,不光宮里要辦喪儀擺靈堂,各府也要行祭奠禮,除冠素服。 等到傍晚,府里所有艷色的布帛裝飾,都已經撤下,全都換成了清一色的青白二色。 接下來便是等。按規矩,在京七品以上官員及命婦,都要入宮祭奠行禮。但還未等到消息,先出了一件大事。 一道圣旨,都察院和大理寺所有官員,全都下了獄。 江晚芙自然也得知了這個消息,但她知道,并非是因為陸家有人受了牽連。陸家在朝為官的族人眾多,但因為陸勤和永嘉的關系,陸勤在陸家的地位又一貫很高,所以陸氏族人從一開始,就選擇了對此事避嫌。 被牽連的是謝家,陸書瑜的未來婆家。 謝回的父親謝紀,是最早要求徹查太子案的人,同時,他和大理寺卿是太子一案的主審。廢儲之事,也是經他之口,在朝堂之上提出。雖劉兆的死是自作自受,和謝紀等人并無直接干系,但痛失愛子的宣帝,一怒之下,還是遷怒了謝紀等人。 消息出來的當天,謝夫人就匆匆忙忙趕來了府里,求衛國公府出面相助。 江晚芙陪著陸老夫人接待了謝夫人,謝夫人出自書香門第,一貫極重規矩,極要臉面,現在卻也顧不得那些了,上來就要跪,哭得雙目紅腫,讓人看得于心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