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98節
不一會兒,茶水和幾樣糕點就送上來了。糕點樣子很好看,其中就有一碟子蓮子糕。軟糯的皮,裹著淺綠的蓮子餡泥。 趙氏實在不是個能言善道的人,她是個能不開口、就不開口的人。永嘉公主的話也不多,但江晚芙覺得,兩人給她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永嘉公主只是因為身份尊貴,不善于或不習慣于用言辭表達。但趙氏給她的感覺,就像是,她對什么都不上心,所以什么也說不出。 同這樣的人交談,很要些精力。 江晚芙不算擅長交際的人,但也琢磨出些竅門。如她同阿瑜這般親如姐妹的,自然是有什么說什么,無需刻意找話題。但倘是不那么親近的,年齡相仿的,如她同大嫂,便談些蒔花弄草、得了什么茶、學了什么新繡法之類的閑話,另外大嫂有孕,這個也是可以聊的。倘年齡差了些的,就談孩子、談發生了什么新鮮事。 總歸就是找對方感興趣的說。 但跟趙氏,她過去的這些經驗,就全用不上了。 江晚芙也聊得很吃力,等到要走的時候,她也是悄悄在心里松了口氣。 趙氏居然起了身,對她道,“我送送你?!?/br> 江晚芙是晚輩,自不好叫她送,忙道,“三嬸不要客氣,我……” “走吧?!壁w氏輕輕咳嗽了一聲,聲音很輕地說道。她的嬤嬤見狀,趕忙給她披上一件薄薄的披風。不等江晚芙推辭,趙氏就走了出去。 江晚芙只好跟上她。 送到三房的月門口。三房附近種的最多的,是黃榆葉梅,這種花又叫棣棠花,青枝秀麗,開的花是金燦燦的。 江晚芙看那些花,覺得開得很好看,三房看上去很冷清,但這些棣棠花卻開得很好,給人一種熱熱鬧鬧的感覺。 趙氏停下步子。江晚芙輕輕屈膝,柔聲同她告別,想了想,還是道,“眼下時疫已消,京中也多半太平了,三嬸若是得空,出去走走也是好的。我看書上也說,人就跟鳥一樣,悶久了,會不舒服,得出去看看走走,心情舒暢了,身上也能舒服些?!?/br> 趙氏倒一愣,她抬起眼,一直垂著的眼皮,也抬了起來。她看著面前的江晚芙,看見她的臉,攏在夏日的陽光里,眼睛是烏黑的,像寶珠般晶瑩。纖細脖頸處,有幾根碎發貼著頸側白皙的肌膚,吹彈可破的肌膚下,隱約可見流淌著血液的血管。 真年輕啊…… 趙氏也不知道自己是羨慕,還是嫉妒,亦或是別的什么情緒。她茫然地沒有回話。 江晚芙卻以為她是嫌自己多事,她倒也不后悔說了這話,既是一番好意,說了就說了,趙氏不領情,那是她的事情。她卻不能因為她不領情,就不說了。她抿抿唇,輕聲道,“那我就回去了,三嬸?!?/br> 趙氏聽了這話,下意識點頭??慈藵u漸走遠了,她也沒動,還是嬤嬤看她一直站著,怕她受涼,上來叫了句太太。 趙氏才如大夢初醒一般,回過神來,但也并沒有說什么,只是點點頭。 …… 江晚芙這邊,剛才陸三爺的隨從來傳話,三爺要留阿弟吃飯,陸機也在,況且又是在府里,江晚芙倒并不擔心什么,點頭答應了。如今回去的時候,便只剩她跟惠娘兩人了。 兩人走得不快不慢,慢慢說著話,倒是這兩個月以來前所未有的愜意和心安。 惠娘道,“先前府里事多,奴婢便一直沒跟您提。劉管事他來跟奴婢打聽纖云,聽他的意思,是替他兒子相……” 自江晚芙接手中饋后,底下管事幾乎沒怎么動,一來像國公府這樣的地方,就是個下人,做到管事的位置上,也是很有些本事的,二來她并無私心,沒打算從中公撈錢,既然沒這個心思,那管事是不是她的人,就無關緊要的。只要活不出錯,她便容得下他們幾個。 也因著她這做法,幾個管事摸清她的態度后,做事反倒比以前更積極了,隔三差五都來找她匯報,畢竟,倘若她扶一個自己人上位,那唇亡齒寒,其他幾個管事,為了自己的利益,私下肯定會聯合起來,怕她奪他們手里的權。但她大公無私了,幾個管事里,沒有誰是她的“自己人”,那便人人都想做這個“自己人”了。 幾個管事態度的轉變,江晚芙自然也看得一清二楚,比起她去費力拉攏他們,倒不如讓他們自己來表現給她看。她只需端坐釣魚臺,便可掌控全局。 這也算是她琢磨出來的御下之道了。 江晚芙想了想,“纖云自己怎么想的,你可問過她了?” 纖云跟菱枝跟了她這么久,她定是要給她們找個好歸宿的。國公府的管事,走出去也是很體面的了,想必家底不會少。且劉管事是個聰明人,既然開這個口,就說明有這個底氣在。 除去幾個管事之間的明爭暗斗,這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惠娘見她問了,搖頭,“還不曾問?!鳖D了頓,遲疑道,“……您不是說,對幾個管事要一視同仁,要是把纖云嫁過去,這不就有了遠近親疏了,旁的管事心里……” 比起纖云跟菱枝,惠娘心里,到底是把自家娘子的利益,看得更重的。她怕自己跟纖云一提,纖云也動了心思,那自家娘子不答應,就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了。所以,她也一直憋著沒說,眼看著府里太平了,才提了這事。 江晚芙卻不會為了自己的利益,就犧牲身邊人。真這樣做了,身邊人又怎么肯跟著她,這世上哪來無怨無悔的忠仆,就說惠娘,情誼自然是有的,且也是深的,這一點,江晚芙一點都不懷疑。 但她重用陳叔,把惠娘的兒子放在阿弟身邊,這些將他們姐弟的利益和惠娘一家的利益,捆綁在一起,才會牢不可破。 對纖云和菱枝,自然也是如此。 江晚芙只點點頭,“好,我知道了?!?/br> 惠娘見她心里有數,也松了口氣,不再提這事了。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離明思堂不遠的廡廊上了。 這時,一人從矮橋對面走過來,看見主仆二人,愣了愣。 江晚芙看見來人,屈膝跟他見禮?;菽镆裁π卸Y,“大爺?!?/br> 陸致像是有些恍惚,等回過神來,就看著江晚芙,眼睛里像是攢動著什么。 江晚芙不解,但等她仔細看,又好像什么都沒有了,面前的陸致,又是往日那個溫和儒雅的郎君了。她想了想,主動開口,“聽大嫂說,您去了趟宛平,是今日回來的嗎?” 陸致垂下眼,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溫和地道,“嗯,是今日剛回?!?/br> 江晚芙一愣,他這樣笑,仿佛叫她看見了一年之前,那個在渡口撐著傘,朝她走來的儒雅郎君,好似他們之間先前那隱隱的隔閡與齟齬,消失得杳無蹤跡一般。 同住一個府里,她自然是不想與人為惡的,雖不明白陸致為何忽然不再計較從前之事了,但對她而言,畢竟也是一件好事。 江晚芙感覺,自從陸則勝仗的消息后,一直是好事接踵而至,這大約便是應了那句“否極泰來”了。 她心中亦松快不少,面上不自覺帶了笑容,柔聲同陸致告別。 第130章 廢儲 回到立雪堂,手下的管事來了一趟,送了下半年放籍離府的名單過來,給江晚芙過目。 國公府是高門,對下人一貫不算苛刻,每年主動離府的情況很少見,基本也只有兩種。一是到了年限的丫鬟,家里給說了親事了,便自請放籍出去嫁人。第二種便是上了年紀的,家里有兒子兒媳給養老的,領一筆遣散費,自請離去的。 這都是有舊可循的,沒什么特別的。 江晚芙翻開看,京城府邸減三十五人……宛平減一十九人,大興……大通…… 她看得快,她以前在蘇州的時候,也是管著自己和阿弟的院子的,雖不大,但也被她管得井然有序,連繼母都插不進手?,F在做的,跟以前比起來,也就是事情多了些,管得人多了,經手的銀錢多了。 管事看她沒說什么,也就退下去了。江晚芙把名冊給惠娘,叮囑她跟上半年送來的放在一處,又讓她叫纖云過來。 纖云就在院里,很快就推門進來了。 江晚芙跟自己人,自然是有話直說的,三兩句把劉管事兒子的事說了,道,“你和菱枝,是打小就跟著我的,比起后來的,我自是看你們更重些的。劉家也跟惠娘提了幾回,從態度上看,是誠心誠意的,端看你自己如何想了?!?/br> 纖云雖比菱枝年長個半歲,也比她沉穩許多,在立雪堂也被小丫鬟們一口一個“纖云jiejie”的喊著,但小女兒家家的,提起婚事,總歸還是有幾分羞赧的。但臉紅歸臉紅,她并沒支支吾吾,只聲音比往常輕了些。 “這事,劉娘子也托人跟奴婢提過一次,當時府里正亂著,奴婢怕您憂心,便也沒跟您提?!崩w云輕輕地道。 江晚芙聽著頷首。劉管事既然跟惠娘提了,那劉娘子托人再跟纖云本人提,也就不奇怪了。只是到底做得太急躁了些。 倘若惠娘真就把這事給瞞下了,或者她沒跟纖云提,就替她拒了,而纖云恰恰對劉家有意,那她同纖云主仆之間,真就有了嫌隙了。還好,她并不是那樣的人,也不會做那樣的事。 纖云搖搖頭道,“不過,奴婢已經回絕劉娘子了。奴婢還不想這么早離開娘子呢……” 江晚芙聽了,失笑道,“這算什么理由。劉家你不喜歡,那便算了,我叫惠娘替你回了便是,劉管事一家也是要臉面的,想必不會再說什么。至于婚事,你遲早是要嫁人的,我也不舍得耽誤你,你先自己挑,有相中的,便來同我說。若遲遲相不中,那就我替你看了?!?/br> 纖云笑瞇瞇點頭,“我都聽娘子的?!?/br> 她又不是傻子。她一個孤女,背后又沒娘家,這國公府隨便挑個家丫鬟,都比她關系硬。劉家看中她,無非是想借她討好娘子。她同娘子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娘子這個人心好,又極為念舊,只要她不作死,她跟菱枝在娘子心里是獨一份的,后來的丫鬟再貼心再厲害,也越不過她們。 她日子過得舒舒服服的,何苦要給自己找個婆家,公婆可比娘子難伺候多了。就是要嫁,那也得是她自己愿意去受那個罪。 不過這樣的人,她大抵是碰不到的。 江晚芙同纖云聊過,知道她心中所想后,惠娘再過來的時候,她就叫她去回了劉家了。 江容庭被陸三爺留下吃飯,宴上有果酒,特意給他們小郎君準備的,他喝了幾杯,有些上臉,陸機便不放心,偏要送他回去。仆婦看兩個小郎君紅著臉回來,趕忙來跟江晚芙說,江晚芙便也匆匆趕過去了。 陸機剛扶江容庭躺下,回頭就看見一道青綠的身影,下意識抬眼看,見來人是誰,忙站直了身子,恭敬有禮地給江晚芙見禮,“二嫂?!?/br> 江晚芙進門,微微笑了一下,“多謝你送阿庭回來?!?/br> 陸機垂下眼,他站得很直,回話的時候,顯得格外的乖巧,是那種討人喜歡的晚輩,他搖搖頭,“二嫂客氣了。我同阿庭興趣相投,私下也以兄弟相稱,都是相互照料的。先前在國子監的時候,阿庭也幫了我不少的?!?/br> 說罷,他又抬起頭,看了眼面前的江晚芙。 他這個年紀,其實已經到了知人事的時候了。之前嫡母還說要給他一個丫鬟做通房,被父親攔住了,那丫鬟的模樣他都忘了,只記得叫什么蓉。不知道是哪個蓉,芙蓉花的蓉,還是容易的容。 陸機感覺自己想得有點遠了,忙回過神來,看二嫂的臉。她是笑著的,眼睛也微微帶著點彎彎的弧度,很好看,但好看之外,還有一種很溫暖的感覺。像她送去的衣裳一樣,看著很好看,摸上去,里面就有一層細細的絨,很暖和的那種。 “聽阿庭說,”江晚芙看他不說話,就主動道,“過幾日國子監就要復課了?” 陸機忙點頭,乖巧答話道,“嗯,定在初九?!?/br> 江晚芙只是聽阿弟說了一句,倒不知道具體的日子,如今曉得了,便覺得要提前叫惠娘和纖云他們先準備著了。國子監課業一向安排得很緊,這次時疫耽誤了近兩個月的課業,加上秋闈在即,這回學子們去,輕易怕是不放他們出來了。 心里盤算著,面上倒是含笑點頭,輕聲道,“聽祖母說,這次秋闈,小叔打算下場試一試,那我就預祝你榜上有名了?!?/br> 國子監的學子,可以直接參加秋闈,這也算是入國子監的一大好處了。但像陸機這個年紀的,基本也就是下場練練手的程度,連家里都不報什么期望的。所以,江晚芙也不會說什么一舉奪魁,顯得太假了。 陸機不妨她說起這個,耳根慢慢地紅了。其實他也知道,以自己的學問,還早得很,但此時此刻卻也不想叫她看輕自己,便只道,“多謝二嫂,我會盡力的?!?/br> 江晚芙看他一臉正色的樣子,又覺得自己怕是給他太大壓力了,忙點頭柔聲道,“盡力就好,不是有句話,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小叔年紀尚小,也不著急的?!?/br> 陸機點點頭,跟她告辭出去了。 江晚芙看他走了,到床邊看了眼自家阿弟,他倒是睡得很死?;菽镆捕肆藷崴^來,擰了帕子遞給她,邊道,“小郎君睡得真沉……” 江晚芙接過帕子,試了試溫,覺得不燙了,才俯身給小郎君擦臉,邊輕聲道,“怕也是累壞了。跟婆子說一聲,叫人晚上看著些,別叫他吐了。醒酒湯溫著,明早起來,叫他灌一碗?!?/br> 惠娘應下,出去吩咐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日,宣帝已經正式下了旨意,詔陸則攜京師三大營回京。 消息一出,國公府儼然更炙手可熱了。本來打了勝仗,就要論功行賞,以往衛國公府打了勝仗,也沒有這等火熱,那是因為朝臣們都知道,皇室對國公府有忌憚,且陸勤于武將官職上,已經官至大都督,升無可升了,但陸則不一樣。 他尚年輕,前途不可估量。且帝王如此信重于他。 也有人私下里擔憂,這豈不是第二個胡庸了。話剛說出口,就被身旁同僚一句話給堵了回去。 “胡庸之流,如何能與衛世子相比?” 胡庸仗著帝王寵信上位,素日只溜須拍馬,逢迎討巧,并無實在功績,不過一諂媚小人,于任上時橫行霸道,斂財賣官,可算得上無惡不作。若非帝王還念舊情,就是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但陸則呢,他背景干凈,長公主與衛國公之子,身上既有戰功,雖不比祖上赫赫,但比起京中的名門郎君,卻是綽綽有余的。在刑部時,也素有好名聲。就連年輕郎君最容易栽跟頭的女色上,也沒什么風流名聲,私德干凈。 沒人真心覺得,陸則就是第二個胡庸了,就連說這話的人,也改了口,“是我言錯,是我言錯?!?/br> 但比起國公府,朝堂之上議論得最多的,卻是太子劉兆。 都察院和大理寺這次是下足了功夫,不到半個月,東宮的職官、屬官、監官,已經被審了三輪了。其實案子很好查,劉兆以往欺男霸女的行徑,樁樁件件,比比皆是。 都察院謝紀和大理寺卿是一路人,都是那種恪守公正道義的直臣,從當初謝紀帶頭死諫就可見一斑。換了旁人,如最開始接手案子的順天府同知,大抵查來查去,差個囫圇便也罷了,連罪名都含糊地一帶而過。 但謝紀和大理寺卿不同,不到半個月,案情已經明朗。案情奏本,也直接落了都察院和大理寺的官印,遞到了內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