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96節
高長海不放心,特意把干兒子喊來,“思云,你機靈,替干爹看著。吃的就不說了,水一定要喂。隔半個時辰送一回,不管他們喝不喝,你送你的,記住沒?” 高思云自然點頭應下。 他這樣的宦官,是最不被言官看得起的,平日碰見這些大人,是沒一人給他好臉色的。但高思云并不在意,他覺得他們愚蠢,好好地活著不好嗎,非要跟陛下反著來,那可是皇帝啊,但另一方面,他卻又忍不住羨慕他們。 他羨慕他們鐵骨錚錚的樣子,剛正不啊,哪怕是跪著,卻像是站在他永遠碰不到的地方。他在他們面前,明明是站著的,卻好像不能直視他們。 更何況,他們彈劾的,是劉兆。 高思云沒說話,看了眼時辰,示意幾個太監去送水,提醒了一句,“態度恭敬些?!闭f罷,便站回屋檐下的避風處,垂首而立。 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結束,但看情況,今晚是要就這么熬過去了。 …… 這是帝王和臣子之間的拉鋸。一方手握著天底下最高的權勢,另一方,則以性命和官職為注,誰先服軟,意味著哪一方認輸。 這個道理,宣帝當了多年的皇帝,再明白不過。 他起身,走到窗戶前,窗戶是關著的,薄薄的窗戶紙,隱隱約約照出點殿外的場景。他隔著那扇窗戶,注視著窗外的言官。 言官跪著,他站著,他不是不知道劉兆干了些什么,可能知道得不是那么的清楚,但多多少少是知道劉兆的荒唐的。胡庸替他遮掩了多少,皇后和孫家又替他隱瞞了多少,他又多少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地動、山崩、保定兵亂乃至瘟疫,難道真的是上天對他的警示嗎?下一步,會不會真的就是保定失守? 宣帝的手慢慢握緊了,一些曾經或現在出現的念頭,一一在腦海中閃現,他想到胡庸跟太子的勾結,想到萬氏的孕事和欽天鑒的卜算,想到那日在東宮里聽到劉兆脫口而出的那一句“等孤繼位”…… 忽然,他叫了一聲高長海的名字。 “高長海?!?/br> 高長海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問,“陛下?” 宣帝沉默了會兒,忽的道,“準備筆墨?!?/br> 終于,天亮了,一縷金光,從云間斜射到地上,落在言官的肩頭。緊閉的宮門開了,高長海匆匆走出來,手里捧著封圣旨,走到眾人面前,先輕輕咳嗽了一聲。 昏昏欲睡的言官,被這一聲咳嗽驚醒,四肢無力,茫然地抬起頭。 高長海便念起了圣旨,圣旨很短,三言兩語,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但把該說的,都已經說了。 收監太子府詹事、少詹事等七十余人,徹查案子。 這道圣旨一出,徹底打破了僵局。畢竟事關太子,且民生鼎沸,要足夠分量的人來查,才能安定民心。身為刑部尚書的陸則不在京中,案子便交給大理寺和都察院共審,當日,關在順天府里的秀才,那個太子一案的苦主,就被移交到了大理寺。 倒也不是順天府多配合。因為瘟疫的事情,順天府知府劉榮因禍得福,被派去除疫,陰差陽錯地躲過了城中的亂局,代他主持政務的同知,這幾日險些沒嚇破膽,晚上睡覺夢見的都是自己被牽連進去,一家子腦袋都落地了。要么就是百姓沖進了知府,砸了他一身的臭雞蛋。 一天天的,過得心驚膽戰。 一聽說大理寺跟都察院接手案子,趕忙把這燙手山芋送出去了。 第128章 東宮,晨光熹微。 正該是寂籟的時辰,朱紅的宮墻庭院內,往日再規矩不過的宮女太監們,三三兩兩,縮著肩膀,站在庭院里,面上仍留有倉惶驚色。先前的亂象,顯然打破了這座宮殿原有的平靜。 這時,朱紅精雅的隔扇門打開了。 太子妃踏了出來,身后跟著個相貌穩重的嬤嬤,主仆二人站定,太子妃環視庭院,神情無異,仿佛方才什么都沒發生一樣。在她的目光之下,驚慌失措的宮人們,也漸漸安定了下來。 太子妃身側的嬤嬤寧氏見狀,替主子開口,“什么時辰了,在這里呆站著做什么,手上的活都忙完了?” 宮女太監們怔怔,像是被罵醒了一樣,俱行禮后,便一哄而散了。 往日這樣沒規矩,寧嬤嬤自然是要大發一番脾氣的,可今日,她卻只當做沒瞧見。太子妃也沒在意,轉身回屋,無人瞥見她的神色,往日端莊溫和的臉上,藏不住的厭煩。 直至視線落在臥在榻上的女兒,眼見她揉著惺忪睡眼,朝遠處的母親,伸出一雙白嫩的手臂,聲音也嫩嫩的,“母妃……” 太子妃神情倏地柔和下來,上前幾步,環住女兒,幼嫩雙臂環在她的脖頸處,軟趴趴的,似蓬松的棉花一般。露出柔和的笑容,“嗯,母妃在?!?/br> 直到現在,沒人覺得,宣帝會真的嚴懲太子。太子妃不覺得,皇后不覺得,就連太子本人,都沒那么怕。他甚至想不明白,自己不過碰了個農婦,比之以往那樁樁件件荒唐事,簡直不值一提,如何就鬧得這樣沸沸揚揚了。 有那么嚴重嗎? 這些朝臣是不是太小題大作了些? 劉兆壓根沒將這案子放在心上,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但何時真的同罪過了?倒是父皇,那日父皇詔他過去,因他傳話放孫韜入城一事,勃然大怒,斥他目無法紀,罔顧圣意,還問他是姓孫,還是姓劉。 那日后,舅舅就被撤了官,當朝挨了板子。 劉兆雖一貫愚鈍,一門心思都撲在玩樂之上,到了今日,也隱隱覺得哪里不大對,思來想去,總覺得要做些什么才行。只是孫家閉門,往日幕僚親信也都被帶走收監了,劉兆也無人可與商議,苦思冥想半日,只潦草想出個寫陳情奏本的法子。 但陳情二字,要的便是“情真意切”、“言辭懇切”。劉兆荒廢學業多年,往日多有親信代筆,如今一時尋不到親信,礙于情面,又不愿將自己被宣帝責罵一事宣之于口,便硬著頭皮自己動筆,寫寫停停,抓耳撓腮,直到天黑,也才寫了篇干巴巴的奏本。 東宮太子,哪怕是被關了禁閉,深陷輿論,御前伺候的高長海也不敢怠慢,很快將奏本遞到宣帝面前。 宣帝接過去,一眼從頭看到尾,神色非但沒有緩和,反皺起眉,甩手將丟出去,拋在地上。 宣帝信道,也信道家養生之術,覺得怒氣過盛,易傷肺充血,鮮少這般動怒。一旁伺候的高長海趕忙跪了下去。 “陛下息怒,您保重身子啊?!?/br> 宣帝怒氣微滯,面容有一霎的緩和,看了高長海一眼。就連高長海這奴才都知道,勸他保重身子,他的親生子倒好,至今不覺自己有錯,諸多解釋,生怕他誤會了他一樣,卻一句關切的話都沒有。 是太子愚鈍,沒想到這一層。還是他壓根就不在意他身子好不好,甚至,巴不得他不好,便連樣子都懶得裝了? 宣帝克制不住地往深處想,面色沉沉。 宮中諸事,尚未傳至京外,太子案正查得火熱。 然千里之外的宣府邊境,沉沉夜色里,延綿百里的邊防處,卻剛剛結束了一場戰役。散兵們打掃戰場,帶血的旗幟懸在長桿上,于獵獵北風中伸展呼嘯。 陸則在箭樓之上,聽著下屬來報。老可汗一死,幾個兒子都坐不住了,瓦剌內部更是暗流涌動,若是漢族,自是講究攘外必先安內的說法,先把正統定下,再言其它。但蒙古人天性兇殘,他們不像漢人,生長于土壤肥沃的中原大地,戈壁沙漠,注定他們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就必須足夠悍勇,才能活下去。 所以,正統未明,但向南擴張的狼子野心,卻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如今老可汗一死,做主的人沒了,誰都想當那個做主的人,但聽誰的,憑什么,卻要各憑本事了。 這個“本事”,便是誰能給部落帶來更多肥沃的土地,源源不絕的糧食,舒服的絲帛布匹,聽話的奴隸和女人…… 所以,瓦剌會有異動,也全然在陸則的猜測之中。自來保定起,除去派去賑災救人的那一部分人,他與陸勤暗中來去信件,父子二人,一個佯裝調兵保定賑災,一個假做加固各地衛所,誘敵深入,做了數月的局,打了幾場你來我往、不痛不癢的小仗,終于引得蒙古瓦剌主力南下。 折騰了這么久,但好在結果是好的。 經此一役,蒙古元氣大傷,年內大抵是不敢再有大動,即便是有,大約也是小型的劫掠,但宣府等處都是屯兵制,戰時為兵,閑時為農,再加上這些年陸家軍越發赫赫的威名,倒也不懼蒙古人。 …… 不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沿途的火把,照出玄色旗幟上那個深青色的“陸”。 陸則沿著臺階,快步走下城樓,陸勤則幾乎在他到來前一瞬,策馬來到箭樓前,翻身下馬,縱身一躍,身后是浩浩蕩蕩的騎兵,便聽得四周官兵大呼“大都督”。 齊刷刷的—— “大都督!” “大都督!” 陸則站在人群外,看著父親從馬上下來,官兵們嚴守軍紀,不敢上前簇擁,手中舉著火把,火光落在他們還未來得及擦拭的面孔上。跳動著,照亮他們臉上的血,瞳孔里幾乎滿溢而出的敬仰。 他們像仰望神一樣,仰望著陸勤。他們戰無不勝的大都督。 民間有句戲言,九邊不知劉王鄭,只知衛公鎮邊陲。 意思是,九邊的老百姓日子過得苦,年年打仗,年年打仗,早已不知道朝廷姓劉還是王,只知道鎮守邊陲的衛公。 這樣的民心所向,帝王不忌憚,才是天方夜譚罷。 陸則出神,不過片刻功夫,陸勤已穿過人群,到他面前。宣府的將士們對于陸則,也很熟悉,不像陸家人對陸則身上流著劉家血的忌憚,在宣府,將士們對這個敢闖能打、沒什么官架子的世子爺,同樣很是尊敬。 陸勤拍拍兒子的肩,叫了幾名副將過來,耳語叮囑了幾句戰后的事宜,便同陸則一起離去。 二人來到宣府的府邸,說是府邸,其實也就是個不大的院子。都督府雖闊亮許多,但因在內城的緣故,打仗不便,陸勤很少住都督府,多半住在此處。加之府邸管家知外頭打仗,早就備著主子得勝歸來,父子倆一進門,便有仆婦迎上來,陸勤隨口吩咐,“備水沐浴?!?/br> 吩咐罷,又朝陸則道,“收拾好了,記得來我書房一趟?!?/br> 陸則自是頷首。 洗凈身上血污,陸則起身,抓過架子上的換洗衣物,那架子模樣老舊,似乎不穩,他不過略用了幾分力,那架子便發出沉重的嘎吱聲響,陸則剛皺眉,還沒來得及做什么,就見那門猛地推開了。 陸則飛快抬手,披上里衣,遮住赤裸上身,聲音冷冰冰的,帶著不虞,“誰?” 推門的老媼被他的冷峻神色,嚇了一跳,但還是鼓起勇氣,探著腦袋往里張望,若不是陸則看得分明,門外是個花燭殘年的老媼,簡直要懷疑她的意圖了。 但這樣的年紀,總不至于對他有什么不軌,難道是間諜探子? 陸則下意識朝陰謀詭計的方向想,卻見那老媼仔仔細細看了好幾眼,才磕磕絆絆的解釋道,“婢還以為將軍磕著碰著何處了,才一時忘了規矩,推門來看的?!?/br> 陸則對老媼的解釋,不置可否,但也不會對這樣一個、年紀幾乎快趕上他祖母的老婦,說什么難聽話,便不再說什么。略過這小小插曲,陸則穿戴齊整,推門出去,過去數年,他常來宣府,對這府邸倒是熟悉,也沒找下人引路,踩著夜色,自己便朝南側的主院去了。 他到時,管事仿佛剛送什么人出門,見他便忙上前,引他去書房,邊道,“世子爺稍坐片刻,國公爺方才留了話,他很快便過來?!?/br> 陸則頷首。片刻,陸勤便過來了。 “方才送來的,你先看看?!标懬谶M門,沒說什么家長里短敘舊的話,先將一奏本遞過去,語氣淡淡的,聽不出什么情緒。 陸則接過,展開,一眼掃過。是這次的軍情奏本。軍營里的文士是專門寫這些東西的,最曉得輕重。打仗歸打仗,但筆頭上的東西,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同樣是打敗仗,“屢戰屢敗”同“屢敗屢戰”,給人的觀感便大為不同。 文士言辭老練,雖無華麗辭藻,但戰事這種奏本,本該樸實無華,若加之諸多辭藻,反顯累贅。陸則很快看完了奏本,他沉默一瞬,抬眸淡淡道,“孩兒覺得,可改一處?!?/br> 陸勤正喝茶,聞言也抬起眼睛,父子二人目光碰至一處。陸勤面無表情地點頭,“哪一處?” 陸則起身,帶著奏本到書桌邊,執筆沾墨,懸腕在奏本上劃去一處,繼而沒有半分遲疑的落筆,在一旁寫下一字。 陸勤沒起身看,也不知是他對陸則過于放心,還是旁的什么原因,父子二人都沒理會那書桌上的奏本,談正事的氛圍散去,陸勤舒展眉心,開口問,“你二叔的事,沒叫你為難罷?” 邊關消息滯后,陸家又刻意瞞著,消息傳到陸勤耳中,都已經事過境遷了。但當老子的,問總是要問的。 陸則搖頭,“算不得為難。二叔雖有紕漏,但也不能怪他一人?!?/br> 陸勤聽出兒子替老二說話的意思,心里自是滿意的。自家人自是要護著自家人的,陸則姓陸,當然要護著陸家人。嘴上卻道,“你二叔這個人,性子多情散漫,其實不適合為官。好在他那個位置,便是有錯,也無傷民生,總能處理得過來?!?/br> …… 父子二人,說是閑聊,其實跟對答也沒甚區別,多半是陸勤問,陸則答罷了。待家中事都問過了,陸勤才開口放人,道,“也不早了,你回去歇著吧?!?/br> “父親也早些歇息?!?/br> 陸則起身出門,還未走遠,隱約聽見幾聲很輕的咳聲。天邊已經泛著一絲絲銀白了,風刮過一陣,宣府的風很凜冽,還未入冬,屋頂的青色瓦片上,已經結了一層薄霜了。 陸則回到房間,說是歇息,也只是閉眼睡了一個多時辰。天一亮,諸多事情便接踵而至了,在外打仗,哪有安生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