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89節
江晚芙見狀,主動開口,“我送送您?!?/br> 惠娘幾個撐著傘,她們走到廡廊下,仆婦們便放緩了步子,落后了幾步。 雨還在下個不停,廡廊翹出去的廊檐,成串的雨往下落,幾乎連成了一條線。江晚芙看著廊檐下的雨,有些出神。她想到陸則,這么大的雨,路上濕滑,行軍不便,幸好她這幾日跟惠娘幾個,給他趕制了足夠多的衣裳,便是要換,也足夠了。 陸老夫人看她不說話,倒也很理解,她自己也是這么過來的,感同身受。 一直走到福安堂,兩人進了正屋,江晚芙要走的時候,陸老夫人才開口,她握著她的手,那雙蒼老的眼睛里,是歷經世事的滄桑和睿智。她的聲音也很溫和,不像是長輩的訓誡,在淅淅瀝瀝的雨聲里,顯得格外的慈祥,讓江晚芙想到自己的祖母。 “陸家的男人,沒有一個貪生怕死的。你既選了這樣的男子做夫君,便要陪他一起走下去。心里越是擔心,越不能露出一點膽怯,他們在外,是保家衛國,所以,家里不能亂,知道麼,阿芙?” 江晚芙微微一怔,眼眶涌上一股熱意。 她其實一直很敬佩祖母,她嫁到陸家幾十年,從送自己的夫君,到送自己的兒子,如今到送自己的孫兒。她永遠站在人群的最前面,面帶驕傲地,送他們出征,從容鎮定,哪怕一言不發,也讓人從心里生出一股信服。 她當然要陪陸則走下去的,他做什么,她都會陪著的。 “多謝祖母教誨?!苯碥胶笸艘徊?,屈膝福身,“阿芙知曉了?!?/br> 陸老夫人看她神色,終于頷首,輕聲道,“好,回去吧。別淋雨……” 江晚芙應下,服侍老太太躺下小憩,才出了福安堂?;亓⒀┨?,衣衫到底是濕了,她進屋換了身衣裳,再出來的時候,走到窗戶邊,就看到屋外廡廊下,幾個小丫鬟正跟著嬤嬤纏繡線,穿著青色的褙子,五顏六色的繡線。 惠娘進屋來,看見窗戶開著,上前關了,端著姜茶過來,低聲道,“夫人今日起得早,屋外到處都濕漉漉的,也沒處去,不如喝了姜茶,歇一會兒?” 江晚芙不困,喝了姜茶,索性叫丫鬟點了蠟燭,自己坐在窗戶邊,繼續抄那日抄到一半的經書。 本來這幾日該抄的,不過因為陸則要去保定,她便帶著仆婦們給他收拾行李、趕制衣物,陸則的衣物基本錦袍之類的,雖穿上很是清俊合身,但卻不如棉袍耐穿耐臟,她們忙了幾日,才堪堪準備了些。 至于抄經的事情,自然而然就被耽擱了。 江晚芙抄得很認真,起初還被雨聲所擾,心里亂糟糟的,抄著抄著,心就靜了下來。她算是明白了,為什么老太太和永嘉公主都喜歡抄經,一個人,若是什么都做不了的時候,便會將希望寄托在這些事上。 神佛道巫,無論哪一種,漫天神佛菩薩,哪一個都好,信女別無所求,只求夫君平安。 剩下的半卷經,江晚芙抄了近一個時辰,一直到最后一個字,她擱下筆,才覺得手腕有點酸疼。桌上擺著的蠟燭,也有點暗了,她找到花剪,修剪去一截燈芯。 可能真是抄經有用吧,不到中午,雨便漸漸小了,等到用過午膳,雨已經徹底停了。 雨后的空氣,格外的清新,整個院子里的花草樹木,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越發碧綠可愛,江晚芙還特意去看了葡萄藤,惠娘細致上心,除了一串被雨泡得發爛,剩下的四五串,都長得不錯。 下午的時候,江容庭跟陸機過來了。今日是休沐,國子監規矩嚴,那么大的雨,都不準他們回府,兩人剛回來,就直接過來了,還穿著江晚芙叫人送去的衣袍,并肩進來,個子一般高,像是兄弟一般。 因有小叔子的緣故,就在暖閣見客的。陸機進來后,很是恭敬,喚她二嫂,道,“多謝二嫂送去的衣服和藥,很是派了用場?!?/br> 江晚芙倒不居功,喊他們坐,“用得上就好?!毖诀哌M屋來給他們奉茶。 陸機捧著茶,喝了一口,喝茶的時候,忍不住抬眼去看上首的二嫂,他看見她,就想起有一回他下學,在池塘邊看見她,二嫂帶著姚晗,教他喂池塘里的錦鯉。他過去跟她打招呼,她還給他遞了一把魚食,他那個時候很累,但不知道怎么的,像是挪不開步子一樣,便一把魚食都灑了,才跟她告辭。 可能說起來,別人都不會信,他有的時候,心里很羨慕姚晗。雖然他無父無母,但二嫂待他如親子一樣。至于他,他知道的,嫡母心里很厭惡他,三房要是有嫡子,輪不到他來挑擔子。就像二嫂會給江容庭送衣物和藥,嫡母是絕不可能想起他的。 幸好,三房沒有嫡子。 他這個庶子,才能跟嫡子一樣進學,他還主動跟江容庭親近,其實他什么時候親近過誰,還不是為了討好二哥罷了。 畢竟,二哥才是以后國公府當家做主的人。 幾人說著話,等到要走的時候,陸機才把自己帶來的糕點拿出來,擺在桌上,道,“剛從路上回來,看見一家鋪子在賣涼糕,便送些給二嫂嘗嘗?!?/br> 江晚芙是嫂子,跟小叔子其實不大熟。尤其是最小的陸機,她連話都沒怎么跟他說過,偶爾幾回,還是陸機問她阿弟的事情。不過可能是她給他送衣物,他就要還禮罷,江晚芙也就點點頭,含笑應下來,“那就多謝四弟了,我一定嘗嘗?!?/br> 說著,就叫纖云收起來,還包了些一口酥和云片糕做回禮。 陸機一走,江容庭便開口,說起西山的事情。 按他說的,西山的情況也不容樂觀,本來山體就因地動而松動,再加上經日的雨水,更是泥沙俱下。西山附近的村鎮地勢低,先被掩蓋,又被高處而來的水所淹,傷亡慘重。 而傷亡都還是其次的事情,災后的處置,才是最難的。百姓需要安置,尸首需要處理,還有牲畜、雞鴨等,重建都是后頭的事情,常言災后必有疫,西山離皇城不近,但也算不得遠,且內外城一貫是相連的,如今也已經封城好幾日了。 “……在這么封下去,定然是不行的,內城的糧食倒無妨,但蔬菜之類的,大多從外城進。就這幾日的功夫,菜價都翻了一倍了?!苯萃ビ袟l不紊說著,像個商戶一樣。 江晚芙聽得有趣,“你不是在國子監念書嗎?哪里打聽來的?” 江容庭笑瞇瞇,“膳房采買的管事跟我說的。我給他孫兒取過名字?!?/br> 江晚芙覺得,自己真是有點小巧自家阿弟結交人的本事了,指不定以后他們江家,還真能出一個大官呢。 第117章 國子監的規矩很嚴,本來休沐也只有一日的。但到傍晚的時候,府里就得了消息,說國子監前腳將學子們放走,后腳他們平日里住的學舍就塌了。畢竟是幾百年的宅子了,前朝時候所建,一直沿用至今,其間雖有修葺,但大梁開國皇帝巡視國子監時,曾贊賞其閣樓花樹有古樸之風,代代祭酒就差把古樸寫在匾額上了,都秉承著“縫縫補補”的作法。 多年下來,官邸老舊,再加上這幾日的暴雨,學宮還好,后院的學舍卻是塌了大半,據說一整面墻都倒了。 江晚芙聽了這消息,覺得有些后怕,幸好趕上了休沐,也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她道,“那這幾日,你就在府里待著吧。我叫人給你收拾個書房出來?!?/br> 江容庭喝著jiejie給他熬的甲魚湯,點了頭,“我聽阿姐的?!?/br> 甲魚湯雖補,江晚芙也常常熬,但她自己是不愛喝這種湯的,總覺得看著有點嚇人。她也沒什么胃口,就夾了一旁的涼糕,沾著桂花醬吃,甜津津的,意外地很開胃,也不膩。但她也只吃了一塊,就放了筷子了。 用過晚膳,江容庭就走了,天色還早,江晚芙去了趟明嘉堂,陪永嘉公主下棋,還帶上了叫人去又買了一份的涼糕,道,“兒媳今日頭次吃這涼糕,覺得很開胃,尤其是配上桂花醬,母親也嘗嘗?!?/br> 她說著話,又看向永嘉公主,不知道是她看錯了,還是如何,總覺得永嘉公主,似乎有些清減了。 不過依舊很美,有的時候,她都覺得自己不怎么喊得出那聲母親,總覺得把永嘉公主喊老了。 永嘉倒是很給面子,馬上就叫人裝盤端上來了,雪白的涼糕,金黃的桂花醬,色澤瑩潤,光是看著,便很賞心悅目。永嘉吃了一塊,婆媳倆又開始下棋,你來我往的。屋里點著蠟燭,幽幽的燭光,角落里擺著一個細頸的白瓷花瓶,插了一束芍藥花,除了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屋里靜悄悄的。 下著下著,時間打發得就很快了,一盤下完,外頭天都黑了。 江晚芙起身告辭,主仆兩個出了明嘉堂,惠娘手里提著個燈籠。夜里已經沒下雨了,不過風很大,吹得人身上有點冷。走到一半的時候,就看見遠處一團昏黃的光,一點點朝前挪,直到走近了,才看清楚,那團光,是一個拎著縐紗燈籠的小廝。 走在前面的,卻是陸致。 看到陸致,江晚芙微微一怔,她仿佛有些時日沒有碰到陸致了。其實在一個府里,多多少少總能遇見的,不過多半是大家都在的時候,她也不會刻意去看他。 路只有一條,都看見了,自然是不好連招呼都不打的。大伯子和弟妹雖然要避嫌,但也沒有到見面都不打招呼的份上。 江晚芙停下步子,跟陸致福身見禮。 陸致也停了下來,與她隔著一段距離,雙手背在身后,語氣溫和,“二弟妹剛從母親那里出來?” 江晚芙點頭,輕聲解釋了一句,“嗯,我一人待著也是無事,索性去叨擾母親?!?/br> 陸致聽了這話,卻忽的笑了一聲。他笑得很突然,江晚芙覺得很奇怪,她也沒說什么吧,但等她去看陸致的時候,就發現他已經收起了笑,態度和平日一般無二,“二弟妹一貫孝順,二弟不在,母親難免覺得孤獨。倒是我同婉柔失職了?!?/br> 江晚芙同裴氏關系不錯,兩人間也沒什么齟齬,聽了陸致這話,倒替她開脫了一句,“大嫂身子重,母親也是體諒她,特意讓她在屋里休息的?!?/br> 說罷,她也覺得沒什么可說的,就主動告辭,帶著惠娘走了。 一主一仆的背影,漸漸走遠,一直遠到,被沉沉的夜色所掩埋。那團昏黃的光,也漸漸消失不見,只余一點點光亮。 夜風吹來,提著燈籠的小廝穿得單薄,被吹得打了個激靈,忍不住抬起頭,看了一眼自家大爺,想看他是不是還有什么事,結果倒把自己嚇了一跳。 陸致收回視線,看了小廝一眼,淡淡一句,“走吧?!?/br> 小廝忙追上男人,手里的燈籠晃晃悠悠的,一直到明思堂的月門外,看著大爺進了正屋,他才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他肯定是看錯了吧?大爺一貫好性子,怎么可能露出那種神情,雖然只是一瞬,但也夠嚇人的了??隙ㄊ撬村e了,天太黑了。 陸致進了正屋,裴氏正和高嬤嬤一起做孩子的虎頭鞋,聽見他回來的動靜,高嬤嬤出去叫熱水,裴氏就迎了上去,要服侍他換衣服。 陸致倒是拿手擋了一下,“不用了,我自己來?!彼M屋換了衣裳,再出來的時候,裴氏還坐著等他,看他出來,裴氏忍不住抬起眼,看了他的臉,一如既往的溫潤如玉,他好像什么時候都是這么溫和的,她幾乎沒有看到他高興的樣子,當然,也沒見過他傷心、憤怒的模樣。 陸致坐下,裴氏主動找話題,跟他說,“……我今天想親手做一雙虎頭鞋,本來以為很容易的,結果倒是比我想象的難,戳得我手指頭都破了?!?/br> 陸致漫不經心聽著,看到裴氏遞到跟前的虎頭鞋,道,“我看著不錯?!?/br> 裴氏得了陸致一句贊,心里不禁一熱,面上也有些紅了,謙虛道,“……我做得不好,本來還想給我小外甥做一雙的,現在一看,哪里送得出手,還是叫針線婆子代勞了。我聽祖母說,二弟妹的繡工很好,她老人家正房里那扇屏風,還是二弟妹親手繡的呢。這上頭,我還要多跟二弟妹請教才是……” 裴氏這話,其實沒什么錯。一來她繡活確實不好,陸致雖夸她了,但她謙虛幾句,總是沒大錯的。二來么,婦人在家里,能相處的也就只有長輩和妯娌,她與妯娌相處愉快,也是她的功,體現了她的賢惠,且陸家幾個兄弟感情不錯,她說這話,實際上是沒有什么的。 偏偏陸致現下最不愿意聽見的,無外乎于“江晚芙”或者“二弟妹”這幾個字眼,但他沒有說什么,只是神情淡淡放下虎頭鞋,等裴氏把話說完,就站了起來,“我還有些公務要處理,你不用等我了,早些睡?!?/br> 他對裴氏點點頭,就出去了。 裴氏一愣,抬起頭,看見陸致走出去的背影,清瘦頎長。高嬤嬤進來,得知陸致今晚宿在書房,忍不住低聲抱怨一句,“您等得這么晚呢,才說了幾句話就走了……” 裴氏也有些失落,卻還幫陸致說話,“公務自然是重要的。大爺才調去禮部,忙也是正常的。你跟小廚房吩咐一聲,叫他們準備點夜宵?!?/br> 高嬤嬤也就是抱怨一句,看見自家主子護著,也就不說了。說起來,其實大爺待主子算得上不錯了,主子有身子,他也沒有收用丫鬟,光是這一點,許多男子便做不到了。 …… 江晚芙回了立雪堂,卻沒什么睡意,翻來覆去,總覺得床榻有點空。一直到后半夜,才堪堪有了點睡意,還囫圇做了個夢,夢到一座陌生的道觀里,有個小娘子,梳著兩個小揪揪,一邊各掛一個小鈴鐺,躲在柱子后,探出腦袋看她。 像只警惕的小松鼠一樣。 不知道怎么的,江晚芙感覺自己很喜歡她,她想要走過去,小娘子卻扭頭就跑了,短短的腿,卻跑得那么快,一下子就跑得很遠,蹭蹭沿著神像的底臺爬上去。 對江晚芙而言,那神像不是很高,但對一個四五歲的小娘子而言,就很危險了。 江晚芙不禁有點著急,沖小娘子道,“你別跑,我不追你了。你小心一點,不要摔下來,會很疼的?!?/br> 小娘子抿抿唇,看上去有點委屈,連眼睛都是紅的,江晚芙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她不高興了,正想說點什么,就看見那小孩兒躲到了神像后頭,她繞到神像后去找,卻一無所獲。 她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就急了,悶頭在道觀里不停地找,像是丟了什么很重要的東西一樣。 江晚芙從夢里驚醒,還下意識在屋里找了一圈,惠娘聽見動靜進來,還覺得奇怪,“您找什么呢?” 江晚芙搖搖頭,覺得這夢實在是亂七八糟的,她都沒見過那個孩子,“沒什么?!?/br> 用過早膳,江容庭就過來了,坐下來,跟她道,“……阿姐,我聽管事說,今日府里要去城外施粥。我想跟著去看看,你放心,我肯定不會添亂的?!?/br> 江晚芙雖然不放心,但也知道,男孩兒是不能拘在屋里養的,且阿弟大了,有自己的主見了,總要去多見見世面。她想了會兒,還是答應了,“好,你去可以,但要帶上侍衛。我讓常寧侍衛長跟你安排幾個侍衛,他們都是上過戰場的,身手厲害不說,心思縝密,細致入微,如果遇到什么事,你要聽他們的?!?/br> 江容庭本以為阿姐肯定不會答應的,忙保證,“我肯定聽。阿姐,你放心,我會保護好自己的?!?/br> 江晚芙笑了下,沒說什么。 她知道,阿弟不是貪玩的性子,之所以想去,是因為他對那些受災的百姓有憐憫之心。這種憐憫之心,很多官員都沒有,但她希望,阿弟能一直有。 接下來,一連好幾日,江容庭都跟著管事出去。他倒很有自知之明,絲毫不給眾人添麻煩,去了之后,一切聽管事的安排,從不自作主張,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管事原本還覺得他跟著過去,就是來添亂,幾天下來,倒是對他大有改觀,看他行事穩重,也不擺架子,就一口一個“表少爺”叫得親熱起來。 第118章 粥棚剛搭起來,就有百姓蜂擁而至。若觀察得仔細,就會發現,陸家粥棚附近圍著的百姓,跟別家粥棚的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