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88節
她便拉著他說話,說的也都是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這幾日不是一直下雨,葡萄串都被打得掉了幾串?;菽锟吹弥?,也不知道她從哪里弄了幾頂笠帽來,現下倒好,每串葡萄串上蓋一個,雨倒是淋不著了,夜里遠遠看著,可就有點嚇人了……” “我今日給阿弟和四弟送了些東西過去,這雨下得,天一下子就冷了。我去看母親,她都有點咳嗽,不過大夫瞧過了,說不要緊。幸好她沒去廟里,否則這樣的天,我們在家里都待不住。也不知道這雨還要下多久,再下下去,可要影響地里的收成了……” 陸則聽著,時不時開口回答一句,但大多數時候,他只是這么聽著,不嫌煩,也不嫌瑣碎。 他所有溫和,乃至于柔和的那一面,都給予了她罷了。 夜深時分,除了絲毫不見小的雨,砸在屋檐上,發出的聲響之外,立雪堂已經從上至下,都徹底安靜下來了,所有人都睡得沉沉的,雨天是最適合睡覺的日子。 遠處,仿佛一陣地動山搖的動靜,從遠至近。守門的仆婦看著蒼茫夜色,不知道是發生了什么,正面面相覷的時候,一陣敲門聲,驚動了她們,仆婦匆匆打開門,常寧急匆匆進屋,伴著他的到來,立雪堂也開始了一陣細微的sao動。 江晚芙是被惠娘叫醒的,不過惠娘叫的不是她,是陸則。 陸則起身,草草聽過一句,去次間匆匆換了身衣袍。江晚芙看惠娘一臉慌張,心也跟著提了起來,她邊坐起來,邊披了件衣服,問,“怎么了?” 惠娘還一副心有余悸的樣子,道,“西山塌了,埋了不少人,附近幾十個村子都被埋了?!?/br> 江晚芙聽得心驚,她沒經歷過走山的災害,但也知道,大晚上的,山塌了,那么多巨石滾下來,這么大的雨,泥沙俱下,房屋都塌了,里頭的人,肯定也難活命。 主仆兩人一問一答,陸則已經出來了,他走到江晚芙身邊,握了握她的手,發覺是冰涼的,就道,“沒事,我進宮一趟?!?/br> 江晚芙想都沒想,直接拉住他的手,張了張嘴,語氣有點慌,“陛下會不會……會不會叫你去救災???” 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性的。京城能調動的兵力,其實都不算很多,各個所、各個衛,都要兵力守著,這些是不能輕易調動的。倒是陸則,最近才重整了京師三大營,是目前為數不多可以動的兵力。 陸則搖頭,“未必會,也要看情況。放心,我就是去,也會叫人回府跟你說的?!?/br> 江晚芙得了這一句保證,雖也還是慌且怕的,但到底人冷靜了一些。陛下要是真的叫陸則去,他肯定也不能抗旨的,現下問這個也沒用,她鎮定下來,點點頭,“我知道了,你去吧?!?/br> 陸則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才松開,大步邁了出去,一出屋檐,常寧便撐著傘跟了上去,牢牢替他擋著。 但江晚芙看得分明,雨實在是大了,就算有傘擋著,他的肩膀,也還是一下子就濕了。 看人走遠了,惠娘勸她回屋歇息,江晚芙怎么可能睡得著,索性也不睡了,叫惠娘把纖云和菱枝叫過來,主仆幾人開始收拾東西。 不管去不去,先按最壞的打算準備吧,也免得到時候事情落到頭上,她們著急忙慌的,什么都準備不齊全。 第115章 陸則進宮的時候,內閣都已經把商議好的折子,遞到宣帝跟前了。宣帝正靠著寬大的座椅,頭疼得揉著太陽xue,翻看過折子,有些許遲疑,“竟這么嚴重,劉卿手里的人還不夠?” 被點了名的劉榮趕忙上前,他也是冒雨進的宮,形容狼狽,身上濕了也顧不得。他是順天府尹,正三品的官員,要是放在地方,也是說一不二的存在。但京官地位高,卻也難做,什么都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哪里出了紕漏,連瞞都沒法子瞞。 他回話道,“回陛下,此次塌山,與以往皆有不同,損失異常慘重,地動山搖,被掩庶民,數以千計。請陛下明鑒?!?/br> 宣帝把折子丟回桌上,有些惱怒,“你還敢跟朕說這些?!暴雨也不止今年一年下,年年有之,何故今年折損如此之巨?你這個順天府尹,可有事前做好防范?!” “微臣有罪!”劉榮被訓斥得汗涔涔,顧不得臉面,一下子跪了下去。他都不敢喊冤了。 張元看了眼劉榮,也覺得有些古怪。劉榮這個人,雖說本事不見得比旁人勝出多少,但行事最是小心謹慎,可能沒什么功勞,但也不會有什么大錯。且宣帝也說得對,雨也不是今年才下的,以往年年都下,比這大的,也不是沒有,按說早該有防范,何故掩埋下去那么多人? 這么大的紕漏,實在不該出現在劉榮的手上。 但他一時,又想不出哪里不對,只得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當務之急,在于處置好災情。西山位于京郊,離內城甚近,如若不穩,怕是會動搖城防?!?/br> 宣帝對張元的話,聽了進去,點點頭,正欲松開,讓他才命陸則重整的三大營前去救災,話還沒說出口,殿外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內侍匆匆進來,手中捧著一封濕漉漉的急件,連擦干都來不及擦干,撲通跪了下去,急聲道,“陛下,保定府急報?!?/br> 急件呈到跟前,宣帝展開看了一眼,臉色大變。讓內侍遞給張元,張元掃過一眼,更是剎那變色。 “微臣呈陛下急報:……子時地大震,聲響如雷,官民廬舍、村落寺觀崩倒殆盡,塌如平地,城中死傷以萬計……安肅、容城二城最甚,有地裂成渠之狀……” 折子很快傳到陸則手里,他迅速一眼掃過,眸中劃過一絲了然。難怪西山會塌山,保定位于西,京城數日大雨,山體本就不穩,再加上保定地動,才導致西山塌山。又因西山離得近,消息傳得快,而保定府哪怕是急件,遞到陛下跟前,也要幾個時辰。 保定的事情一出,西山的災情,便立即顯得有些無足輕重了。 保定府外西北為大同、宣府二鎮,內又設紫荊關、倒馬關,是扼制蒙古南下的重要關口,翊衛京師,自古便是重地之一。保定如有閃失,順天府就危在旦夕了。 當然,保定的情況,比西山好就好在,保定本身是有兵力的。像紫荊關、倒馬關,還有保定內的幾個衛所,都留有不少兵力。但問題就在于,保定實在重要,雖大同宣府有陸勤在,但萬一呢…… 萬一蒙古趁亂南下,宣同失守,那可就是直驅南下,劍指順天府了。 宣帝沉著臉,片刻后,終于開口,“保定為重,既明,朕想派你去保定,你可愿意?” 陸則沒有遲疑,“微臣領命?!?/br> 張元看了眼陸則,他也沒別的法子了,跟西山比,肯定是保定重要。他遲疑著開口,“那西山的災情?” 宣帝扶額,“劉榮,朕命你戴罪立功,你可做得到?” 有這樣的機會,劉榮自然想,問題是他手里沒人,就算去了西山救災,也是白去。但他今晚已經惹了帝怒了,再推辭的話,不說頭上這頂烏紗帽,就連性命,都難保了,為今之計,也只有硬著頭皮應下來。他正準備開口,卻聽一人在他之前開了口。 開口之人是周盛。 “微臣想舉薦一人,可協助劉大人?!?/br> 周盛一開口,眾人都有些驚訝看過去,連張元都朝他看了一眼。一年之前,周盛還不過是吏部的一名主事,普普通通,辦事倒是勤勉,但也不算出眾,像宣帝這樣不怎么管事的,對他壓根沒什么印象。直到其女周云娥被封為太子側妃,皇帝才叫內閣擬折子,提他做了吏部郎中。 然后就是胡庸父子的案子,吏部不少官員,下獄的下獄,撤職的撤職,去了一大批,周盛以前不過一個小嘍啰,壓根沒參與其中,又有個女兒被封了太子側妃,是少數沒被牽連的之一。 內閣一看,周盛這些年辦的差事,也評得上穩重二字,只是有些不知變通。這樣的人,以前自然是不適合在吏部,不過剛辦了這樣的案子,這樣不懂變通的,反而成了合適的。再加上他算皇親國戚,自然就被挑了出來。 薦他做吏部右侍郎的折子,是張元經手的。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私心,為著胡庸父子的案子,他們把陛下和太子得罪得不輕,他作為內閣首輔,當然不能和謝紀那般什么都不顧,便只當妥協了。 不過,周盛自升任以來,一直老老實實的,既不招搖,也不張狂,張元對他的印象,倒是不差。 宣帝自然要給周盛面子,頓了頓,道,“噢,周卿說說看?!?/br> 周盛便低眉順目,拱手上前,“微臣所薦之人,是鑾儀衛副指揮使魏戟?!?/br> 此言一出,殿內霎時一靜。 幾個月之前,鑾儀衛還是京中炙手可熱的存在,但自從胡庸倒臺,鑾儀衛已經成了一艘破船。今天都察院一榔頭,明天大理寺一鋤子,隔三差五,就以各種理由去抓人,且還都是正當理由。 畢竟跟著胡庸干事的,手上多少有點不干凈。其中最被針對的,當然是魏戟了,他是胡庸的心腹,但他最為狡猾,不知為何,都察院和大理寺,至今都沒抓到他的辮子。 鑾儀衛成了一艘破船,船上的人,人人自危,但老話又說,破船還有三千釘。 張元聽到“魏戟”,下意識想反對,但片刻后,回過神來,卻又覺得,周盛能提到魏戟,簡直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一來,戴罪立功,魏戟和其部下,必然竭盡所能。二來,魏戟其人,確實有幾分本事的,而鑾儀衛恰恰是能動用且不會影響大局的一支隊伍。 他唯一擔心的是,陛下用了魏戟后,順勢提出要讓胡庸起復。 宣帝倒沒想到胡庸,他半夜被吵醒,本就心里煩得厲害,連頭都是痛的。一個戴罪立功是立,兩個戴罪立功也是立,他是皇帝,當然不能說手里沒合適的人用了,只當自己寬容大度。 且西山的事情,怎么比得過保定重要。 宣帝擺了擺手,開口,“就這么辦。內閣擬旨,西山災情,由劉榮以戴罪之身主辦,鑾儀衛副指揮使魏戟從旁協助。保定府地動,陸則領三大營前去?!?/br> 陸則、劉榮等人上前領命,張元遲了一步,也就把話咽了下去,只是狐疑看了一眼周盛。 但周盛也規規矩矩立著,微微佝僂著背,看不出什么端倪。 眾人出宮,雨還在下,但天邊已經隱隱透出一絲絲的天光了。陸則先去了一趟營地,才回到府里,天還沒徹底亮,但立雪堂里眾人卻都已經起了。 江晚芙正坐在窗戶下,她已經帶人把行李收拾好了,但也睡不著,思緒紛亂,索性便叫纖云拿了紙筆來,她抄起經書來,一筆一劃,她抄得很虔誠,只當給西山受災的百姓祈福了。雨還在下個不停,紛亂嘈雜的聲音里,她聽到仆婦的聲音,就知道是陸則回來了,急急忙忙起身朝外走。 到門口的時候,正趕上陸則從庭院里走來。常寧給他撐著傘,但也沒頂什么用。 江晚芙上前迎他,摸到他的肩膀和袖子都是濕的,二話不說推他進屋換衣裳?!胺蚓?,你先去換衣裳,已經準備好了?!?/br> 陸則也沒急著說什么,進屋換了身干凈清爽的衣裳,手里又被塞了杯姜茶,他喝過一口,看到桌上她抄到一半的經書,已經寫了有幾頁了,娟秀的字跡,他皺了皺眉,“你沒睡?” 江晚芙也沒撒謊,輕輕點頭,“嗯,睡不著,你不回來,我心里慌得厲害?!?/br> 陸則伸手,江晚芙就很自然地把手遞了過去,兩人的手握在一起。男人的手很大,且很暖和,指腹有些許粗糙的繭,是習武留下的。 他握住她的手,順勢拉她起來,帶她到床邊,抱她到床上,拉過錦衾,蓋到兩人身上。帳子也落了下來,那副才換上不久的,蔥綠繡蘭草蟋蟀圖的紗帳,將兩人與外界隔絕開來。 模糊的雨聲里,陸則的聲音柔和下來,“閉眼,睡一會兒。有什么事,等天亮了再說?!?/br> 江晚芙小聲地應了一聲,她有點睡不著,雨聲太大了,她眼前總是劃過那些倒塌的房屋之類的畫面,有些觸目驚心。陸則沒回來的時候,她就一直在想,她是個共情能力有些過于強的人,很容易被這些情緒所影響。但很快,一只溫暖干燥的手掌,蓋住了她的眼睛。 “睡吧,我在?!彼牭疥憚t沉穩的聲音。 江晚芙乖乖應了一聲,“嗯”。握住陸則另一只手,終于漸漸有了睡意。 雨還在下,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停。但屋里已經安靜下來了,不管是睡著了的江晚芙,還是清醒著的陸則,都無比珍惜著這一刻難得的安寧。 第116章 翌日,江晚芙就知道,陸則要去保定的事了。 是陸則同她說的。屋里一個丫鬟都沒有留,本來夫妻倆就起遲了,吃了頓早膳,江晚芙看雨勢有漸小之勢,心里還覺得高興,打算把剩下的半卷經書抄完。她做事一貫是有始有終的。 結果她還沒動筆,就從陸則口中,聽到他要去保定的消息。 她怔愣了一下,片刻后,反應過來,才開始問,“什么時候動身?要去多久,我好給你收拾行李……還有祖母和母親那里,也該說一聲……” 陸則也不著急,一句句回答,“預計是三日后動身,應當不會超過三個月。行李的話,慢慢收拾也來得及。圣旨還未正式下,待下了圣旨,我再去同祖母和母親說?!?/br> “喔……”江晚芙低聲應了一聲,抿了一下唇。感覺自己好像也沒什么可問的,陸則做事一貫沉穩周全,比她不知勝出多少,她想的這些,他肯定昨晚就想過了。 陸則看她這個模樣,心里不禁被憐惜之情所填滿。他看不得她這個樣子,慌亂之后,故作鎮定,明明不舍得他走,卻還要強作堅強的模樣,反比拉著他,驕縱地不許他離開他,來得更惹人憐惜一些。 但保定之行,他不得不去。 除了圣旨之外,他有必須離開京城一段時日的原因。況且,三大營初建,也正好借著這一次保定的機會,練練兵,不上戰場歷練、不見血的將士,永遠不可能成為強有力的利刃。 “阿芙,”陸則伸手過去,握住江晚芙的手。她的手比他小許多,且很軟,摸上去像是沒有骨頭一樣,指頭尖尖細細的,冬天的時候冷冰冰的,夏天也只是溫熱?!叭齻€月,不長的。院里的桂花開了,葡萄熟了,我就回來了?!?/br> 江晚芙當然知道,三個月不算長。 其實他們成親,也不過半年多而已,快得像是一眨眼就過去了。甚至在一年之前,他們還不認得,一個在京城,一個遠在蘇州,天南地北,不知對方名姓,甚至不知道這世上有對方這個人。 可只是半年多而已,她好像就離不開他了。也不是真的離不開,就是不舍得,特別特別的不舍得。 江晚芙忍住心里那股翻涌的情緒,也沒有哭,慢慢地抬起眼,語氣很認真地道,“你平平安安的回來,三個月,你答應我的,我在家里等你?!?/br> 三日后,陸則領三大營動身去保定。江晚芙跟著祖母、永嘉公主等一行人,送行他離開京城,如送走衛國公一樣。 人已經走遠,連背影都看不見了。 陸老夫人叫眾人散去,拉了江晚芙的手,她看著她,她本來以為,阿芙年輕,且夫妻感情甚篤,孫兒此番去保定,她肯定要哭的,結果她表現很好,比她以為的更好。 人前,阿芙表現出一個世子夫人應有的得體和尊貴,并非她刻意強求些什么。而是,在她們這樣的府邸里,男人外出打仗,留在家里的家眷,不能顯得柔弱可欺。必要的時候,她們要撐起這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