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楚腰 第67節
昨日區區一個九品縣令,當真是個芝麻大小的官,鬧得朝廷一片嘩然,朝野震蕩。誰都不知道,這傅顯竟這樣走運,朝中雖有登聞鼓一說,但十幾年未響過了,有要去敲的,多半被勸到順天府報案了。偏巧那日守門的官兵不舒服,跑了幾趟茅房,就被他給混了進去。 登聞鼓一響,別說崇德殿,就是守在宮門外的那些百姓,都聽得一清二楚,不到一日,坊間就傳開了。 說有個縣令,狀告吏部履職不公。官老爺告官老爺,還是九品的縣令,把整個吏部給告了,這可是頭一遭,傳的沸沸揚揚,都快趕上過年了。 吏部是誰的地盤,自打胡庸當了鑾儀衛,就把兒子塞進了吏部,父子倆仗著帝寵,這些年沒少動手腳,一貫看不慣父子二人弄權的謝紀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昨夜回去就找了大理寺卿文選清,二人關起門商量了一晚,今早就來“逼宮”了。 謝紀聽了皇帝的話,自是不愿意,覺得皇帝還是要保胡庸父子,胡子氣得抖了抖,剛想開口,就聽身邊張首輔先開了口,“微臣以為,陛下所言極是。朝中諸事,自然該按祖制,尤其此事事關重大,牽涉甚廣?!?/br> 宣帝聽了張元這話,神色稍緩,也不顧一旁的謝紀和文選清,直接拍板,“那就這樣定了!” 陸則自然只有起身,“微臣領旨?!?/br> 一行人出了殿,謝紀和文選清似有不滿,很快拂袖而走,倒是張元,慢吞吞行在一側,朝陸則示意,“我與世子同路,不妨同行一程?” 陸則頷首,抬手示意張元先行。 張元也不客氣,先走一步,二人踏上御道。冬日北風拂面,方才在偏殿不覺得,出了殿門,倒是有些冷了。 “世子覺得,此案該如何定?” 還沒開始查,就開始問怎么定了,要說都是進士出身,怎么張元成了首輔,而其他人做不了,就憑他這份敏銳,見一葉而知秋,窺一斑而知全豹。謝紀和文選清還在死咬著胡庸不放,渾然不覺,真讓他們查,他們能把整個官場攪得大亂。 這朝堂之上,有多少人是真正干干凈凈的,能做到明哲保身,已經不容易。胡戚這些行徑,多年秘而不宣,難道當真就是所有人都摻和進去了,倒也未必,多半是見宣帝重用胡庸,不想得罪陛下面前的紅人罷了。 真要下狠手查,只會動搖根基。朝堂上的事情,本來就不是非黑即白的。 在這一點上,張元顯然比謝紀和文選清都聰明,方才也是他,第一個站出來支持宣帝。 陸則輕輕垂眼,手背在身后,邁下最后一格臺階,淡淡道,“功過相抵,小懲大誡?!?/br> 張元聽得一愣,原本是看陸則年輕,想提醒一句,讓他把好尺寸,切莫因一時意氣,鬧得朝野大亂,卻不料他這樣淡淡一句話,把他要說的,全給說了,頓了頓,面上神色鄭重了些,“那主犯呢?” 陸則抬眼,望了眼狹長的御道,“案子自然要有人擔著,否則,犯了眾怒,激了民憤,涼了外官的心,難以收場。至于誰來擔著,就各憑本事了?!?/br> 看是都察院和大理寺扳倒胡庸父子的決心大,還是陛下保胡庸父子的決心大。說是這么說,這天底下,除了手握重兵、讓皇室忌憚的武將,誰能拗得過皇帝呢? 陸則停下步子,“內閣事忙,晚輩就不打擾張大人了,先行一步?!?/br> 張元頷首,微微抬手,“世子請?!?/br> 陸則頷首,闊步走遠。張元在原地站了會兒,望著一身緋紅官袍的郎君,見他出了宮門,才緩步朝內閣的方向走。 為人臣子,誰不想要吏治清明,君圣臣賢,都是讀圣賢書過來的人,他理解謝紀和文選清,弄權者,人人得而誅之,這是他們刻在骨子里的忠君報國,哪怕豁出命,也值得。 他也曾經是這樣嫉惡如仇的臣子,初入內閣之時,意氣風發,滿心以為,“主過不諫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看不慣老師在胡庸父子和都察院、大理寺間轉圜,直到老師問他。 “存遠,為師問你,除了死諫以迫帝王,你可還有別的法子?你若有,為師不攔,你死得其所,你的雙親,老師替你奉養,你的兒女,老師視若己出。但你沒有,你不過一番莽勇,你大可死,一頭撞死在那崇德殿,然后呢?人人都死了,剩下的,除了膽小怕事者,便是胡黨,這萬千庶民的生計,這朝堂諸事,托付給誰?” “都死了,誰來做事???” “為官者,不可只顧自己死后名,你出去看看啊。黃河水漫,要有人去堵堤壩!地龍翻身,要有人去賑災救人!餓殍遍地,要有人去替他們要糧食,要有人替他們說話!你去看啊……” “我知道,朝堂之外,同僚私下罵我,罵我膽小怕事,罵我明哲保身,罵我身為首輔,卻不和他們站在一起。大約你心里也是這樣想的。但我愿意擔這個罵名,擔一輩子也不要緊。我做了什么,我自己知道。你若執意要走那條路,老師也不攔你?!?/br> 張元想起舊事,一時有些走神,待回過神,抬頭便見內閣的匾額,有閣臣抱著折子出來尋他,口中急道,“張老,新到的奏折,成都府大雪,民凍餒者無數……” 張元立即正色,疾步進門,“速召眾閣臣,側殿議事。請戶部、兵部二部尚書進宮……” 他雖然沒有走那一條路,但也沒有那一日,曾經后悔過。 …… 衛國公府,立雪堂里,江晚芙照舊喊了管事們過來,一一問過進展,有拿不定主意的,也一一發了話,才回正屋。 菱枝和纖云正指揮著仆婦,把晾曬在院里的臘梅搬起來,見自家主子回來了,便道,“這天看著像是要陰,指不定還要落雨?!?/br> 江晚芙也抬頭看了眼,果見天上陰陰的,雖不算烏云密布,看著卻也不像是晴天,便道,“搬進屋吧,用爐子烘上?!?/br> 纖云應是,幾人合力搬進屋里,又搬了兩三個爐子來,架上竹蔑,一被架上,臘梅香便彌漫開了,還夾雜著股竹子的清香。 江晚芙撥弄算盤,算了會兒賬,又想到不知元宵那幾天,會不會下雪,若是下雪,還得叫茶水房多備些炭火和驅寒茶,正想著,就用筆記在一旁,從帳子后出來,就見纖云幾個正在纏繡線。 江晚芙坐下,纖云就給她端了盞大棗茶來,惠娘進屋,抱了兩個大橘柚進屋,黃澄澄的,看得人直流口水,江晚芙抬眼瞥見,問道,“這大冬天的,哪里弄來的柚子?” 惠娘便道,“膳房剛送來的,說莊頭給府里弄了一筐梁山柚,不多,老夫人便說,各房分兩個。這時節柚子難得,今年仿佛也格外少見,聽仆婦說,往年府里柚子吃得多,今年梁山那頭年景不好,一直下雪,路上運不過來,這一對柚子,快趕上一兩金了?!?/br> “這么貴?”江晚芙聽得有點驚訝,她如今管家,自然知道市面上的物價,否則還不被嬤嬤哄過去。但饒是她,聽了也覺得貴得咋舌。 惠娘抱著,點點頭,又問,“要替您剝了么?” 江晚芙想了想,道,“送一個去晗哥兒那里吧,別叫他一口氣吃完了,叫綠竹盯著些。剩下的,先放著,等世子回來再開?!?/br> 惠娘應下,抱著橘柚下去了。 傍晚陸則回來,江晚芙起身迎他,二人用過晚膳,坐在屋里吃柚子,這柚子八九月成熟,從梁山送到京城,一路顛簸,存了個把月,卻仍是果rou清甜,淡黃色的果rou,汁水四溢,看著就很誘人,不愧是名柚。 江晚芙洗凈手,剝了一辦果rou,朝陸則嘴邊遞,便道家常般說,“惠娘和我說這柚子的價時,嚇了我一跳。柚子rou我們吃了,柚皮我叫惠娘放著,曬干了切絲泡茶喝,也太貴了些……” 陸則閉著眼想事情,忽的嗅到一股甜甜的果香,睜開眼,便見小娘子青蔥似細白的指尖,正捏了塊橙黃的果rou,遞到他嘴邊,柚子rou不見得多誘人,倒是那被汁水浸濕了的指尖,水潤潤的。 他垂下眼,低頭吃了那塊果rou,剛咽下,第二塊立即遞了過來,見他不吃,還催他,“夫君,你再吃一塊,別浪費了?!?/br> 陸則一怔,正事也想不下去了,扶著額,有點想笑。 看來小娘子是真心覺得太貴了…… 他平日里也沒虧待她的,連自己的私庫都給她管了,一兩金罷了,還這樣“小氣”,但看小娘子這樣“斤斤計較”,眼巴巴等著他張口的樣子,陸則又有點情人眼里出西施。 怎么她做什么,他都覺得很討人喜歡,或者說,討他喜歡。 第85章 過了正月十五,陸致和裴娘子定親的日子就近在眼前了。 正月十八,一大早,離卯時還有三刻鐘,外頭天都還是漆黑的,惠娘便進了屋,低聲在帳子外喊了聲,“娘子,到時辰了?!?/br> 江晚芙心里記著事,幾乎是惠娘一進門,她就聽見動靜,正要坐起來,卻見外側睡著的陸則也起身了,開口道,“點燭吧?!?/br> 江晚芙原還想悄悄去次間換衣裳的,見陸則要起來,便伸手去握他的手,低聲道,“吵醒你了吧?早知道昨日我就去東次間睡了?!?/br> 陸則最近很忙,她去明嘉堂請安的時候,聽永嘉公主提了幾句,似乎是有個案子,牽涉的官員有點多,不說陸則,就連她這里,這小半個月遞來的帖子,都快趕上先前幾個月的數目了,還沒算上從二嬸、三嬸兩處尋關系來的。 陸則笑了一下,俯身親親小娘子的額頭,不在意地道,“哪有夫妻分床睡的。再說了,今天本來就要去刑部的,早些去,早些回就是了?!?/br> 二人也是寥寥幾句,惠娘聽見兩人起身的動靜,就叫了仆婦進屋,送熱水、梳洗,用過早膳,江晚芙便送陸則出門。 昨晚落了雪,天還未亮,廡廊下掛了大大小小許多燈籠,照得雪地瑩白一片。 江晚芙送到屋檐下,陸則便不許她送了,“就送到這里吧?!?/br> 江晚芙點點頭,低頭替他整理了一下束帶上掛著的香囊玉佩等物,發現他用的是她給他打的絡子,大約是常用的緣故,外側有點起毛,烏綠的系繩也有些許的褪色,不湊近看,自是看不出的。 江晚芙摸了摸絡子,覺得不大好看,眼下換又犯不上,便抬頭,微微仰臉道,“絡子都舊了,等你傍晚回來,拆下來換個新的。我還做了好些的……” 陸則自是頷首,垂眼見小娘子一張嬌美的臉,攏在屋檐下燈籠的溫和的光里,眉眼溫軟,心里便覺十分安寧,唇角不自覺輕輕翹了一下,也不覺累乏,握了握小娘子的手,松開手,才踏出門去。 踩著雪地,一步步出了立雪堂的月門。 送走陸則,江晚芙也沒什么時間歇息,很快就去了正屋,今日是她主事,所以她來得最早,不到一刻鐘的功夫,管事已經來了好幾趟。 她也沒去別處,坐在西暖閣里鎮場子,有什么事情,她拿主意,出了什么問題,她想法子,有什么紕漏,她來定奪。 到辰時正,外頭的天終于開始蒙蒙亮了,惠娘來傳話,說老夫人等人到了正廳了。 江晚芙便起身過去,給老夫人請了安。正廳很大,按說應當是有些冷的,但江晚芙早幾日就叫人把窗戶多糊了一層,四角都放了爐子,連官帽椅上的坐墊,都摻了些艾絨,烘得暖暖的,一坐下去,越坐越暖和。 老夫人叫她到身邊,問了話,江晚芙也一一答了,有條不紊,口齒清晰,儼然是心里有數的,陸老夫人聽得很是滿意,直點頭,倒是沒先夸,而是道,“好,那你忙去吧?!?/br> 江晚芙又和永嘉公主、莊氏、趙氏福身見禮,才出了正廳,回了西暖閣,剛進門,就見有嬤嬤在屋里等她,聽見外頭有腳步聲,似乎有人從門前,她也沒在意,徑直進了門。 …… 西暖閣外,常宏正跟著自家大爺,忽見陸致停下,還以為他有什么事,便忙低聲問,“大爺可是有什么吩咐?” 話音剛落,就聽得西暖閣隱隱約約傳來幾句說話聲,聽那聲兒,似乎是女子聲音,甜潤柔婉,有幾分耳熟。 不待他多想,陸致倒是面色如常,邁了過去。 常宏忙追上去,直跟到正廳外,才忽的靈光一閃:方才那暖閣里,是世子夫人的聲音吧?難怪他聽著覺得耳熟,偏又一時想不起來。 辰時初,一行人去祠堂,開宗祠,取了置于先祖案上用于問吉兇的兩家庚帖,再由賓者帶聘書、禮數及聘禮,一行人浩浩湯湯出了衛國公府大門。 江晚芙只等著送了聘禮出門,便立即回了正堂,察看宴席準備的情況,只等那頭送聘禮出門,數百男賓女賓就要分次入座吃酒,負責宴席的嬤嬤見她過來,忙上前道,“您放心,都準備好了的。酒菜都已經上了,廂房、衣物、醒酒茶等,也都已經準備好。奴婢還吩咐了十六個手腳伶俐機靈的丫鬟看著?!?/br> 江晚芙頷首,“男賓那邊,安排小廝?!?/br> 雖說一般在旁人家吃席,很少有吃醉酒的,但也得準備著,別到時候鬧出什么丑聞來,失了顏面的,還是他們衛國公府。 嬤嬤一一應下。 不多時,來見禮的賓客便過來了,江晚芙自然也要坐下,雖說只是待客,但她身上的活也不輕松。陸則這一代,兄弟四個,只有陸則一人娶了妻,沒有妯娌幫襯,一人便要應付那么些跟著婆婆來吃席的兒媳婦,自然輕省不到哪里去。 未時正,送聘的隊伍回來了,帶了女方的若干回禮,茶果等物且不提,其中最為重要的,便是女方親手做的一套衣物,和一雙鞋,寓意白頭偕老。 到這里,定親便也結束了,兩家定下婚期,因考慮到衛國公還要去宣同,便定的有些早,定在三月初三。 說起來是有些匆忙,不過這種事情,兩家都沒說什么,賓客自然不會多話,都滿口道,到了那日,必是要來沾沾喜氣的。 江晚芙陪著祖母身側,送走賓客,至于男賓那頭,則有衛國公,倒不必她們女眷擔心,一直到酉時,鬧哄哄了一整日的正堂,才徹底安靜了下來。 不說上了年紀的陸老夫人累,就連江晚芙這樣年輕的,都有些累得抬不起胳膊,她扶陸老夫人起身,“祖母,我送您回福安堂?!?/br> 陸老夫人卻不要她送,拍拍她的手,“別送了,累了一整日了,快回去歇著?!闭f著,露出笑,眼神慈祥又和藹,看著江晚芙,慢慢地道,“你今日做得很好?!?/br> 江晚芙得了這一句贊,心里微微一松,面上卻不沾沾自喜,搖搖頭道,“我還年輕,還要您多指點?!?/br> 陸老夫人笑瞇瞇點頭,“自然要教你的,我這點本事啊,一樣樣都要教你的。不過啊,也不著急,慢慢來,這回就是給你練練手。你眼下最緊要的事,可不是這一件?!闭f著,笑瞇瞇看了一眼江晚芙。 江晚芙剛開始還沒反應過來,愣了會兒,才后知后覺回過神,到底在長輩面前,霎時紅了臉,抿抿唇,低聲道,“那我送您一段?!?/br> 說罷,江晚芙扶著老夫人出了正廳,送到半路,陸老夫人便道,“就到這里,回去吧?!?/br> 江晚芙看了眼另一側,這里剛好是立雪堂和福安堂的交叉路,再走一段,她到時候就要走回頭路了,老夫人是真疼惜她,連這點路都沒讓她走了。她便也福身,“那您慢走,我明早去給您請安?!?/br> 陸老夫人點點頭,跟在身后的嬤嬤見狀走上前,接過江晚芙的活,扶著老夫人的胳膊,主仆二人朝福安堂的路上走。 走過一段路,金嬤嬤看了眼自家主子,見老太太和顏悅色,仿佛心情不錯,便道,“世子和世子夫人感情好,只怕過不了多久,就能有好消息了。到時候四世同堂,定是熱鬧極了……” 陸老夫人聽著,嘴角露出一絲笑,道,“急不來的,夫妻倆還年輕,日子還長著呢,不著急?!?/br> 金嬤嬤聞言自是隨著她的話,往下說,“您說的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