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2)
郁恪立刻起身, 大步過來,拉住他的手腕:哥哥! 楚棠回頭, 眼神無波無瀾,凝視著郁恪的眼睛, 沒有說話。 要是尋常人被這樣冷冰冰的美人認真看著, 肯定會腿軟心顫, 然后順從他的意思放開手, 恨不得將天上的星星都給他摘下來。 如果換作三年前, 郁恪早就極其聽話地松了手,然而現在已然過去了三年, 他在遙遠的京都度過了三個沒有楚棠的年頭, 他早就不再是那個橫沖直撞又容易哄的小孩子了。 對于楚棠, 他什么話都可以聽,什么想法都能順著他, 唯獨不能遠離他。 他很早就下定決心了, 甚至在三年前分離的時候就有了這個念頭。 因此, 迎著楚棠冷淡而容易令人讓步的目光,郁恪只抿唇笑了下,頗有些無辜的意味:哥哥,我說回去后就成婚,絕對不是騙你的。你放心。 楚棠細細看著他。 這一點說得正中楚棠擔憂的地方。 一個時辰前他才覺得小孩已經忘記了之前不正常的情愫,剛剛郁恪又突然要粘著他睡覺,實在令人不得不警惕。 皇上九五至尊,臣留下來不合規矩。楚棠聲線清冷,仿佛天山終年不化的雪,從未變過。 郁恪無害的笑容一僵,仿佛強裝出來的輕松再也裝不下去了,慢慢耷拉下肩膀,垂頭喪氣道:哥哥以前都不在乎這些規矩的,是因為怕我做出什么不應當做的事,還是因為我們生疏了,才說出這些話來拒絕我? 他說得委屈,好像一個家長不同意買玩具的小孩子,只能悄悄失落。 不知是不是久別重逢,還是楚父的事情讓他對小孩心軟了起來,楚棠情不自禁軟下了語氣:我不是這個意思。 郁恪垂下眸,輕聲道:我知道,三年前是我做了對不起哥哥的事,我動了不該有的念想,哥哥惱我、疏遠我也是應該的。 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這樣坦誠地說這件事。 楚棠聽得很認真,給足了耐心和寬容。 郁恪繼續道:這三年,我一個人在京都,想得很清楚了。哥哥在我心中,是唯一的親人,我敬你如兄如師,那些骯臟的念頭一開始就不該有。但既然有了,我就認了,沖動之下做出的錯事,也請求哥哥原諒。 楚棠問他:陛下說得是真的嗎? 郁恪朝前走了一步,低下頭,眸光在燭火下有些氤氳:真的,我悔改過了??筛绺邕@樣避我如洪水野獸,是不是覺得我齷齪,討厭我了,不會再給我改錯的機會了? 他淚光閃爍,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來:老師說過的,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都記著,可你呢? 楚棠想起方才他鎮定自若地指揮那些將領的樣子明明郁恪在外人面前那么強大,怎么一到他面前,就這么愛哭了呢? 但郁恪從小跟在他身邊長大,他又哪里不知道郁恪愛哭撒嬌的性格? 郁恪這一示弱,勾起了楚棠心里那點子柔軟。他望著郁恪,心底略微一顫,柔聲道:我不是在怪你。 郁恪低著頭,沒有說話,像只被主人嫌棄的大狼狗,灰心喪氣的,只輕輕哄肯定哄不回來那種。 郁恪,楚棠叫他的名字,道,你沒有錯,只是小孩子難免會喜歡親近的人,是我沒早點察覺。我只怪我沒有教好你。 郁恪抱住他,把腦袋擱在他肩上,吸了下鼻子,小聲道:說謊,你離開我這么久,就是要懲罰我。 楚棠無奈:怎么能這么想? 他從來沒想過這種懲罰方式。只是他沒這個經驗,不知道怎么面對青春期少年悸動的心思,怕狠心拒絕會傷了小孩子的自尊,只好等他慢慢長大,慢慢領悟再說。 郁恪撇撇嘴,道:好吧,是我小心眼。 楚棠拍了拍他的肩,動作沒之前那么冷淡了。 見楚棠放下了防備,郁恪馬上就重拾起以前討巧賣乖的放肆,可憐兮兮道:我一個人在京都,身邊都沒個親近的人,是不是很慘很需要哥哥抱一抱? 楚棠伸手往上,回抱了他一下,然后還摸了摸他的頭,道:好了,不慘。等你成婚,就不會這么孤單了。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郁恪慢慢笑了:行。 既然心結解開了,兩個男人擠一張床也沒什么。 郁恪沐浴完,身上的龍涎香淡了點兒,帶著夜里的涼氣爬上了楚棠的床榻。 楚棠睡前有看書的習慣,正半靠在床頭前,手里拿著一本書,突然感覺眼前一暗,淡聲道:你擋著我的光了,陛下。 郁恪上了床,和楚棠蓋上同一張被子,傾身將床頭的燭臺移近一點:仔細眼睛疼。 楚棠看得專注,沒理他。 郁恪就側著身,凝眸注視著楚棠在燭光下的容顏,像看一本足夠吸引人的書籍,認真極了,仿佛在思考什么。 看什么呢?楚棠突然問道。 郁恪瞇眼笑了笑:我在看老師。 楚棠手一頓,果不其然,郁恪下一句就是:為什么許多年過去了,老師的容貌卻與從前無半分不同? 這個問題郁恪以前就問過。只是那時距郁恪第一次見著他面具下的臉才過幾個月,楚棠尚還能用肖似生母蒙混過關,現在郁恪好像越來越難糊弄了,楚棠不得不謹慎一些。 有嗎?楚棠放下書,黑曜石似的眼珠子轉了轉,看向郁恪,疑惑道,西北多風霜,臣還以為自己老了許多。 楚棠微微歪了下頭,似乎真的感到困惑。他專一地望著別人的時候,頗有種孩童的天真,仿佛從骨子里透出來的,不染塵俗世事,只求一個答案。 郁恪深深看了他一眼,慢慢垂下眼睫,唇角帶著笑意:若哥哥這都算老了,外面那些將士還用活嗎?宋將軍聽了,該自抹脖子了。 宋雙成比楚棠小幾歲,在京中也是出了名的英俊瀟灑,行軍打仗之余,他私底下其實分外在意保護自己的臉。有一次臉上受了傷,為了尋得恢復傷疤的藥,他還偷偷溜進了青樓,被老將軍知道,cao起藤條就要狠狠打了一頓,最后還是碰巧經過的楚棠和郁恪兩人勸住了老將軍,才使他免遭毒打。 楚棠輕笑:這世上,容貌的變化是最不要緊的。宋將軍年輕有為,自該知道他的品性比長相更吸引人。 郁恪沒追著問,順著他的話說下去了:是,品性更重要。那哥哥二者皆有,為何遲遲不娶妻? 在他剛成為太子的時候,楚棠曾和他說過不會娶妻,那時他只開心于楚棠身邊只會有他一個人,后來明白自己的心思,楚棠又離開京都,他將很多事情都想了個遍。一個男人沒有成家的心思,原因是什么? 楚棠道:臣和陛下一樣,幼時家中父母不和,使得臣對夫妻關系保有審慎的心態。命里有時終須有,臣不強求。何況郁北還需要臣,陛下也需要臣,事務繁忙,忙起來就沒那個心思了。 郁恪單手支著下巴,想了下:這倒是。 楚棠坐起身,郁恪看他要睡了,便將他放在腿上的書拿走,道:既然哥哥也知道我和郁北需要你,就快點和我回京城。 因為此次前來是為了解決東廠的事,郁恪不便聲張,就沒帶多少人來。 郁恪下床,脫了外袍:不早了,哥哥,我們睡吧。 楚棠躺在床上,只穿了中衣,外袍擱在鏤花木架上,和腰帶整整齊齊并排掛著,和主人的性格一樣,嚴謹又無情。 一枚玉佩系在腰帶上,垂掛在半空中,晶瑩通透,宛如有虹光縈繞。 郁恪靜靜看了片刻,唇角情不自禁就翹了起來,然后他大手隨意一放,黑色外袍掛在白衣旁邊,金絲邊黑龍紋腰帶上系著的青玉佩也懸垂下來。 西北的夜晚真冷。郁恪上了床,像小孩一樣鉆進了被窩,抱怨道。 只是他身軀可不似小孩那般幼小了。 郁恪和楚棠蓋一張被子,他整個人一進來,楚棠就覺得空間狹小了許多,被子也小了一半不止。 他嘴里說著冷,身體卻一點兒也不冷,像個火爐一樣暖烘烘的,不經意觸碰到楚棠的腿,讓他清楚地感覺到了老年人和青年人的差別。 哥哥怎么這么涼。郁恪摸到了他的手,一把抓了過來,大手包住摩挲了一會兒,等他冰涼的指尖都熱了起來,才放開手,道,要不要讓人起暖爐? 不用。楚棠搖頭,黑發在枕頭上發出摩擦的聲音。 很輕很輕,像小貓撓人一樣,讓人心癢難耐。 郁恪細細聽著,忽然伸手過去,摸了摸楚棠柔軟的長發。楚棠側頭看他,郁恪就無辜道:我剛剛好像壓到哥哥頭發了,想看看哥哥痛不痛? 楚棠說:沒有。 郁恪輕笑一聲:那或許我壓到的是自己的頭發。 黑夜中,一片寧寂,外面的人經過這里都放輕了動靜,生怕打擾到里面的人。 兩人的呼吸聲平靜,微不可聞。 郁恪低沉磁性的聲音響起,輕輕的:哥哥。 嗯。楚棠應了聲。 郁恪翻了個身,借著隱約的光打量他,小聲道:聽到我要成婚,哥哥是什么想法? 話都說開了,兩人又恢復到原來的相處模式。 楚棠有些困,已經快要入睡了,聽到他這個問題,閉著眼睛想了想,說:覺得小陛下長大了,該有自己的家了。 郁恪問道:那哥哥喜歡什么樣的? 楚棠回答:溫柔一點,純善一點,就好。 郁恪又說:哥哥為什么不問我喜歡什么樣的? 楚棠從善如流:那郁恪喜歡什么樣的? 郁恪又翻了個身躺平,閉上眼,似乎在回憶,又似乎不需要回憶,很快就睜開了眼睛,帶了點兒狡黠和謹慎,說得很真心很輕,仿佛是早就刻在了心里:喜歡和哥哥一樣的。 楚棠嗯了一聲以示回應,心里想,看不出郁恪喜歡的也是溫柔善良的款啊,然后困意襲來,他很快陷入了夢鄉。 過了很久,久到外面的金柝聲響了又響,郁恪在被子里的手才慢慢伸過去,握住了楚棠的手,久久不放。 第39章 薄情心軟 雪山綿延, 沙黃石亂。沿著長長的城防,士兵戍邊巡邏, 郁北的旗幟在風中飄揚。 郁恪站在高高的城樓上, 楚棠和宋雙成分立兩邊, 幾個將領和官員跟在身后。 大風獵獵, 吹得幾人袖袍翻飛。 一個官員翻閱本子,認真地匯報:啟稟皇上, 自和契蒙確立和平封貢關系來,兩國之間茶馬互市貿易繁榮,這兩年,流通在市、登記在冊的黃金白銀和絲織以萬萬計 筑堤植樹的軍令有所成效, 蔚瀛百姓收入增多, 對此舉贊不絕口;之前將士私墾的田, 在國師和將軍的督領下, 全部收為官屯, 至今糧草積蓄充足,足夠軍中用數十年。 臣謹遵圣上旨意,整頓軍營軍制, 將工部送來的盔甲器械一應分發訓練,今陛下親臨, 盡可檢閱。 官員一板一眼講完,彎腰將本子交給郁恪。 郁恪揮揮手, 身邊的屬下拿過來收著了。他道:諸位愛卿戍守邊關, 盡忠職守, 朕一直知曉。 謝陛下關懷。 等該說的事說完,天色已經微微暗了。 郁恪還有事情要交代,看了一眼就要告退的楚棠,道:國師在城下等會兒,朕有話與你說。 楚棠拱手:臣遵命。 其他人行禮:國師慢走。 城樓下,再往前走,就是一汪寬闊無比的湖。平地開闊,天高云淡,晴空一望無際,遠處還顯出一分湛藍來。 時值五月,湖面上的海藻花綻開了花瓣,纖細的根在水中漂浮不定,柔嫩白黃的花朵隨波飄蕩,湖水清澈見底,如同一面透明的鏡子,多了許多生機。 回到軍中忙了幾天,看到此景,心里難免生出些浮生偷閑的感覺。繞著湖邊走了一小會兒,看到一處有木棧道延伸至湖中心,楚棠踏了上去。 許憶和千機閣其他暗衛遠遠跟著。 還沒走幾步,楚棠就聽到身后傳來一陣熟悉的馬叫聲,停下腳步,回頭望去。 郁恪騎著馬,在不遠處凝視著他,見他回頭,表情沒什么變化,仿佛在想什么,兩相遙望中,郁恪一笑,利落地翻身下馬,將踏雪交給隨身侍衛,吩咐道:留在這里。 是! 郁恪大步登上棧道,他走動的時候,年久失修的棧道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他卻絲毫不怕,唇邊含笑,走得很穩,仿佛眼中只有面前的人。 楚棠看著郁恪幾步就來到他了身邊,道:陛下忙完了。 棧道不算寬,郁恪一上來,瞬間狹窄了不少,他又好像非要站到楚棠身邊肩并肩似的,逼近得很,但又好像是迫不得已的,因為兩人不靠近點兒,下一秒人仿佛就要掉下去了。 郁恪道:自然是忙完了才來找你。哥哥久等了。 不久,楚棠搖頭,慢慢往前走,如閑庭信步,連帶著細微的木板響動聲都從容了起來,在此處等候是件賞心悅目的事情。陛下喜歡這景色嗎? 郁恪隨他一起走,環視四周,笑道:我和哥哥一樣,都喜歡,小時候學過一首詩,山泉水澈樓臺閣,四面群峰峭壁崖。倒影湖中奇麗景,明珠青翠鎖煙霞,與此景倒相符。 清寧幽靜的環境,遠離塵囂,令人的心都安寧了下來。 郁恪和楚棠說了些京中的趣事,講他不在的三年京都發生了什么變化,楚棠聽得眉眼含笑:全賴陛下英明,治國有道。 郁恪道:得看我是誰教的。 走到盡頭,兩人停下了。郁恪低頭,看了眼湖水,道:我聽說蔚瀛這里有個地方適合看日出,哥哥明早若有空閑,可以和我一起去看嗎? 應該是有的。楚棠道。 郁恪道:有勞有逸,哥哥怎么能比我這個皇帝還忙,豈不是顯得我太無能。 楚棠說:陛下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