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115節
不,做夢,她正攢了一肚子狗血淋頭的話要罵他,所以他得回來受著,所以梅長生,你夢我。 安眠香靜燃著,輾轉了大半宿,天光漸亮。宣明珠恍惚睜開眼,腳下是一座熟悉的蓮池拱橋,身上的紅裙飄逸著,她怔怔抬頭,一個一身白衣的少年郎向她走來。 她的呼吸隨著他前行的每一步逐漸發沉,她清楚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少年將會走到她身邊,對她說一句,“臣不適合長公主殿下?!?/br> 的確是不適合,若沒有遇見她,他也許會一直是這風清月白的郎君吧。風吹迷了她的眼睛,宣明珠趕上前去搶先道:“我準了!我再也不要你做駙馬了,梅長生,告訴我你此刻在哪?” 白衣少年卻對她靦腆地一笑:“醋醋,為何不要我了,我卻舍不得你?!?/br> 奇怪呀,為何在夢中聲音也會哽咽,宣明珠著急探聽他的下落,一遍遍問他在哪,而就站在她對面的少年,似乎不能理解她的話,保持著干凈的笑容,一遍遍回應她。 “醋醋、醋醋、醋醋……” 她在一聲低抑的嗚咽中慟然醒來,像一個破水而出的溺水者,弓身喘息,四顧茫然。 并不是他的夢。 這只是她的夢而已。 她只是,夢到了當年令她一見傾心的小探花郎。 為什么,憑什么,他能在夢里找到她,她卻不能。 “殿下!” 殿外忽然有人喊了一聲,宣明珠聽出是迎宵的聲音,掀簾下榻跑出去道:“是否有消息了?” 驚動了在落地罩外守夜的澄兒,揉開瞇縫的眼睛,著急道,“殿下您怎的打赤足,殿下回來,外頭冷!” 宣明珠雙手大開殿門,剎那涌進的涼風吹動她的中衣,外面落雪了。 洛陽今冬的第一場雪,在這個夢不成的清晨姍姍落下。 “殿下,是一只飛隼落到了府里?!庇p掌合托著一只羽毛瑟瑟的墨隼拾階上來,同時追出來的澄兒將一件大氅裹到公主身上。 宣明珠趿上了鞋子,攏衣定晴看去,那確實是梅鶴庭養的黑隼,她在汝州行宮與上京聯絡消息時,曾見過的。 只見這只可憐的小東西雙翅濕漉僵硬,似有凍傷,雙睛無神地躺在迎宵的掌心,奄奄一息。 宣明珠怔了一怔,眼中忽放出柳暗花明的光,心思電轉:“洛陽才下雪,隼羽如此重的凍傷是從何處來的?信筒呢,它爪上有信嗎?” 迎宵看著殿下發亮的雙眸,不忍心潑冷水,卻不得不搖頭,緩聲斟酌道:“沒有。殿下請想,西蜀距上京一千五百里余遠,鷹隼是不可能從那么遠的地方飛回洛陽,也許這只是巧合……” “不?!毙髦檎Z氣斷然,接過那只筋疲力竭的黑隼,小心呵渥著它的翅膀。 他曾對她講過斷案之術,說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巧合。物隨主性,他若還活著,不會忍心讓她干著急,無論在哪,他一定會想方設法傳出消息。 她召來姜瑾令他辨認,果然姜瑾也說這就是公子養的隼,再找鷹隼房的鳥倌看過黑隼翅膀,也說這是寒雪凍傷。 關聯對上了一半,宣明珠心里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有希望便是好的。雖然隼爪上無信箋,令人沒著沒落,想想梅鶴庭不是疏漏之人,如果此隼真是他放回的信號,他不會不寄上只言片語,除非,他陷入了某種無法動作或書寫的狀況…… 宣明珠一時間猜測了許多,但她寧愿往好的一面想,立即命人傳信給出發的人馬,到西蜀后多打聽一條:附近何處有黑隼出沒的蹤跡。 而后,她將那黑隼送去了雛鳳小院。 這件事她無法瞞著孩子們,梅鶴庭雷打不動十日一至的家書斷了,三個孩子一個賽一個的聰敏,瞞不住。 梅豫得知后立刻要追上軍隊,要親自去蜀州尋父,被宣明珠好說歹說摁住了:“娘派出的盡是精銳,你去了不說拖后腿,他們免不得要分人照顧你。再者天寒路遠,娘也放心不下你,一個沒找回再饒上一個,豫兒體諒體諒為娘的心,我受不了?!?/br> 而寶鴉經過一日的萎靡,看見這只黑隼后,和她的阿娘一樣,頓時又重燃起希望。 小姑娘精心巴意地將黑隼裝進細絨鋪就的金絲籠里,挪進她自己的小暖閣,每日喂食喂水不假于人手。 她說得最多的話便是:“等它好起來,阿耶也回來了?!?/br> 梅珩出主意,讓meimei把父親夏天時送來的朱砂錦魚也挪進外屋地避寒,再把梅宅那條瘸腿的小黃狗也接到了府里。 有活物,便有人氣兒,便有生機,寶鴉不再嫌棄小狗土了,也不嫌它長毛打綹遮眼睛,每天早中晚各捋一遍狗狗的頭毛,一邊擼一邊問九尾:“爹爹就快回來了,是不是,你汪一聲?!?/br> 一家人懷著一個共同的期望,不是長吁短嘆的光景,而是無形的心氣擰成了一股繩。接下來能做的,便是等。 宣明珠身上的安寧香一日比一日濃重,之前怕做夢,如今盼做夢,卻就是夜夜成空,不發一夢。進了臘月,到達西嶺的林故歸傳回了第一封信。 信上說,他以雪崩點為中心撒開人手掘地三尺,進行了兩日一夜的搜尋,又訪察附近村落,都無果。 宣明珠看后,神色如常地將紙條捻成團兒,沒說什么。在旁的崔嬤嬤眼瞅殿下臉上越發沒個笑模樣,心想快有一個月了,這人若沒事早就找到了,耽擱到這會兒還活不見蹤死不見跡,只怕不好。 她一則心疼小小姐,二則擔心殿下,泓兒澄兒倆妮子語焉不詳,崔嬤嬤不知公主和梅氏在揚州到底經歷了什么,只是看公主的光景,恐是又上了心。 沒法勸,便病篤亂投醫地提議:“不如去寺中上柱香,求一求佛祖顯靈?!?/br> “他不信這個?!毙髦閾u頭,“我也不信?!?/br> 拜佛不如拜己,她不信這個人聰明一世,還有抱負未達,老天會給他這樣一個潦草的收尾。 什么慧極必傷情深不壽,都是酸文人的放屁話,他不是聲稱,他的心認主嗎?好,主子不許他死,就算在天涯海角,他也得聽從! * 她不拜佛,佛卻來就她。這一日,長史傳報法染國師登門,宣明珠聞言,不知九叔是為何事,打起精神去見。 走至半道,梅珩身邊的小廝璧橢來報說二公子忽發嘔泄,宣明珠聽了忙遣人請九叔在客廳稍待,折去梅珩的屋里看他。 這孩子打小便體弱多病的,待她過去時,梅珩又方吐過,小臉臘黃地倒在榻上。 “晌午進了什么,醫官怎么說?”宣明珠風風火火地來,到榻旁觀幼子面色,覺這病勢來得兇急,將屋里伺候的發落了一通,又挨在榻邊斂袖為梅珩拭額津,“珩兒還覺得哪里不適,別忍著,告訴娘,煎副藥吃便好了?!?/br> 梅珩搖頭請母親莫怪底下人,“大抵是我自己貪食吃壞了腸胃?!?/br> 他輕輕勾動宣明珠的手,聲音虛弱:“珩兒想讓母親陪著我?!?/br> 宣明珠自然道好,外廳那邊便請九叔先回,改日她得空再去拜訪。 她憐惜地摩挲珩兒的額頭,她過去一門心思只為一人,而今不是了。家里家外,該顧念的都要顧好。 心里撐著一股勁,人不能在府里日日枯等,況且年關底下事務多,容不得她關起門來傷春悲秋。宗親間要走動、舊宮里遣散的老人兒節禮要送,而皇帝大婚后的首個元旦大朝會,除了宴請宗室國戚,還要接待入京的各路蕃王與外邦使臣。 至冬至日,京城的四方館已是諸路使節集聚。 八方來朝,乃為大晉天子威儀的象征,中原漢家風萃的顯化,宴席籌備半點也馬虎不得。 墨氏雖則端容穩妥,畢竟沒cao辦過這樣大的陣仗,皇帝執意不冊四妃,守著她一個,而后宮的太妃們又都是些俸銀養的閑人,拿不出一個能幫皇后分擔事務的。 宣明珠疼小輩,時不時搭一把手,為皇后周全。 這日教坊司送來元日慶宴上為外邦蕃王獻演的舞目,呈到公主府中給大長公主過目,宣明珠籠著肩上的兔貂兒,翻看幾眼單子,當即皺眉。 “混成紫極之舞?張侍郎也是禮部的老資歷了,此為薦獻大圣元帝之舞,安排在接款外邦屬鄰的大宴上,張大人覺得合適嗎?!?/br> 張侍郎躬身回道:“回殿下,鴻臚寺卿的意思,陛下燕爾新敦人合,國祚熙盛,慶舞莫如選那威儀不失熱鬧的——” 他還未說完,宣明珠鳳眸冷瞥:“《二郎神隊》更熱鬧,要不要在新年元日搬到紫宸殿上,當著外使的面大大耍一番?” 張侍郎被大長公主語中的戾氣震住了,立即醒悟過來,大長公主自小出入洛陽各坊司,是舞樂堆里的行家,忙垂手道:“但聽殿下示下?!?/br> “改,《神王破陣樂》,既威重又不失靈活,方可體現我大晉風范?!?/br> 她說話時黛如煙水的蛾眉仍舊蹙著,顰媚間雜英氣,透出一脈不可輕犯的風度,張侍郎于是將頭垂得更低了,唯諾諾而已。 唯恐教坊司排不好這部舞,帶出脂粉氣,她又指定了一個行家里手,便是宜春樂坊的楊大娘子。 楊珂芝本性不愿沾染官家事,但既是明珠所托,茲事體大,她便未辭。 只是在教坊司碰了面,楊珂芝望著這位多年好友的臉色,納罕道:“誰惹你了,一臉要誅人九族的模樣?往常那芮司儀瞧見你來,殿下長殿下短的多殷勤,看今日,她覷著那張粉脂三層厚的臉兒,湊都不敢往這邊湊?!?/br> 宣明珠愣一下神,問有嗎。楊珂芝說,“怎么沒有?!?/br> 其實楊珂芝知道明珠心里有什么疙瘩,她開的樂坊通四方消息,梅大人在西嶺雪山遇難之事,這一個多月來在坊間傳得繪聲繪色,早已不是什么新聞。 日子一天天過去,雪嶺凍死骨,至今連一片衣角都沒有找回,恐怕已不能用“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來自我寬慰了。 楊珂芝在私,對這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梅大人很有意見,卻也不免唏噓,仔細打量著宣明珠的神色,說她傷心吧,瞧不大出來,說不在意,分明又與往日嬉笑的派頭大異了。 她們之間沒有藏著掖著的,楊娘子直接問道:“你對他,到底是怎個章程?” 宣明珠倚在座中,靜靜望著下頭排演的舞隊,編鐘鼓弦的喜慶和樂中,她聲音低緲:“那只黑隼還是沒挺過去,今早死了,遂遂哭得很傷心?!?/br> 楊珂芝有些疑惑:遂遂是誰? 樂舍近門處的一道屏風外,胸前佩著瑟瑟玉、身著紅地西蕃衽服的贊普世子格爾棊,眼光灼灼地望向上首那位冷艷絕倫的佳人,目不轉睛。 他用有幾分生硬的官話問身旁的芮司儀,“這位便是大晉國的長公主殿下?” 芮司儀怔營一下,方賠笑道:“而今是鎮國大長公主殿下?!?/br> 說罷,便見對面的西蕃世子含著笑,嘰里咕嚕說了一大堆。 如果這位司儀懂得吐蕃語,就會聽明白,格爾棊說的是:“神光動人,天仙風姿,怪不得當年父王不惜許以西蕃世世臣于大晉,來求娶這位明珠公主?!?/br> 第95章 我會弄哭殿下 過了除夕,便是元日大陳設。 清晨的朝會上,皇帝于麟德殿升御座,中書侍郎上奏諸州賀表,戶部侍郎奏各州貢品,而后黃門侍郎報祥瑞,百官向陛下齊敬新禧,山呼萬歲。 入夜后在紫宸宮舉辦的大宴會,便是為接見外邦使臣而設。 宣明珠要赴夜宴,一早便命人尋出了金蟒服。對鏡整理金冠時,她對泓兒道:“令畢長史準備厚實衣物,過了破五,我帶三個孩子去趟蜀州?!?/br> 泓兒聽后神情微訝,而后應聲稱諾。 她知道林將軍前后已傳了三次信回來,每一封都是一樣的話——尋不著人。梅大人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生無人死無尸。 可是公主殿下仿佛一直堅信梅大人還在世,遲遲不撤回軍旅,令他們繼續搜尋。 公子小姐們也是一樣,泓兒之前擔心過,小小姐年紀這么小,會受不住這般打擊,出乎她意料的是,小小姐僅在那只黑隼死時傷心地哭了一場,將它埋進土里后,很快又打起精神,抹去眼淚抱著小狗守在屋門邊。 “爹爹一定會回來的,到時候我要和阿爹一起堆一個大大的雪人?!?/br> 這世上如果真有父女連心,泓兒心酸地想,便請蒼天垂憐,應在小小姐與梅大人身上吧。 宮宴的全套流程都由宣明珠把過關,故一切順利,總歸是不離笙歌樂舞,貢獻賞賜,沒什么稀奇。 她自小長于宮廷,更盛大的華宴都經歷過,熱鬧多了也就不覺熱鬧。身著金蟒服,頭戴翚鳳冠,居于帝后食案左畔特設的寶案后,位齊天子,地位之尊貴不言而喻,神色卻有些闌珊,但看龍蹕下臣工賀歲,淡然飲著自己的杯中酒。 然她越如此淡漠,那副被酒氣熏氤的眉眼越透出莫可名狀的吸引力。座下的西蕃世子視線一轉去,便再也離不開。 格爾棊灼熱地仰觀這位高高在上的明珠公主,清華的仙姿沾染上人間酒色,便宛若神女玉像上平添一抹胭脂。亦冷亦媚,讓人從心尖一路噬癢到腳底。 五巡酒后,殿臺上了最后一道胡旋舞,眼見明珠公主偏頭與晉朝天子輕語幾句,似乎要起身離開,格爾棊忙舉杯站起: “格爾棊敬長公主殿下一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