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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114節

    杜守旌道,“殿下無需如此,此行為公,老臣義不容辭?!?/br>
    “不,是私事?!毙髦榻抻拜p黯,嗓音低沉了一瞬,很快又抬起頭,“全托諸位了。迎宵、松苔,你們也隨行,就算把山翻個個,活我要見到他的人——”

    后面那句話,她說不出口,最終垂睫輕語:“把他帶回來?!?/br>
    不是不知道遠水解不了近火,西蜀太遠,雪山太寒,已經過去六日,行軍又要六日,他倘若真已出了什么事,這一切都是無用功。

    可懷揣著那份僥幸,她不能不做出對策。

    眾人領命而退,稍作準備后即刻出京。從宣明珠得知消息,到召集人手整隊出發,前后不過一個時辰而已。

    廳子曠靜下來,宣明珠的最后一分力氣也似用盡了,扶著椅子坐下來,眉目間茫茫,哪里還有前一刻的鎮定自若。

    澄兒和泓兒方才被殿下氣勢所懾,一直不敢言語。此時見殿下側面如石,若有所失,不由得緩聲安撫道:“殿下您別急,梅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您且先……”

    宣明珠隨她們的視線低頭,發現自己右手掌中扣著一只越瓷的茶蓋,是從宮里帶出來的,先前竟一直未察。

    她怔愣一霎,甩手撂開那枚茶蓋,掌心被硌出一道蓋紐的洼痕,紅得刺目。

    “把姜瑾叫來?!迸域槠鹫菩膯÷曊f。

    *

    姜瑾在梅宅接到殿下的急召,不知有何示下,忙不迭的入府拜見。

    走入廳中,他不知為何覺得安靜的出奇,不等見禮,便聽公主在上首問:“你公子去西蜀時,帶去幾套裘服,都是什么顏色?”

    姜瑾不解地結舌,他以為殿下急召他來是出了什么事,卻只是問公子的服色嗎?

    繼而,他忽然抖擻精神,莫非殿下終于開始心疼公子,擔心他去往西嶺冷不冷了?連忙帶著幾分歡喜回說:“屬下與公子在益州分別時,公子帶了一件白狐毳的,一件云月羽緞的?!?/br>
    都是白色。

    宣明珠閉了下眼,一口氣息堵在喉間吐不出來。

    也許不該問的,她自己都不知為何莫名喚來姜瑾,只為了問他穿的是什么顏色的衣服。

    似乎就為了讓亂成一團麻的心里,抓住一點確切的東西,來判斷他的安危生死。

    “你退下吧?!毙髦椴桓叶嘞?,不能多想。

    “殿下?”姜瑾終于察覺氣氛不對,斗膽抬眼看向公主。

    只見那張精致昳麗的面孔似蒙一層陰翳,他急忙問:“屬下敢問出了何事?……可是我家公子,出了何事?”

    他逗留不肯去,泓兒望了眼公主,便輕聲將梅大人在雪山出事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姜瑾。姜瑾聽后如遭雷劈。

    西蜀多年無雪災,偏偏今年就有了,西嶺幾十年都安安生生的,偏偏公子一去賑災,就遭遇大雪崩,還被埋在雪里找不見了,這都是打哪說起的事?

    余小七他們都是死人嗎!不管公子穿黑穿白的,那么個大活人、那么個大活人怎么可能找不見!

    他心頭被一股巨大的恐慌籠罩,雙膝跪倒在地,悲戚地望向公主?!暗钕?,求您一定找到我家公子,公子他怕寒,身子受不住……”

    他忽然想到什么,找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向前膝行,紅著眼道:“殿下,求您多想想我家公子,您想著他念著他,公子便不舍得出事了?!?/br>
    頓了頓,姜瑾下定決心般一鼓作氣說道:“有件事,公子令屬下死也不許說,但如今公子生死未卜,屬下只能求殿下垂憐,求殿下原諒公子從前的作為,盼著他回來——殿下可知,公子曾為您受錐心之苦?”

    宣明珠腦仁被鬧得生疼,五年前的事她已知道,正因知曉,正因不敢去深想他當日遭的那份罪,所以這段時日以來她一直在逃避著想他。

    眼下人命為大,難道她還會去計較這個不成?

    “你下去吧!本宮都知道,本宮現下不想聽這個?!?/br>
    姜瑾腦子轟然一聲,他忽然明白了,怪不得當初公子說,殿下得知他剜心的事后不會感動,只會覺得失望。

    他瞻著公主冷靜的神色,其實某些時候,他覺得殿下與他家公子很相像,遇到變故都不會歇斯底里地慌張,而是首先去想解決之策。

    每逢大事有靜氣,誠然實用而可靠,可在不了解的人眼里看來,便會誤會為冷情,冷漠。

    過去公子便是如此。

    可是他想替公子叫屈,哭著道:“殿下就算不念功勞,便念在公子為您取了兩遭心頭血的苦勞上,可否心疼他一回?”

    廳中驀然寂靜無聲。

    泓兒和澄兒對視一眼,莫名其妙。宣明珠好半天才站起身,垂下眼睫俯視他,顫聲道:“你胡說什么?”

    “殿下您不知?”姜瑾仰面墜淚,“我家公子,當初以為殿下身患血枯癥不治,尋到一張偏方說用伴侶的心頭血可治這病,他不惜為您刺心取血呀!”

    宣明珠的眉間顫而又顫,如聽天書,明明每個字都聽得懂,可連起來卻又難以理解。

    血浪聲拍打著她的耳,她后背生寒,一字字咬出聲音:“何時的事?”

    “在汝州?!苯薏坏昧r掏出那張藥方來證實自己所言不虛,可是他拿不出來,只能說,極盡詳細地讓殿下相信,“便是在殿下被封為鎮國大長公主那日,言世子到達行宮的時候,公子在刺史府中,讓屬下用一根半筷粗的銀針,刺入心臟上半寸取心頭血。六十四錢,需要六十四錢,屬下下手不敢太重,公子心狠,硬扣著我的手刺了進去,半根針都沒入了心口?!?/br>
    宣明珠臉上血色盡失。

    心血在倒逆,堵成一塊巨石綁著她如沉水底,眼耳口鼻皆被封住,透不過氣。

    她屏息說不出話來,聽姜瑾流淚接著道,“那血,那血像箭一樣濺出來,公子疼,可他不敢動,那針貼得他心膜太近了,他疼得整個人都戰栗地貼在椅背上,可是他不敢一動啊殿下。待終于夠了量,我問公子,疼不疼,公子只是回答——去煎藥吧?!?/br>
    一行淚從泓兒的眼里流下,直到感覺臉上一陣冰涼,她才后知后覺發現自己哭了,忙抹臉上前道,“別說了!”

    說到如此身臨其境的細致地步,那份疼連她這個過耳一聽的人都感受到了,那么切身承受的人該有多疼,公主聽了又該有多難受。

    澄兒呆立在那里,不敢相信那個人居然會為了公主做到這種程度。

    宣明珠沒有叫停,只是用空洞的眼神凝視姜瑾,她想起了,那日小淮兒確實送來過一碗藥。

    藥呢?被她隨手倒進了盆栽。

    顛覆過一次的天地再次顛覆,撕扯掉一層的痂疤再度撕扯,她不想哭。

    想笑。

    她問:“第二次?”

    姜瑾道:“八月十五的晚上。那時殿下勒令公子莫在京城多留,讓他回汝州去,公子便只能趕在次日的賞菊宴前。這一次用的是竹針,公子說,上一碗被殿下您聞出了血腥氣,竹針去血腥……”

    他以為自己可以原原本本說完的,然說到這一句,姜瑾泣不成聲:“可竹針也比鋼針粗啊……

    “殿下您可知道,公子疼得淚含在眼眶,掉都沒力氣掉下來。那夜,我以為公子會死?!?/br>
    孤零零一個人,死在中秋團圓的夜里。

    可公子卻說,即便死,他也要等到親眼看見公主服下藥。

    那碗藥呢?宣明珠緊摳著手心回憶,倒了,又倒了,被她倒在花廳外的海棠樹底,皇叔說此藥澆花最好……

    她便一滴滴一縷縷,都灑落在海棠花枝下,未浪費半分。

    而那日梅鶴庭正在府里,他說是來看望寶鴉。他是否,親眼看著她倒掉他的心頭血?

    當時,他身上還有傷。

    宣明珠身子搖了一下,想起那棵名為一萼雪的海棠,后來果真開得甚為嬌艷。澄兒趕上來扶,被她撥開。

    這算什么?她咬牙想,這算哪門子混賬王八蛋事!他以為自己很深情,他以為自己很英雄是嗎,挖心、取血、不告訴她,默默付出不求回報是嗎。

    他明不明白,她所有的委屈和怨怪,歸根究底只是一件事:他為何不說呢?為何他這些年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通通都不說、就是不說、死也不說呢?

    現在,她再一次從別人嘴里聽到他隱瞞她的再一事,這樣驚天動地,這樣積毀銷骨。

    而他此刻又在哪兒呢,事了拂衣去,讓她舉世茫茫找不到他。

    “還有——”

    宣明珠眉心猝然擰緊,轉向姜瑾,“還有?”

    左右已經開了口子,這些話憋在姜瑾心里許久,早就不吐不快,就算公子回來后要活剮了他,他也豁出去了:“殿下還記得八月初一那日,公子在刺史衙門遇刺之事嗎?其實,公子沒有受傷,他臂上的傷是他故意割的,那天是公子的生辰,他想……求殿下多與他說幾句話?!?/br>
    片刻前尚能冷靜調兵遣將的女郎,此刻抖著唇說不出話來。

    她不是嫁了個君子。

    她嫁給了一個瘋子。

    “還有?!?/br>
    宣明珠一張雪白的臉孔瀕臨崩潰:“……還有?”

    “在揚州,公子為了找到陷在毓華山的殿下,捅了自己一刀?!苯獫M面淚痕,“說如此,便能夢到殿下?!?/br>
    唯獨這件事,姜瑾想不通,可也唯獨這道刀口,最令他觸目驚心。

    那日,她下山后與他對質,將手掌按在他胸口。

    手下,是鮮血直流。

    宣明珠終于撐不住地蹲在地上,十指緊扣抵在額心。澄兒低呼一聲上前,她喃喃:“別扶我,都別扶我……”

    兩個侍女滿臉緊張,姜瑾的這些話,活像話本子上“情不知所起,生者可以為之死,死者可以為之生”的故事橋段,莽一聽甚至玄奇。

    連她們聽后,都不免陷入巨大的迷惘,心想這不可能是真的吧,一個人怎可能承受這么多事還不露丁點痕跡呢?

    更別說公主殿下的心情,更別說,梅大人如今還生死不知。

    宣明珠啞聲念叨著什么,澄兒傾耳去聽,辨了半天才聽清殿下在說:“把那個瘋子給我找回來……”

    “為我點一爐安眠香?!?/br>
    第94章 長生夢我

    夜,寶榻外懸下了重重織錦的玉蕤帳幔,寧神的香篆繚繞在帷幄間。

    公主府一入冬月便燒起地龍,薰薰地暖,烘得那香氣更馥郁。宣明珠在衾枕間閉上眼,洗凈鉛華的素面如一塊脂玉,烏發襯在臉盤邊,顯得那張面容越發清孱,卻無一絲軟弱。

    一日內乍聞變故,接著又得知變故后的變故,積累下來任誰都要心神俱疲??纱箝L公主不向造化低頭,不是有句話說禍害遺千年么,像那么一個混賬,背著她折騰好幾番都沒交代小命,豈會被一場風雪阻住回家的路?

    “你不是會夢嗎?”女子閉著眼,在心中狠惡地想,“那便夢我,告訴我你在哪里,我逮也會把你逮回?!?/br>
    可是竟睡不著。

    原來心憂一個不知在何方的人,焚再重的香,也是不能入眠的。

    她想起自己在毓華山上的那一夜,他當時心情,是否便如她此時心情?

    睡不著,又著急找尋她的下落,干脆發狠對著心口給自己一刀,疼昏過去,也便入得夢了。

    可傷口又不是虱子,哪有身上多了不疼的道理。

    一滴眼淚從宣明珠緊閉的眼尾滑出,哪里有這樣狡猾的人,使了一出苦rou計便遠遁不見,以為這樣便能打動她挽回她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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